道家与道教,但从外表看来,好像不可分离,而在实质上,却大有不同,秦、汉以前,道与儒,本不分家,甚之诸子百家,也统统渊源于道,这个“道”的观念,只是代表上古传统文化的统称。儒、道分家,与诸子百家分门别户的情形,是由战国末年到秦、汉之间的事,尤其汉初有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的观念以后,相承因袭,愈来愈明显。汉、魏、南北朝以后,道教改变道家的学术思想,用与佛教抗衡,乃使道家与道教,泾渭难辨,唐、宋以后,儒者并斥佛、老,更使道家含冤不白。其实,秦、汉以前道家的学术思想,是承受三代以上,继承伏羲、黄帝的学术传统,属于《易经》原始思想的体系,也是中国原始理论科学的文化思想。汉、魏以后的道教,是以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做中心,采集《书经》系统的天道观念,加入杂家学说与民间的传说信仰,构成神秘性的宗教思想,现在为了讲述的方便,把两者混为一谈,在其紧要的界说之处,加以分别,俾使大家容易了解。
中国文化思想,对于宇宙的定义,是由汉代道家代表性的著作——《淮南子》所提出,其实,严格地说,《淮南子》一书,也不是纯粹的道家,大半还是杂家思想的成分。《淮南子》说:“上下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换言之,所谓宇,便是空间和太空的代名辞;宙,便是时间的代名辞。在他以前,战国时期的庄子,曾经从道家和阴阳家的观念,提出“六合”的名称,所谓“六合”,便是指四方上下的空间而言,并不包含时间的观念,《易经·系传》上的“六虚”,一部分也含有“六合”的意义。
人类对于宇宙世界与人生的来源,无论古今中外,都具有好奇、怀疑,要想寻求答案的要求,于是世界人类的文化,便有宗教、哲学的建立,对于这些疑案,各自构成一套理论的体系。然在大体上,不外有神造论,自然说,物理自然论等几个原则。再由这几个大原则,产生一元论、二元论、多元论、有神论、有因无因、唯心唯物等等许多支离差别的理论。这些属于后世所谓宗教,或哲学的学说,现在正在自然科学的祭坛上斗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将来分解。我们的立场,只是说明道家原始的宇宙世间的观念和理论的基础而已。道家对于原始宇宙世界的学术思想,也便是原来中国自己的文化思想;在周、秦以前,不用宇宙的名称,只有天地的观念,便足以代表后来宇宙的含义,道家的思想,认为天地未开以前,只是一种混沌的状态,既不管有主宰无主宰的事,也不问是前因或为后果。这个混沌,既不能叫它为物,也不能叫它为精神,正如老子所说:“无状之状,无名之名。”在《易经》学系,原始理论科学的阴阳家们,认为这个混沌,便是阴阳未分,混合状态的现象,后来根据八卦的法则,叫他为一画未生以前,六凿(六爻)未动之初。在儒、道未分家的理念上,叫它为天地未判之先,在老子,便叫它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所谓的混成,并不是纯粹的物理作用,只是说物的作用,正在孕育含混在其当中,经过相当时期,这个混沌便分开阴阳,就有天地的开始了。所以我们过去五六十年前,在旧式文学中,有少年必读的一本书《幼学琼林》,劈头一句,便说:“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等到混沌初开,形成乾坤的天地以后,这个地与天的情形,便如鸡蛋一样而存在,地球像鸡蛋的蛋黄,地球的大气层与太虚,像鸡蛋的蛋清,天在这个地球的鸡蛋外壳以外。早在三千年以前,我们的道家思想,始终认为地球和天体一样,都是有生命的机体,正如我们生命的扩大情形是一样的,因此,便形成后世道家神仙家的学说,认为人身便是一个小宇宙。有了天地的开辟,人与万物,就自然产生了,可是我们首先要介绍道家与道教对于天地生成以后的思想理论,再来继续说明其他种种。道家与道教对于人类来源,与万物生成的观念;属于道家思想的,便是天地开辟以后,最初的人种,是由天神下降而开始的。既不属于另一力量所创造,也不是生物的进化而来,至于天神又从何来?他是到此止步,再也不加追究。后来神人之间的变化,是因天上下降的天神,忘记了来源,贪恋世间的快乐,愈来与天的距离愈远,便形成人间世的现状了。当开天辟地之初,原始的人类,是与天神之间,随时互通往来,地与天,也是随时接近在一起的,从此时代愈降,人类愈加堕落,因为人类的堕落,地与天也相隔愈远了。
此外,属于道家老、庄学派的说法,也有两种思想:依照列子所说,属于“方士”思想的观念;认为天地万物与人类,都是一气的变化,这个气,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心?是物?以后再说。不过列子所谓天地气化的生成,是有四个程序与原因的,如说:“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也,故曰浑沦;混沦者,言万物相混沦而未相继也。”至于庄子,更妙了,他以寓言的方式,故事的口吻,对于天地开辟而有万物,人类的原始者,加以无限的讥刺与惋惜,他说:中心之帝,名字叫作混沌,因与四方之帝一商量,觉得中心之帝的混沌太好了,可惜的只是混沌不分,为了报答他的好意,便每天为他开一个窍,开了七天,便开出了七窍(七窍在人身上,便是代表五官机能的七个洞);但是,非常可惜,七窍开而混沌死。最富于哲学幽默感的,便是庄子说的这个故事,与《易经》卦象名辞的另一趣味来讲,如出一辙;《易经》的卦象,称天地为否卦,反称地天叫泰卦,在天翻地覆的情况,叫它做泰,把天地正位的现象,却叫它做否,这与庄子的七窍开而混沌死的观念一样,都是对世界形成的紊乱,与人生妄做聪明而庸人自扰的情况,含有无限惋惜的感言,几乎同有一唱一和的趣味。
道家思想,对于开辟以后的天地,属于精神世界与物理世界理论的原理,即是上古与三代文化思想的渊源,那就是《易经》学系的阴阳,八卦学术,与《书经》洪范五行思想的集合,上接黄帝传统的天文(天干,地支)等学术。可惜我们后来,有些不明白这些原始理论科学的价值,便用一句“迷信”的口号,来为自己遮羞,并且作为扼杀传统文化的挡箭牌,实在过于轻率。现在我们先把这些构成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大略稍作介绍,以免大家盲目地否定它的价值:
阴阳这个名词,在上古文化学术里,出现最早,比之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等名称,应该还要古老。在五经文化的系统里,是组成《易经》学术系统的中心思想,《书经》果然也有提到,但并不像在《易经》学系那样重要。阴阳是上古以来,对于天地万物,与人事物理的观察,发现万有互相对立,互相消长的法则,因此,便在现象界中,和人事物理以上,定立阴阳互变的定律,用以统率说明万有变化的原则。在《易经》的《系传》上,提到“一阴一阳之谓道”,便是用它来说明道体流行演变而成为万有规律的,都不外一阴一阳的互变作用,阴阳是个抽象的观念,用它来说明对待流行的代表符号的名称,决不可以完全把它当作实体来用;它在物理的作用上,是代表动静,在物质的作用上,是代表刚柔,在宇宙的现象上,是代表天地,在天体的运行上,是代表日月,在人类的观念上,是代表男女,在动物的世界里,是代表雌雄,在理念的领域中,是代表反正。总之,它是抽象的代表了对待的一切,可以活用到任何事物与理念上去,它是天地开辟以来,万有对待流行的总代表,所以后来的儒、道两家,根据《易经》学系的思想,便把天地未开的混沌,特别抽出《易经·系传》上所提出“太极”的名词,换作混沌的代号。于是“太极”动则生两仪(阴、阳),两仪再动又生四象(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四象生八卦的观念,便从此建立。同时老子也提到“万物负阴而抱阳”的说法,后来儒道思想与他交相演变,便形成万物各有一“太极”,“太极”各有一负阴而抱阳的阴阳理念了。
阴阳是中国上古文化,对于自然物理理论科学的先驱,用处最多而最普通的学术名词,上古的天文学家与星象学家,他们用阴阳互变的原理,藉以说明理论物理的观点,并且用它作为使科学进入哲学理念的桥梁。战国时期的阴阳家们,也便是当年原始科学形态的理论科学家,秦、汉前后的占卜家,所谓使用龟策的术者,以及后来的卜筮术数,与选择时间的“日者”,乃至魏、晋以后的堪舆家(俗名看风水,或看地理的),唐、宋以后的星命家(俗称算命的),统统都是从战国时期阴阳家的系统分化而来,然而,阴阳毕竟还是抽象的名称,比较具体说明抽象的阴阳变化法则,便是五行的观念了。
五行这个名词,在“五经”的文化里,最初出现在《书经》的《大禹谟》,与《洪范》篇中提到;洪范是箕子述说殷朝人文学术思想的哲学基础,而且具体的说明,是根据物理的五行思想而来,也是夏禹承接尧、舜文化传统观念的中心思想,但在《易经》学系的学术思想里,并不多见。五行这个名称的内涵,大家都知道它是包含金、木、水、火、土的五个成分所组成,拿这五样物质的东西,加上一个行走的行字,叫它做为五行,简直如同儿戏的名词,那还有些什么意义?所以都认为它是古代迷信传统的名词而已,加以后世占卜吉凶祸福的休咎等人,如看相,算命等的口头语,动辄便称五行,使人更觉它的可笑。其实,五行是上古原始的科学思想,对于宇宙物理理论的哲学基础,所谓五行,便是同于《易经》乾卦象辞“天行健”的行字一样,都是用来说明宇宙天体,永无休止,运行不息的道理,行就是行动,运动的古义。所以“天行健”与五行的行字,便是说明中国文化,对于宇宙的观念,始终认为它是动态的宇宙,因此对于人事、物理等现象世界的观念,也始终认为它是“变动不居”的变化世界。那么,用这五个金、木、水、火、土的物质,做为代表的意义,那是因为原始的科学观念里,凡作为科学依据的,都是采用人类耳、目等感官、知觉、轻而易见的东西做代表;中国上古的文化是如此,希腊、埃及、印度上古的文化也是如此,时代环境不同,站在后世的立场,轻易讥笑前人的浅薄,也同样会被后世所笑的。
金,是代表固体的性能,凡物生长以后,必会达到凝固的状态,所以用金的坚固性做为符号,等于印度上古文化用地做为凝固的符号是一样的。木,是代表生发力量的性能,在这个物质世界中,生命延续不断的功能,最明显轻而易见的,便是草木等植物,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草木生发的生机,可以表示宇宙万有的生命,具有生生不已的功能。水,是代表冻结含藏的性能。火是代表生发力量的升华,到达光辉而有热力的性能。土,是万有与人类立足点的基本,包括代表这个地球的符号。我们所有的文化文明,都是立足在地球上的成果,所以在后世阴阳家的思想中,便说:“四象五行皆藉土”,就是这个意思。道家的阴阳家们,提出了五行的观念,又从五行的变化法则中,说明它具备有互相生长,互相克制的生克作用,都是根据阴阳消息,互相盈虚消长的对待理论,用来分析物理与人事的变化作用,详细讲解起来,太多太繁,所以到此为止。总之,五行的观念,与阴阳的学术思想一样,是道家形成阴阳家等的基本理论中心之一,用它在天文上,是说明天体太阳系统五星的代号;用它在地理上,是说明东、西、南、北、中的五个方位;用它在气象上,是说明春、夏、秋、冬四季的状况;用它在生理医药上,是说明心、肝、脾、胃、肺、肾的别名,甚之,到了秦、汉以后,许多阳儒暗道的学者,以及由道家者流与阴阳家支派相结合,便有专讲谶纬(预言)的术士们,把五行的变化理论,用在政治思想上去,做为历代帝王政权变更的理论根据,发生历史治权“五德相始终”的说法,藉以取媚于人主,可谓五行之用大矣哉吧!宋代理学家周濂溪,得自道家的太极图说,仍然没有超过道家阴阳五行思想的范围,这种阳儒暗道的作风,而又用以排斥佛、老,实在有点不合礼义的精神,未免有些遗憾。
至于甲子的学术思想,根据散佚的上古史料所记载,创建在黄帝时代,用它来说明天体日月运行的规则;一年分四季,十二个月,一个月三十天,每天十二时辰,错综交互而成一年二十四个气节。这种天地自然的规律,与日月运转的轨则,黄帝命大挠研究观察的结果,认为由于天的五行,自分阴阳的功能,而且有直接“干扰”、“干与”地球的作用,便定天干为十位的名称,叫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做为太阳五星与地球物理关联规律的符号,唐、宋以后的阴阳家,把天干叫“天幹”,这个意义便略有不同了;同时,认为地球物理的变化,由于承受天干的功能,自身又有阴阳互变的作用,便定出十二地支的名称,叫作“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作为太阴月亮的盈亏出没,与太阳及地球关系的规律符号。至于十二地支的观念,在印度上古的天文学说,约当中国周、秦前后时代,也有同样的意思,不过,他们不是用抽象名词的观念作代表,他们是用十二个动物来表示,后来到了汉代,印度学术思想,随着佛学而传入中国,彼此互相融会,就有用十二生肖来代表十二支的作用,因此成为“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犬猪”等十二生肖。地支这个名称,本来的意思,是说地球物理本身,既然承受了天干的关系,又互变而产生地球自身支持万物生命的功能;后来术数家们,又改称它叫“地枝”,便与“天幹”相配,因此在观念上,便把它的作用,变成像一棵树的枝干一样了。
上古对于天干地支的学术,正如五行、八卦一样,都是数理逻辑、符号逻辑的结晶,以科学的精神,对于自然现象的数理观念,然后归纳为一个理念,便创立这种抽象的逻辑符号,使人们对于错综复杂的宇宙,和万事万物变化的法则,多到大如天文数字的无限量;小到细入无间的不可知,都能够在归纳这些抽象的名词之中,求出答案,而且容易记忆,也可以普及;后来大家不知道这些学术思想的背景,就流为江湖末技的术数,所以便把它的价值,落到零度以下去了。古人把天干、地支的数理观念,综错起来,构成一套代表时间、空间、统计象数的方式,便叫做甲子,那是把天干十位,和地支十二位的单数(阳数),和双数(阴数)联合起来,由第一组“甲子”的开始,循环轮转,便有了第六十位数“癸亥”的总和。宇宙万有事物的开始,它的内涵,都具有如草木生发的力量,欣欣向荣的功能,那便是“甲子”的理念,最后的归结,犹如水性冻藏凝结的作用,那便是“癸亥”的理念,这种六十位数轮转的法则,构成一个整套的观念,便总名它为“甲子”,后世也有人把它叫做六十花甲。汉代的道家与儒者,把它和阴阳五行,八卦等术数的数理观念联合起来,统统归纳到以《易经》的卦象做代表符号,于是,便有易学象数“纳甲”的名称了;用它来解释中国历史哲学,用它来统计人事世事过去的情形,推测未来的演变,便形成两汉的谶纬(图谶)之学,后来愈演愈繁,而且各家的计算方法又不相同,所以便把它的价值,被一般躁失者,轻轻送进荒唐的档案里去了。
此外,在道教方面,取用古代传承的阴阳、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的六十“甲子”,加上宗教性的天神天将、九宫数学等,便构成“奇门遁甲”的神秘术数;把六丁、六甲、六戊等数理逻辑的符号,加上天文二十八宿的观念,穿上玄女天童的法服,就形成腾云驾雾,憧憧往来于不知其所以然的幻想里,造成旁门左道,套进画符念咒的符箓,从此一人传虚,十人传实,摇身一变,便变成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幻术了。然而不管道家与道教,对于原始科学而哲学的天人宇宙观,怎样的转变,它的原始本质,是从天文物理,与地球物理的研究观察而来,毫无疑义,决非向壁虚构,徒托空言而已。
汉、魏以后,由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演变而成为道教以后,对于天人之际,与宇宙万有的法则,仍然以这几套罗织而成的“纳甲”思想做基础。但是道教对于天庭与人世间的关系,在汉、魏以后,受到印度佛教传入的影响,便自创立另一个世界的天人观念了。由东汉开始,自张道陵创建五斗米道,便把战国、秦、汉以来的“方士”学术,一变而成汉末的“道士”思想。起初他们把汉代现行政治地理的区域,指定名山洞府做中心,重新自作主张,划分天人管辖区域,隐然含有宗教政治的革命作用,这在三国时期,由张道陵的后裔,东川张鲁手里,已经普遍展开。他们把中国划分为三十六个名山,为神仙的洞天,七十二个名胜,为仙人的福地,每一个洞天福地,都划分与自古以来的隐士与方士们,也就是后来被道教所追认的神仙手里;认为那一区域中的天曹、地府所属的鬼、神,都受这一管区的神仙所管辖。例如江淮所属的句容山,便是属于汉初神仙三茅真君的管区,山有三台,又分属其兄茅盈,与其弟固与衷的所属,因此,后世道家的法派,便有茅山派的一支,大茅山有华阳洞,也就是后来梁朝有名的隐士神仙陶弘景隐居的所在地。他们把这些主管的隐士神仙们,自由地加以封号,不管他出身为平民或将相,有的称为真君,有的称为真人,由此可以了解东汉末年紊乱的局面中,在民间社会与知识分子结合的另一面,早已隐然有宗教政治革命的思想;他们由逃避现实而想超越现实,要想建立一个自由天地中的精神王国,犹如西方自罗马帝国建立前后的教廷组织差不多,如果仔细研究东西方文化演变的迹象,处处发现有东西南北共同循环的法则,好像日月的运行,在时间的影响上,略有先后的不同;也像山川风物的异样,在空间上,各自构成一副不同的画面而已,这也是题外文章,不去说它。总之,这种天人思想的背景,仍然渊源于上古文化《书经》学系中,类似宗教思想的来源,他们把上古重视“封禅”,尊敬天地鬼神,与祭祀山川神祇,以及对于自然万物崇敬的心理,扩而充之,向上提升,便变成汉、魏以后,道教天人之际的组织思想了。不过有一点须特别注意的,无论他们如何的变,如何的布置天地鬼神的局面,仍然以人道文化为本位,只是提高人道的价值功能,由修善道而上升为神为仙,由修恶道而下堕为鬼为厉。
到了魏、晋以后,由北朝北魏的寇谦之等道士开始,为了抵抗当时外来宗教,如佛教的关系,便多方设法,积极建立道教,于是,把道家原始关于天人的物理思想,变成气化天地的观念,后世所谓:“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便是这种理论所形成。再加集合各方道士关于天人的信念,综合起来,便有昊天上帝、元始天尊等天庭的主宰名号出现。这种天庭的组织,是从《书经》学系与《礼记》思想而来,依照周官的体制,与古代天文学上三垣、二十八宿的观念,组成一个完整的上帝天庭。本来在兵家所用的星象学上,主属军事和战争的太白星,又变成与太白长庚星的关系,化为一个慈眉善目,白发苍苍的天上和事佬。老子与释迦牟尼所管的教务,等于天上的三公元老院(顾问),各自另有自由的区域。由《穆天子传》与《汉武外纪》等所说的西池王母(后世也有混称为“西方圣母”的),后来又变为玉皇大帝的母子关系,做为天上人间,孝道事亲的模范。南斗星君主寿主生,北斗星君主死主杀等的观念,难以尽说。
唐、宋以后,对于道教教主的太上老君(老子),又仿照佛教教主如来有三身的说法,便变为老子一气化三清,成为玉清、太清、上清的三身。总之,如果详细清理自汉、魏以后道教的天庭组织,神帝神鬼的户籍,与天上政治体制的系统,也如我们历史的帝王政治体制一样,历代都有变更,难以细说,但也很富于传奇的趣味。后来加上天有三十三天,最高的天主为玉皇大帝,地狱有十八层,而分属于十八地阎王所管理。人间世的帝王,介于天帝与地府的阎王之间,他死后的灵魂,先见阎王,由阎王陪同去觐见玉帝,再来审判他一生的善恶,受到赏罚的判决等等观念,都是由于佛教天人思想的传入而建立的,例如:阎罗王的名称,便是印度梵文的外来语。可是到了元、明之间,民间社会小说,如《封神榜》等出现以后,便拿周朝武王伐纣的历史故事做中心,编了一套姜太公(吕望)封神的剧本,玉皇大帝与山川鬼神,以及厨房、厕所,一一封了主管的神祇。因为姜太公的大公无私,最后忘记了自己,没有神位可封,结果,只好把自己封为社稷坛的坛神。我们由这个历史故事,牵上天人关系,在非常有趣的神话中,始终可以看到中国人道文化深厚的一面,即如道教建立以来的宗教学术思想,也始终没有离开人文文化的本位。
至于现在民间所流行对于鬼神的信仰,严格地说来,非常复杂,往往神佛不分,神道不分,始终在《封神榜》、《西游记》两部小说中过活,要分别中国民间的真正信仰,也正如中国文化一样,很难严加区别,即如现在民间的一般迷信,究竟要哪一个宗教来负责?他们所信仰的神,应该属于哪一宗教?都很难说。不过,在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中华民族另一面的伟大精神,因为在我们的历史观念上,过去虽然没有宪法明文规定“宗教信仰自由”,事实上,已早在五千年来,便不成文地承认“信仰自由”,我们不管是外来的宗教信仰,或自己的宗教,只要道理是教人为善,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一概请上座,受恭敬,从来没有因为宗教信仰的不同,而变成仇恨,只有互谅互助,相辅相成的维护人道的教化。为宗教而大动干戈,为宗教而伤及情感,决非中国文化本来的精神,希望我们后世的子孙,应该多多谅解这种伟大的胸襟。例如现在流行的某一派道门,姑且不管他的教义是否准确,但是他是把孔子、老子、释迦、耶稣、穆罕默德,统统供奉在上,扩充唐、宋以后三教同源的口号,成为五教同源的呼声,这种表现,只有中国文化的气度做得到,这才是真正自由民主思想的象征。事实上,这一作风,已经传到美国去了,近年以来,在美国,已有这样类同的新兴宗派出现,我认为二十一世纪的宗教,必定要走联合宗教阵线,大概不会太远了。
同时,在这里附带地说明,中国文化,对于人伦道德善恶价值的赏罚,在民间社会,自有一套自由民主的主张,自有是非的公论,这是受道教思想的影响,例如:对于乡村社会的善人,死后值得纪念的,便自由封他为土地神,一个好官死后,便自由封他为城隍神(等于人世阳间县长,行政区域首长的职位)。例如:一生以道义义气为重的关公,后来便自由封他为神,一生以精忠报国为重的岳飞,也封他为神,做官而公正廉明的如包文正,也便封他为阎罗王,凡此等等,只要多读历史与地方志(省志、县志等),到处可以找出民间社会对于善恶赏罚封神的公论,这是中国文化,自周制以来评定帝王官吏与读书人等死后功过的判例“谥法”的另一面,是属于民间的封谥思想,非常值得重视。因此,它影响我们过去社会教育的思想,对于做人处世,伦理道德的观念,不要主管官的管理,就自动存有生死荣辱的警戒,也是由于这种天人如一的多神思想而来,其中的成败得失,是非因果的关键,与教育政治的关系,究竟价值如何,很难下一断语。
在前面已经讲过,道家的学术,渊源于上古文化的“隐士”思想,而变为战国、秦、汉之间的“方士”,复由秦、汉、魏、晋以后的神仙,再变为道教的道士,到了唐、宋以后,便称为“炼师”;这一系列的学术思想,但从表面看来,有了几个阶段的改变,而在实质上,却是一脉相承,并无多大的变更,只有循历史文化发展的途径,吸收其他外来的学术方法,扩而充之而已。道家学术思想的中心,便建筑在这一系列修炼的方法上,道教因袭道家的内容,也就是用这一系列的学术思想做根基,现在让我们做综合性的介绍,俾可稍知举世所认为神秘难测的道家,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我们在平常,只知道中国文化,代表儒家的孔、孟学术,尽量在阐扬人文道德的思想,提倡以人文为本位,构成五经六艺人文哲学思想的体系;但是忘记了,由上古历史文化的传统,与五经学系的关系,及诸子百家散佚保留着。我们祖先留给后代子孙的人生科学的学术思想,而且被任意随便抛散,实在非常遗憾。
大家都知道,古今中外的哲学,都在研究宇宙人生的问题,想在其中求得使人类得到永久平安的对策,然而哲学思想,正如宗教信仰一样,都是基于对人生的悲观,对世界的缺憾而发出,虽然哲学与宗教一样,也都是现实人生,与现实世界问题而努力,可是它的最终要求,与最高目的,大体都是为了研究生死问题。尤其在宗教思想上,正如一般人所说,都为死的问题做工作,鄙弃人生,而否定现实,果然他们也在尽力善化人生,美化现实,但它的目的,仍然是把现实人生努力的成果,做为死后灵魂超脱的资本,换言之,宗教与哲学,大致都站在死与灭亡的一边喊话,呼唤灵魂的升华。只有中国文化,根据《易经》学系的思想,与这种精神,大有不同之处,因为生与死,存在与灭亡,只是两种互相对待的现象,等于一根棒的两端;也犹如早晨与夜晚,如果站在日薄崦嵫,黄昏衰草的一方,看到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情景,一切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实在充满了无限凄凉的悲感。然而站在晨朝的东方,“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一面,看到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源头,永久会有明天,永远有无尽的未来,实在给予人们有无比的生气,无穷的远景。中国文化《易经》学系的思想,便是从生的一端,观看宇宙万有和人生,因此而建立“生生不已之谓易”的观念。
上古两大文化的主流,道家与儒家,便从这个生命无穷的哲学基础上出发,认为人本生命的价值与人类智慧的功能,对于缺憾的天地,悲苦的人生,生灭的生命,都可以弥补天地物理的缺憾,于是便确立人生的目的与价值,是有“参赞天地之化育”的功能。换言之,人、这个生物,有无穷的潜能,如果自己把它发掘出来,就可以弥补天地万有的缺憾;道家的学术思想,基于这种观念而出发,认为人的生命,本来便可与“天地同修(龄),日月同寿(命)”,而且还可以控制天地,操纵物理,可是为什么不能发挥这种潜能?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①由于人类自己不能认识生命的根源,被外物所蒙蔽,被七情六欲所扰乱,随时随地自己制造麻烦,自己减灭寿命。②由于不知道延续补充的原理,只知道减少的消耗,不知道增加的妙用。到了战国时期,因为时衰世乱的刺激,因为自由讲学风气的盛行,因为民间研究学术思想,渐为上流社会所重视,于是燕、齐之间,笃信这种思想观念的方士们,有的从天文物理、地球物理的研究,认为人身生命的规律,是与天地运行不息的规律相同的,便建立一种养生的原则和方法。在这种方法的总则之下,有的做物理、生理的研究,有的做化学药物的研究,有的做锻炼精神、颐养神气的研究,有的做祭祀、祈祷、净化思想信仰的研究,花样百出,各执一端。可是,这只是举出他们对于人生修养的方术观念而言,他们从这种方术观念出发,至于立身处身,用在对人对事的观点,也各有一套思想和理论,就构成诸子百家异同的学说了。我们姑且不管这种绝对而崇高的现实理想,是否真能做到?至少,这种对于人生价值,与生命具有伟大功能的观念和理论,实在在世界文化思想史中,是史无前例,只有中国一家——道家首倡其说;过去中国医学的理论基础,完全由道家这种学术思想而来,因此,在魏、晋以后,医家不通《易经》、《内经》、《难经》与道家学术的,便在医理学上,大有欠缺了。
春秋、战国时期,这种新兴流行的“方士”思想,在只知穷经读书的学者,除了坐以论道,讨论人文的思想以外,完全缺乏科学兴趣,不加重视,甚之,笑为荒谬不经,一概鄙弃,而在通人达士的上流人士,也与愚夫愚妇一样,便多多少少受其影响。于是,当时流行的“养神”、“服气”、“饵药”、“祀祷”等风气,便逐渐普及,等于这个科学时代,不管懂不懂科学,原子冰淇淋、原子理发,也随科学的风气,随口乱喊一气,尤其如美国,科学的幻想小说,犹如《封神榜》一样流行。现在我们只把当时道家方士思想有关的著名学说,分类举例加以说明:
(1)养神论者的理论与方法:当然首推老子,例如老子所说养神论的原则,便有:“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讲出这个谷神,后世有些旁门左道的道士与炼师们,便把它生拉活扯到医学的范围,弄到身体的生理上去,认为这个“谷”字,便是“穀”字,“穀神”,一种解说是脾胃的神(道士们称它叫中宫的部分),一种解说是穀道(大肠与肾脏的衔接处),于是便忍屁不放,紧撮穀道,认为便是合了老子的道法,修炼“谷神”的妙术。其实,老子所谓的“谷神”,只要细读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便可知道他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的方法论,便是“谷神”的注解了。能把心神宁谧,静到如山谷的空旷虚无,便可体会到“空谷传音,虚堂习听”、“绵绵若存”的境界了。魏、晋、隋、唐以后,道家“存神养性”的方法,配合道家医学的《内经》,与道教所造的《黄庭经》,就又产生“内视返照”、“长生久视”的理论。所以“内视”与守肚脐眼的方法,都是后世道家修炼的事,并非禅宗的术语,如果有人弄错了,应当注意。
那么,道家所说的神,究竟又是什么呢?这在战国时期的子书中,存有很多同异的说法,姑且举几个例来说明:《易经·系传》:“神旡(无)方,而易旡(无)体。”后来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中说“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司马迁在《律书》中,更加发挥说:“神使气,气就形。”“非有圣人以乘聪明,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司马氏父子所说的形神问题,与黄帝《内经》太素本神论篇中,岐伯所说的形神论,原则一致,如:“形乎形,目冥冥,问其所痛,索之于经,慧然在前,按之不得,复不知其情,故曰形。”又:“神乎神,不耳闻,目明,心开,为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见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这些有关道家思想所说的神,都不是宗教性质所谓的神,而且这些神的理论,是科学的,也不是纯粹哲学的,但是它不是物理的唯物思想,他是神能驭物,做为生命根源心物一元的思想。到了道教《黄庭经》的手里,这种原始道家生命的神论,便被他穿上道袍法服,绘上鬼神的脸谱,站在人身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每一穴道里去了,于是,依照《黄庭经》思想的观念,我们这个生理的身体,简直成了一个神的神秘世界;如果用它来解释儒家思想,《大学》、《中庸》戒慎恐惧的理论,培养诚敬的心志,倒是最好的注解,倘使从纯粹道家原始科学思想的观念看来,这种贯串生理与宗教性质的学问,实在为世界宗教思想史上独一无二的境界,在此不及细说。
(2)养气与炼气论者的先声:在周穆王之后,到东周开始,至于春秋期间,道家方士们的修养方法,是偏于养神的,到了战国时期,因为医药的进步,药饵、炼丹的方术盛行,因此道家修炼的方法,从专门主张养神的阶段,便进入兼修“形神俱妙”,偏重服气、炼气的阶段了。在这个时期,为道家代表者的庄子,便随处并论“形神俱妙”的方法与理论,所以同为道家宗祖的老子和庄子,他们的学术思想,虽然脉络相承,而在理论的旨趣与方法上,便有异同之处了。庄子说的养神原理,大致不外忘物忘身、视生死为一贯,齐物吾于无形;而在方法上,却特别提出“斋心”论与“坐忘”论,为养神合道的根本,使其能够到达“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境界,然后才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比起老子的道妙理论,已经演进得相当具体。可是他在养神以外,又同时提出养气的方法,说明:“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以及“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等理论,随处说明气机存在的作用,与生命关键的道理。庄子这种学术思想的发展,显然是受到“方士”思想的影响,不但庄子是如此,与他先后同时,认为是直承孔子,行仁由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孟子,在他的学说之中,讲到修养的方法,也显然是受到道家“方士”养生思想的影响,与孔子原来平实的学说,已经大异其趣,与曾子的“慎独”与“诚意”,子思的“诚明”和“明诚”的养神方法,也大有不同。孟子在修养方法上,干脆提出养气的言论,所谓“夫志,气之帅也”,乃至特别提出由养其夜气而至于平旦之气的气象,然后可养到至于浩然之气,而充塞于天地之间,而且更具体地说出养气进修的程序,如:“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等言论,无论如何,在孔子、曾子、子思传承的修养方法理论中,实难找出类似这种线索的。
经历两千年来的道家炼丹学说,始终不出气的范围,一般想求“长生不老”,效法修道的人们,吞吐呼吸,熊经鹤伸,天天在吐故纳新而炼气,做为修道的张本,那么,道家所谓的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也经常有人问我,服气,应该归纳到哪里才对?或为下丹田(脐下)?或为中宫(胃腔部分)?殊不知这个身体,犹如一副内外通风的皮袋,装进许多骨骼,腑脏,全部神经系统,血液与内分泌,牵一发而动全身,到处都是流行无碍的;譬如一个皮球,当你打气进去的时候,你想把气集中停留在皮球的某一固定处所,是可能的事吗?如果不可能,那么,吐纳呼吸的炼气术,等于是通风作用,藉以做到吹扫清洁的运动而已,那里可以积气炼丹,而得“长生不老”的成果呢?印度一部分瑜伽炼气术的理论,认为空气当中,充满了日光能,以及许多不可知的物理养分,可以增加人的寿命。殊不知血气当中,固然存有许多营养人身的作用;譬如氧气,如果过分吸收得多了,它也会变成有害无益的,日光能吸收得太多了,也是会改变人体的形质,乃至可以引起不良的后果。总之,这些理论,都是似是而非的妄语,实际上,都被“依文解义”所蒙蔽,并不真能了解道家的意义,所以魏、晋以后的神仙家们,生怕大家误解气字的意义,更独创一格,把这个气字,改写成“炁”字,这样便是后世道家另一派的旁门,专以拆字方式传道的一种先趋。这个从“旡”火而组合成的“炁”,也就是道家,用来说明此气非空气的道理。另有一种观念,把“氣”、“气”、“炁”三个中文的字,做了三层解释,认为有米的这个氣,是指呼吸的氣,不加入米字的氣,是指空气的气,只有无火的炁字,才是道家所讲的气。什么才是道家气字的真正含义呢?那便是专指生命本有的一种潜能,并非是电,也非原子的作用,我们站在现代的观念,借用现代的知识,只能为它借用一个物理学上抽象的名词——“能”,做为暂时的解释而已。由此而知,所谓吐故纳新等炼气的方法,并非说它对于健康养生没有用处,只能说道家用吐故纳新的呼吸术,不过像是借用一根火柴,靠它来点燃自身潜能的一种方法而已。
我们对于这些太涉专门的解释,为了节省时间,不能多说,现在继续说明战国时期的道家,由“方士”们提出“形神俱妙”的服气、炼气的修养方法以后,便由“方士”的观念,提升到“神仙”的境界,其中开始划时代的信念的,又是庄子;在传统的信念中,对于道高德妙,成为君子、大人、先生、圣人,无形中把它变为人位当中的至高标准。庄子由此标准再向上提升,便创立了“至人、神人、真人”的名号,如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后世道家与道教,用以称呼得道的神仙,叫他为“真人”的,便是从庄子的观念开始。我们要知道,在庄子全部思想的观念里,如果一个人达不到这种神人的境界,便是做人没做到顶,所以不能称之为至人,因为做人既做不到人的最高境界,所以芸芸众生,统统都是假人,也就是后来道家思想所谓的“行尸走肉”而已,并非“真人”。庄子这种对于人生价值,和人格升华的标准,陈义实在太高了,在一般人而言,可以说只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分,所以大家便认为他和所有道家的思想一样,只是一种理想主义。其实,把人生生命的观念,提到和宇宙的功能一样,何尝不对,只是人类既要自尊自大,又不够伟大,所以就自卑而不敢承当而已。那么,他提出“真人”、“神人”的境界是什么呢?如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吹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庄子像这样描述“神人”的话,屡见不鲜,有的地方便说“神人”,是乘日月以游行,比乘云气还要扩大,因为他提升了人的境界与价值,所以居高临下,凭空鸟瞰,便自然而然的鄙弃世俗,卑卑不足道也,所以他说,像这一类的“神人”,只要用他的残渣废物,就可以制造出许多圣人,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如云:“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3)服饵者的理由:说到服饵者,在古代道家学术中,也有叫他为“服食”或“饵药”等等名称,总之,这是道家“方士”演变而成后世丹道派的“炼丹”,与服食丹药而成神仙,道家物理科学而哲学的正统派;也便是中国上古原始的科学知识,对于物理的观念,引用到生物生命学的理想,企图以药物改变身心生理的气质,延伸人的寿命,至于羽化而登仙的要求。他们是世界上打开化学纪元的先驱者,也是初期药物学研究的主流,这种以药物服饵为主的道家流派,才是战国时期所称为正牌的“方士”,同时也包括了医学的人士。因为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从儒家思想的观念出发,对于从事济世活人医药的人们,一概叫做“方伎”之士,向来把他与“方士”并待,他们在儒林中,并无地位,也不受重视,有时还把他们列入佛、道一样,鄙视他们为江湖末技,因此,在明、清以后,有许多学者从医的,便特别标榜自己为“儒医”的招牌,以争取学术的地位。关于服饵方士派的理论,约有两个理论、三项种类、三个程序:
所谓服饵丹药的两个理论:①他们认为人身便是一个细菌的世界,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充满了细菌的生命活动,他们以原始的观念,命名这种细菌的种类,都叫它为虫。在中国古代相传的医药观念上,素来便把人的身体分为上、中、下三焦;大约由头部至肺部,为上焦;自胃部到横隔膜,为中焦;从横隔膜以下,包括肾脏系统及大小肠、膀胱等为下焦,这三焦所有的寄生虫,便统统命名它为“三尸虫”,而且还为“三尸虫”的种族,取了名字,叫做彭琚、彭质、彭矫。后来道教,比较客气点,又称它为“三尸神”。又例如说:“上虫居脑中,中虫居明堂(眉眼的中间),下虫居腹胃。上尸虫伐人眼,中尸虫伐人五脏,下尸虫伐人胃命。”综合起来,便叫它为“三彭”。所以他们煅炼矿物药品,如水银(硫化汞)、砒霜、硫磺等五金八石的毒药,经过化学的提炼而凝结成丹,吞服求仙,也就是为杀死“三彭”的杀菌作用。我们姑且不论这种理论是否正确,但在两千多年前,根本还没有现代科学影子的时代,公然有了这种医学的理论出现,你能说他是绝对没有科学思想的根据吗?②除了服饵丹药,消灭“三尸虫”的观念以外,第二个思想,便是认为这个血肉骨骼系统的五脏六腑,是容易感受外界物理作用的损害而生病,如寒、温、暑、湿与传染病的侵袭,如果把这个人身生理所有的机能,换成黄金、白银一样的体质,当然就可以活得长久了。因此他们研究矿物药物的化学,把铜铁制成黄金(因为秦、汉时代,所谓黄金,大都是赤铜,真正的天然黄金很少,所以要化学制造,因此中国的炼金术,也是世界科学史上最早发明的冶炼技术,后来由阿拉伯人,辗转传到欧洲去的),再用某一种天然植物的成分,把纯净黄金化为液体,渐渐吞服下去,使它慢慢吸收,久而久之,便把所有生理的机能,整个换成黄金的体质,当然就可以长生不老了。你说这种思想,多么可笑。然而真可笑吗?不然,凡是科学的发明,都是等同儿戏的幻想而来,我们在没有证据以前,只可以取保留存疑的态度,可是,你一定会说,吃了黄金不会中毒吗?会的,黄金中毒的成分还不太严重,如果不把黄金化成液体,肠胃穿孔的情形,随时可以造成,“方士”们对于解救黄金中毒的药物,早在两千多年前,已经研究出几种,可惜有的已经失传而已。至于炼铁成金的方法,在后世还有流传,据说,现代有人试过,果然可以炼成,可是现在天然的黄金太普遍了,用这种化学炼成的黄金,成本比天然的黄金还贵,所以没有用处,这是见之于现代人研究道家修炼报道的事实资料,随便一提而已。我们听了这种道家“方士”学术的思想,看来非常可笑,同时也很有趣,当然不会使人相信,但是现代的人,想用血清等药物挽回人身寿命的理想,到今天还未正式试验成功以前,岂不是同样值得怀疑吗?科学家的精神,是由幻想、理想中寻求理论的根据,然后再拿理论来求证实验的,所以我们对于这种道家“方士”求“长生不老”的理想,姑且把它当作科学小说的观念来看,不加可否为妙。
讲到这里,我们顺便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许多帝王、名人,例如汉、唐、明、清几位笃信道术,服用丹药的帝王,以及名人如韩愈、苏东坡、王阳明等人,都是服用道家“方士”的丹药而促成速死的,这是什么理由?在这里,我要忠诚告诫各位迷信现代成药,尽量服用补药,与专打补针的朋友们,应该同在这个问题上,予以相当注意。“方士”们发明煅炼五金、八石等矿物质的药品,在医药的价值上,与在人身上做物理治疗的用剂,只要用的适当,不但没有错误,而且极有价值,但是,这类从矿物质提炼出的药品,都是躁性的,而且具有强烈的挥发生理生命机能的功效,与现代某一类多种维他命等的成药,有殊途同归之妙。在真正道家“方士”们的服用方法上,第一重点,必须要在心理行为上,彻底地做到“清心寡欲”,对于男女性行为,与贪吃浓肥、富于动物肉类等食物的欲望,已经绝对不生贪恋的作用,才能开始服食。否则,这种药物,一吃下去,具有强烈的壮阳作用,必然促进性机能的冲动,这对于那些帝王,与名公巨卿们,终日沉湎在声色场中,与醇酒美人打滚的富贵生活中人,无疑地便成为催命剂了,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第二重点,道家对于服用这一类丹药的条件,必须先要炼到神凝气聚,可以辟谷而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程度,才能吸收融化,否则,或因食物相反而中毒,或因药而得病死亡了。总之,一般服用丹药的人,不能断绝“男女饮食”的欲求,相反的,还想靠丹药的功效,以达到“男女饮食”玩乐的要求,那么,“服药求神仙,反被药所误”,这是必然的结果,大可不必把这些烂账,一律记在“方士”们的名下,你说对吗?
关于服饵丹药的三种类。自战国以后,经秦、汉、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之间,丹道服饵派的种类,大体可以把它分为三类,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天元丹、地元丹、人元丹三种。
天元丹约有两类:一是指天然的矿物而成丹的,如五金、八石等天然化学药品。一是指不需自己的辛勤煅炼,接受已经炼丹得道者的赐予。
地元丹:是专指采用植物性的药材,研究提炼而成丹的一种,从秦、汉以后,中国药物学的发展,与讲究修炼地元丹的道家,实有不可分离的关系,例如民间相传服食成仙的灵芝草、何首乌等等故事,都是由于地元丹的思想而来。道家对于灵芝草的研究,存有专书,包括灵芝的种类,有矿物化石、动物化石的灵芝等等,大多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们普通在台湾所采到的野生灵芝,并非神仙炼丹的一种,这是属于菌类的灵芝,有的是有毒的,即使无毒的一种,少吃只会使人起幻想,多吃会使人精神分裂,或中毒,万万不可以迷信服用,以免无故而仙逝,后悔莫及。
人元丹,约有两类:①是指离尘出俗,避世清修,专门养神服气,弃欲绝累,涵养身心,使其达到清静无为,虚极静笃的境界。利用极其寂静的作用,只求积聚,不事任何消散的成果,引发本身生命的潜能,例如普通所谓打通任督二脉与奇经八脉,然后到达神凝气聚,发挥生命具备的伟大功能,再来自由作主制造新的生命,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清修派,或名为单修派的一种功效。②是以古代房中术的理论做基础,研究性心理与性生理的作用,认为男女两性内分泌(荷尔蒙),具有延续生命的功能,在合理而正常的夫妇性生活中,不乱、不纵欲,而达到升华精神,延长寿命的功效,这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男女双修派,属于房中“长生久视”、“内视炼精”的一种,他们对于内分泌的研究,应该算是世界医药史上发现得最早。但是这一派的流弊所及,百害丛生,例如普通所谓采补术(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以及过去旁门左道中,采取紫河车(胞衣),服食丹铅(输食童男童女的血液),闹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不但违反伦常道德,甚至触犯刑章,大逆不道。在中国民间社会,许多无知的人,迷信这一类旁门左道的道术,暗中相当普遍,殊不知这些知识,在现代医学上,经过科学的整理,已经有许多药物,如荷尔蒙、维他命,等等,早已超过这种原始而不切实际的理想,再也不可迷信了。
服食丹药的三个程序:战国时期道家正统的“方士”,应该属于从事服饵的丹道者,他们专以煅炼五金、八石,与烧铅、炼汞(化炼硫化汞、氧化汞等)药物化学的发明者,也是成效方单医药的创始派,他们有物理科学理想上的理论,也有实验的成绩。后世道家把修炼身心的精气神,叫做炼丹,那便是取用人元丹内养方法的演变,做为主体,这是中国专有养生学上的特别成绩,以后再加说明。不过,专主修炼精气神的内丹,不懂道家医学的原理和道家药物的知识,在丹道而言丹道,是有缺憾的。
从丹道方场来说,服饵丹药,约有三个程序:第一个程序,服用地元丹,是为修炼养生做预备的工作,所谓强壮其筋骨,健全其身心,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服食而求保健的,由此发展,便成为后世中国人讲究食物治疗的风俗,例如冬令进补,与膳食养生的习惯,都是渊源于地元丹的思想而来。第二个程序,就是修炼人元丹,变化气质,以达到道家凝神聚气的标准,犹如庄子所谓:“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的境界,到了这个程序,可以辟谷而不食,昼夜不眠而如一,正如庄子所说:“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忘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然后才可以服食天元丹,这便是方士丹道派修炼服饵的程序。可惜古往今来,若干不知丹道真义的人,因为不明究竟,欲求“长生不老”,反而促成短寿早夭,不能乐终天年,岂非大谬不然吗?
(4)祀祷派的修炼:关于“方士”们修炼神仙的学术思想,在前面已经做过极其简要的介绍,至于祀祷派修炼神仙的方术,向来都把它与“方士”混为一谈,这是莫大的误解。真正“方士”修炼神仙的学术思想,是由科学而哲学的理论做根据;祷祀派的学术思想,完全是基于宗教性的信仰,属于精神与灵魂学的范围,也就是汉代以后,形成道教的中心思想。讲到祀祷这件事,必须上推三代文化传统的祭祀思想而来,再向上推,应该归到黄帝前后时代,与上古民族流传下来的巫祝,在医学上,用于精神治疗“祝由科”的渊源。根据《书经》学系的文化传统,直到《礼记》中心的祭礼思想,可以了解我们的祖先,在三代以上的宗教思想与宗教情绪,也正如世界各个民族文化的起源一样,都是由于泛神思想与庶物崇拜等观念而来,然后渐渐蜕变,形成一神论的宗教权威。我们的祖先,虽然也与世界各个民族文化的来源相同,先由类似宗教的信仰开始,但是始终不走一神权威论的路线,而且最大的特点,始终把天、神、人三者,在道德善恶的立足点上,永远是平等如一的。并且以崇敬祖先的祭祀精神,与祀祷天地神祇、山川鬼神的仪式,是互相为用的,尤其在周代文化,裁成融会三代文化思想的精粹,建立各种大小祭祀的规范,统以祭祀祖先为中心。所以我们后世对于已故祖宗父母的牌位,一例都叫为神主,由此而建立以“孝道治天下”传统文化的精神,这与世界各民族的文化,都由上古宗教思想学的发源,大有不同之处,万万不可以拿其他文化的规格,随便向中国文化头上一套,那便有张冠李戴,绝对非我文化的本来面目。
由于上古的祭祀天地神祇,与山川鬼神的演变,到了唐尧、虞舜、夏禹的时期,便继承先民的思想,以“封禅”山川神祇,为国家民族治平政治象征的大典。可是大家不要忘了“封禅”的真正精神,仍然是以人文文化做本位的意义,为什么呢?因为山川神祇,虽然伟大而崇高,然而不经人间帝王,率领全民意志去崇敬它,“封禅”它,那么,它依然只是一堆山水土而已,“圣从何来,灵从何起”?大家都知道“封禅”思想,在中国上古文化思想中,等于宗教的观念和仪式,可是大家都忘了它的内在精神,却是提高人文思想的真义,唐、宋以后,儒家思想所褒扬大人君子的圣贤,与元、明之间,民间小说的《封神榜》,都由这个精神而来。到了秦始皇、汉武帝的玩弄“封禅”开始,这种由传统而来的“封禅精神”,就大加变质,完全不合古制。他们除了表现帝王权力的踌躇满志,借此巡狩四方,用以耀武扬威的意识以外,事实上,确被当时一班祀祷派的“道士”们,利用他们心理上的弱点,妄求“长生不死”,妄想登遐成仙,要做到道家传说黄帝乘龙而上天的奢望,于是便在历史上记载着,秦皇、汉武戏剧性“封禅”的一页了。这一派“道士”的方术,完全讲究精神与灵魂的作用,利用药物,配合咒语与符箓,借此而锻炼心理意志的统一,引发心灵电感的功能,演出鬼神的幻术,博取秦皇、汉武的信仰,使其做出求药寻仙,“封禅”以邀神佑的壮举。他们在这中间,便可上下其手,自饱私囊,如李少翁的招魂、栾大等人装神弄鬼的幻术,不一而足,及其祸弊所及,汉代宫廷的巫蛊大案,就是当然结果的榜样了,后来历史学家,把这一批“道士”,或“术士”的滥账,一概记在“方士”名下,这对于秦、汉以来,真正的“方士”们,似乎大有不平之处。我们在这里附带地说明一句,中国文化学术思想中,对于精神学、灵魂学与心灵作用等雏形,早在春秋、战国以前,已经普遍流行,只要读过《论语》,孔子讲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便可知道孔子对于“封禅”的观念,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等章句,便可知道古代对于家神、灶神崇拜的习惯,由来久矣。
秦始皇重“封禅”,汉武帝在“封禅”以外,更喜欢祀拜灶神,同时又相信降神的法语,这便是后世流传到现在的扶箕、扶乩、扶鸾(这三种方法不一样)等旁门左道,相信灵魂存在的传统。我们平常随便开口批判别人为迷信,其实,真正最迷信的人,倒不是愚夫愚妇,实际上,知识愈高的人,愈是迷信,而且批评别人迷信的,在他心理上,正在迷信的臼窠之中,这是一个非常有趣、而有深度的心理问题,将来再讲。然而,为什么上至帝王,下至贩夫走卒,都很愿意听信迷信的神话,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人类知识,始终无法解开宇宙人生的谜底,所以祀祷派的“道士”们,就能在种种心理的空隙上兴风作浪,产生利用的价值,极尽玩人的手法了,现在我们举出司马迁在《封禅书》上所载汉武帝相信神话的迷信现象,足以显见古今中外一律的戏剧,如说:“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之,书其言,命之曰书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着,而天子心独喜。”于是便有神仙派的五利将军,“装治行,东入海,求其师云”。公孙卿奏言“神仙好楼居”,便大兴其土木了。至于秦始皇做的诸如此类的故事更多,你能说秦皇、汉武,不是第一流的聪明人物吗?这种做法与思想,不是第一流的傻事吗?因其聪明绝顶,才会有这样的傻劲,不傻者,未必聪明,这又是一个哲学上的重要课题,在此不必细说。
然而祀祷派的思想,都是一派谎言吗?不然,真正祀祷派的渊源,除了上面讲过,实是远继三代以上的祭祀精神以外,它的内容,也自有它的学术源流,而且包藏很多学术价值,例如人尽皆知祭祀与祷祝(告),是全世界,贯古今,所有宗教共同的仪式,如果要研究全人类原始上古文化思想的渊源,那么,那于道士祀祷派渊源的追溯,便不可轻易放过,同时,也不能只把它当做人类原始的迷信而已。因为虔诚的祭祀与祷祝,有时候的确可以产生心灵的感应,对于事物的反应,达到俨然如有神助的功效,当然啰,这里所说有时候的意思,便是指精神意志,绝对统一,到达极其虔诚的情况,这种作用与功效,也便是人类对于精神的功能,心灵的玄妙,灵魂的奥秘,三种基本的学问,始终未经解开的谜底。上古的巫祝,以及黄帝时代流传下来的“祝由科”,他们便在这种奥妙的学问上,建立它的基础,后来尽管演变而成为宗教的仪式,可是在它的基本上,还是由于精神生命的心灵作用,与灵魂的关系而来,我们如果把它迷信的外衣褪去,不是用来欺人,是以科学的精神来研究,你能说它不是人类文化的一大贡献吗?假使我们真能研究发明精神的功能与奥妙,那么,对于宗教、哲学、科学的文明,也必随之而来,会有新的变化了。其次,“道士”们用以统一精神,用做祀祷的咒语,看来都是鄙俚不文,不堪卒读,然而,推开精神作用而不讲,如果要研究古代的方言,与古代民俗的俚语,那就不能不留心注意,足供发掘了。至于画符用的符箓,由东汉时期,张道陵五斗米道以后,派别更多,符箓的式样,也不统一,如元、明以后,辰州派的符咒,等等,看来真有鬼画桃符,如同儿戏的感觉,然而你要研究上古文字不同的来源,例如蝌蚪文等,以及印度梵文与中国符箓的关系,与唐、宋以后,道教自创文字的思想,就不能不慎重地注意了。总之,祀祷派“道士”们祭祀、祷祝的礼仪,以及画符书箓、念咒诵文等方法,他的主要精神,仍然要与“方士”修炼派的养神论者,与养气论者的作用合一,才有灵验,换言之,当在画符书箓,念诵咒文的时候,不能达到忘身忘我、精神统一的境界,不能炼到神凝气聚,闭气炼形的情况,那便如民间俗语所说:“不会画符,为鬼所笑了!”所以晋代道家的葛洪,在他著作的《抱朴子》中,讲到修炼符箓的要点,便特别提出炼气的重要,因此祀祷派的方法,仍然属于“方士”学术的范围,其由来也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