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幼年读书的时候,读到这一段,觉得一位圣人和一位皇帝谈话,不谈天下国家大事,却谈拿小羊换大牛的事,似乎孟老夫子未免小题大做。可是经过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读书、做人,累积起来,才知道凡是人,都离不开这种心理行为的范围。
不但是齐宣王,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心理行为上,即使一个最坏的人,都有善意,但并不一定表达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时候在另一些事上,这种善意会自然地流露出来。俗话常说,虎毒不食子,动物如此,人类亦然。只是一般人,因为现实生活的物质的需要,而产生了欲望,经常把一点善念蒙蔽了,遮盖起来了。而最严重的,是刚才说到的,《西游记》中的牛魔王,也就是人的脾气,我们常常称之为牛脾气,人的脾气一来,理智往往不能战胜情绪。所以凡是宗教信仰、宗教哲学,乃至孔孟学说,都是教人在理性上、理智上,就这一点善意,扩而充之,转换了现实的、物质的欲望和气质,使内在的心性修养,超然而达到圣境。所以孟子及时把握住齐宣王的这一点“不忍其觳觫”而舍牛的善念,就是基于这种心理行为的道理。
如《吕氏春秋》说:“有道之士,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一脔之肉,而知一镬之味。”这也就说明,在心理行为学上,孟子看见齐宣王以羊易牛这件事,就知道齐宣王有善念,有仁慈之心。仁政要从仁心做起,也就是扩大那点善念。公孙文子说的:“心者,众智之要,物皆求于心。”可以说是更强调了心理影响对于人类行为的重要。至于佛家,更是主张唯心了。但这里只讲孟子,且不必多牵涉到其他方面的思想,只讨论到齐宣王的善念与心理行为的问题。
其次关于领导人的心理行为问题,我们站在心理哲学立场(我今天提出“心理哲学”这一名词,也许有些人要反对、批评或指责。但事实上任何一种专门学说刚刚提出来的时候,一定会遭遇到这样的反应,然后大家慢慢了解,而接受。如果有时间到学校里开这么一门课,必能建立起“心理哲学”这一学说的完整体系)。来看历代帝王,有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变态,或心理病态的。如明代的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到了晚年的好杀,就是心理病态的一种。至于其他皇帝所表现的,也往往有医学上所称“心理变态”或病态的症状,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有的好杀,有的好色,有的好货等等,但都属于心理变态或病态的症状是没错的。如果遇到这样的皇帝,那就很不幸了,往往会弄得民不聊生,甚至于丧身失国。
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很多,所以几千年来,我国固有文化讲究心性修养,讲究内圣外王之道,尤其对于君临天下的政治领导人要求更严,这是很有道理的。这里孟子把握机会,对齐宣王的谈话,要他扩大以羊易牛的那一点仁心善念,保民治国,这就是对齐宣王讲领导人的心理行为学,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成为一项专门学问,没有这个名词而已。
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视领导人的领导心理行为,就是现代,更要重视这门学问。放眼今日世界,有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像现在乌干达的阿明,假如他有勇气到心理医师那里去就诊,那么诊断书上的记载,可能相当严重。至于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世人已经公认了他们心理不健全。至于尼克松、卡特将来如何,尚难定论。我们不再讨论它了。
现代的暂且不说,再回过头来看我国古代,还是以前面刚说的那位五代蜀主王衍为例。这位“只是寻花柳”“莫厌金杯酒”的才子皇帝,经常喜欢奇装异服,把一方小布巾,在头上裹成一个圆锥形,顶上尖尖的,大概和演戏的人在戏台上,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时,头上戴的那种尖帽子的形式差不多。这位风流皇帝带了许多宫妓,穿起女道士的衣服来,头发上簪着莲花帽子,脸上用胭脂涂得红红的,号称这种装扮为“醉妆”,在后宫饮宴无度。这时候,他的心理和隋炀帝当年开好运河以后,南游到江南扬州时的情形一样。当时隋炀帝照着镜子,拍拍自己的颈子,自言自语地说:“好头颅,谁能砍得!”这时候,他明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才有这种感慨。他既然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好结果,又依然故我地这样做,这就是心理病态了。这不是政治的病态,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态。
王衍当时,也有隋炀帝一样的心理病态,明明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却一直颓唐下去。所以在和那些宫妓们一起饮酒作乐时,自己也唱起名诗人韩琮的《柳枝词》来:“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何须思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宫。”他能唱出这首《柳枝词》来,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和隋炀帝一样,是相当聪明的人。他能够看到自己的错误,知道未来的恶果,奈何却不肯,或许不愿改过来。
在王衍唱过了这首韩琮的《柳枝词》后,有一个学问很好的内侍宋光溥,正在旁边,吟出胡曾一首有关吴越之战的诗:“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波送越兵来。”咏叹吴王夫差,当年自恃已称霸天下,把伍员这些英雄豪杰之士,都弃而不用,甚至杀害,一天到晚在姑苏台上和西施饮酒作乐,遭到迅速的败亡。这也是宋光溥的一番劝谏,王衍听了以后,大发脾气而撤除了这次宴会,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态么?他如此的饮宴无度,难得有自知之明,唱出韩琮的《柳枝词》来。宋光溥看到他灵明一现,立刻把握这进谏机会,希望能够挽救这位皇帝,挽救前蜀的江山。不料王衍又复归昏昧,发起脾气来,在一席酒之间,这几层情绪的变化,喜怒的起伏,岂不是心理的变态、病态?
历史上这一类的故事可多了,研究起来,又可立一个专题,写好一部书来讨论。年轻人不要以为无书可读,世上的书实在是没有读完的时候,只要抓到一个问题,就够你去钻研半辈子了。在这里,不另作发挥。还是回到《孟子》的原文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