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祖不是妈祖

马祖,这是中唐以后弟子们对他私谥的尊称。因为由达摩所传的禅宗,到了六祖慧能之后,谁也不敢擅自称“祖”,所以便有这种私底下的称呼。也可以说是平民式、自由式的尊称,既不尽同于佛教的教仪,也不合于当时的官式法定。但是,的确表示了他的弟子们由衷的敬意。

他俗姓马,四川什邡县人,出家的法名叫“道一”。可是后来提到“道一”禅师,反而很少有人知道,提到马祖,谁都清楚就是他。不过他是唐代的和尚,是男人。并非民间相传宋代以后福建的“妈祖”,那是一位由行孝而成神的孝女。在民俗的信仰中,颇为威灵显赫,声震朝野。有的地方,还建庙祀奉她,称为天后宫的天后娘娘呢!

据禅宗资料的记载,马祖生具异相,大有王者之概。“牛行虎视,引舌过鼻,足下有二轮文。”这样一位堂堂的大丈夫,后来成就为南宗禅门的大宗师,声名教化隆盛一时,这与他生具的威仪禀赋,也有极密切的关系。

他从小出家,依四川资州唐(俗姓)和尚落发。后来在重庆圆律师处受戒,正式为僧。

前文(《人文世界》第三卷第二期)说过他在湖南南岳衡山习定碰到怀让大师的事,那正是唐玄宗开元间事。据《传灯录》的记载,当时一起跟怀让大师学禅的,共有九人。够得上称为入室弟子的,只有六人,其中唯有马祖的成就最大,得密授心印。

他后来自建阳(福建)佛迹岭迁到临川(江西),再迁南康(江西)的龚公山。一直到了唐代宗的大历中(766—775)隶名于开元精舍。

南宗禅由马祖手里开始大盛,在中国文化史上,应该算是中唐到晚唐间事。那时唐代的宗室内部,已渐趋衰退,藩镇的权力日益增强。南宗禅马祖宗风的振兴,应该说是得力于他的藩镇弟子,岭南的连帅路嗣恭之力。但路嗣恭在唐代的政治舞台上却不是什么“清风亮节”的人物,只是当时的权势,足可影响南方的政局,因此之故,对马祖的声望而言,实有锦上添花的作用。

凡是宗教,由教主们白手建立起来以后,后代的兴隆,往往都要凭借权力来陪衬,由此互为因果,政教两者便不可或分了。至少在过去的中外史上,都是如此。以后在人类史上究竟如何,暂且不作讨论。

马祖一生的教化,盘根落在江西。与他同时齐名的石头希迁和尚,也在江西。当此时也,佛教与禅宗的中心,统统在湖南、江西之间。而且当时的时局,北方颇为不稳,南方较为安定。禅定,更需要世局的安定。因此,对当时赣、湘之间禅风的盛行,可以思过半矣。

一段民间传说的插曲

马祖的故乡,虽说在唐代的什邡县,但三十年前,我在成都的时候,成都北门有一条街,叫簸箕街。据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说,马祖的家乡,便在此处。当时,他的家里是以编卖簸箕为生的。

马祖自南岳得道以后,曾想回到四川弘扬佛法——禅宗。四川人听说有一位得道的高僧到了成都,大家争相膜拜。结果一看是马簸箕的儿子,便一哄而散,没有人相信。因此马祖很感慨地说:“学道不还乡,还乡道不香。”

他决心再度离开故乡,要到下江去了(四川朋友通称长江下游各地的惯语)。只有他的一位嫂嫂很相信他,求他传授佛法。

他笑着说:“你真的信我啊!那你拿一个鸡蛋,把它悬空挂起来,每天早晚把耳朵贴到鸡蛋去听,等到它出声音和你讲话时,你就会得道了。”

他的嫂嫂深信不疑,一切遵办。马祖走了,她听了多年,也听不到那个鸡蛋出声音。可是并不灰心,照听不误。有一天正当她在听的时候,细绳子断了,鸡蛋打破了,他的嫂嫂因此大彻大悟而得道了。

这个故事,虽说只是一个民俗寓言,哈哈大笑以外,在我觉得,好像亲见马祖一样,启发我太多的道理。可惜聪明而可怜的世上人啊!谁真能领会其意呢?“智者过之,愚者不及焉!”其奈禅道何!

其次,当时又使我生起一个很可笑的感想。

人,毕竟就是那么平凡。多少宗教上的大师,都受到得道还乡的苦果。只有项羽、刘邦这种人物,才有条件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可是当亭长还乡高唱“大风起兮”的歌声之后,何以他又慷慨悲凉,怆然泪下呢?这真使人低徊惆怅,欲语无言了。这也正是世人平凡的可爱!你说对吗?

马大师活用了教学法

南宗禅自慧能六祖以下,经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两位杰出弟子的作育,已经一反历来死困在经论义理中的传统,渐启中国佛法的光芒。自怀让大师再传到马祖的手里,以他禀赋博大闳深的气度,充分发挥了活用的教学法,更使极其高明深奥的佛法妙理,显现在平实无奇的日常应用之间,开放了中国文化特殊光芒的异彩。

《中庸》所说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庄子》所谓的“道在矢溺”。

《维摩经》所说的“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

所谓中国文化儒、佛、道三家的密意,统统都在马祖的言行和举止中表达无遗了。

以下所说的,便是马祖教学法的机趣,由此可见中唐以后南宗禅在风格上的演变。

一颗大明珠

越州(广东省合浦县)大珠慧海禅师,俗姓朱,建州(福建省建瓯县)人,依越州大云寺道智和尚受业。

他初到江西,见了马祖,马祖便问他:“从哪里来?”“越州大云寺来。”大珠答。“到这里准备做什么?”马祖问。“来求佛法。”大珠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你不肯回顾自己家里的宝藏,偏要抛家乱走到外面做什么?”“我这里一样东西都没有,你要求什么佛法哪?”马祖一脸严肃的神气,嘴里说着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年轻的大珠和尚愣住了,不知不觉地跪拜在马祖的面前说:“啊!什么是我慧海自己家里的宝藏呢?”

马祖的眼光更锐利地瞪着他说:

“就是你现在能够问我的。这本来就具足一切的,从不缺少什么,你要怎样使用它,不是都很自在吗?又何必向外面寻求个什么东西呢?”

大珠听了反躬自省,当下便体认了自己本来的心地,并不由于知觉和感觉,以及外界的反应而生。他心花怒放,高兴得跳起来,又很感激地跪下来多谢马祖指点迷津。

从此他心安理得,跟着马祖大师,侍奉了六年之久。因为他原来的受业师道智老和尚老迈年高,他不忍心不管他,就禀明了马祖,回到越州去奉养他的业师。

在这一段时间,大珠和尚深深韬晦他的成就,并不显露锋芒,从外表上看来,好像一个痴痴呆呆的大呆瓜似的。他默默地写出一篇心得报告的文章,命名为《顿悟入道要门论》。他的这一篇著作,被他的师侄玄晏偷走,拿到江西来给马祖看过了后,很高兴地告诉大家说:“哈哈!越州有一颗大珠,圆光明透,自在无遮障处也!”

同学们听了有人知道大珠慧海和尚,俗家姓朱。马大师说大珠便是他。渐渐地就有许多人向他那里来找佛法了。大珠说:“禅客们,我不会禅,没有一法可以告诉你们。不必要长久地站着等我传授些什么,大家还是自己去安歇吧!”

新语云:大珠和尚见马祖,只被他点出一语,便找到了自己本有的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宝库。如此而已,他就写了一篇文章来消遣。无奈后世的学禅者,却捧着大珠的《顿悟入道要门论》死啃,咬文嚼字,一字一句地叫好连天,死死不放。真是使人笑掉了大牙。即使你能把《顿悟要门》倒背如流,其奈你的大珠早已漏到海底去了,有何用处?

虽然如此,大珠和尚真是一悟便休吗?不对!不对!你要知道,他还依止马大师六年,细细琢磨透了,才包裹起来,回到广东,装聋卖呆,老老实实地告诉人并没有什么东西。如果不能如此,你还是去读《顿悟入道要门论》吧!

不过,千万要记得,那只是一篇要走向禅门顿悟的“入道要门”,指出“心即是道”、“心即是佛”的前导。一落言诠,即非究竟。后世有些人,硬将此书抱本参禅,反把一颗明珠,碎成泥浆。可惜!可惜!

猎到一个弓箭手

马祖活用了机会教育法,就像唐代文化中诗的文学一样,充满了淳朴、弘大、性灵的美,一反历来宗教上呆板拘执的陈腐气息。他弘扬禅道的教育法真像一个大猎户,随处可以猎到人才,造就人才。例如:

抚州(江西)石巩慧藏禅师,未出家以前,是以打猎为生,素来最讨厌看到出家的人。有一天,追赶一队鹿群,经过马祖的住庵门口,马祖特地来堵着他。他问:

“和尚,你看到一群鹿过去吗?”

“你是什么人?”

“打猎的。”

马祖不答他的话,却反问说:

“那你会射箭吗?”

“当然会。”

“你一箭射几个?”

“一箭一个”。

马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那你并不会射箭啊!”

“和尚,你也懂得射箭吗?”慧藏问。

“当然会。”

“那你一箭可以射几个呢?”

“一箭可以射一群。”马祖说得轻松自然。

慧藏便说:

“彼此都是生命,又何必一箭射它一群?”

马祖笑了:

“你既然知道彼此都是生命,那么,你为什么自己不射自己呢?”

慧藏说:

“如果要我自己射自己,实在无法下手!”

马祖看着他,哈哈大笑,笑得慧藏莫名其妙,只有呆呵呵地望着他笑。

他笑过了一阵,自言自语地对着慧藏说:

“这家伙!旷劫的无明、烦恼,今天总算顿时休息去了吧!”

慧藏被他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当时就毁弃了弓箭,自己用刀来割断了头发,跟着马祖进庵,自求出家为僧了。

出家以后,他在厨房打杂。有一天,被马祖看到了,便问:

“你在做什么?”

慧藏说:

“牧牛么!”

“你怎样牧牛啊?”

“只要觉得它落草去了,便把它的鼻子扭转来。”慧藏答。

马祖说:“好!你会牧牛。”

慧藏听了,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自地休息去了。

不离本行的猎手

有一次石巩慧藏问他的师兄西堂和尚:

“你还知道怎样捉住虚空吗?”

“知道。”西堂答。

“你怎样捉?”石巩问。

西堂便伸手作出捉虚空的姿势。

石巩说:“这样,哪里能捉得住虚空呢?”

“师兄!你怎样捉呢?”西堂问。

石巩便把西堂的鼻子用力地扭住,拖他过一边去。痛得西堂忍不住了,大声地说:

“太煞用力了,会把鼻子扭脱了的!”

“必须要这样捉虚空才得!”石巩笑着对西堂说。

新语云:现在一般学禅的人,只以为闭目默然,空心静坐便是禅,对此应痛自体会才对。

他追随马祖多年以后,才辞师独立,住在石巩,因此后世禅门,便称他为石巩禅师。他平常教人,什么佛啊!道啊!禅啊!都不用。只是张弓架箭接待来学的人。后来,年轻的三平和尚来看他。他架起了弓箭,大声地叫着,“看箭!”三平若无其事地敞开了胸膛说:

“这只是杀人之箭,还有活人的箭,怎样射呢?”

石巩不答他的问题,只扣了弓弦三下。三平当下便礼拜了下去。石巩却慨叹地说:

“三十年了!一张弓,两支箭,到如今,只射得了半个圣人。”他说完了,便把弓箭都拗断不用了。

后来三平再从大颠处参学,才有成就。所以石巩当时说他还只懂了一半。三平以后对人说:“当时以为得便宜,现在才知道却输了便宜。”

新语云:试问,活人之箭,与扣弓弦三响,有何关系呢?

有一次,他问一个新到来学的和尚:

“你还带得那个来吗?”

“带来了。”

“在哪里?”石巩又问。

新来的和尚便弹指三声,石巩不再说什么。新来的和尚忍不住了,想一下再问:

“怎样可以免了生死呢?”

“要免做什么?”石巩答。

“那么怎样才能免得过呢?”新来的和尚再问。

“这个本来就是不生不死的嘛!”石巩答。

又是一颗明珠

由马祖造就出来的石巩慧藏禅师,真的只是个拉弓射箭的粗人吗?他还是一个文学的高手呢!他作了一首有名的诗《弄珠吟》:

“落落明珠耀百千,森罗万象镜中悬。光透三千越大千,四生六类一灵源。凡圣闻珠谁不羡,瞥起心求浑不见。对面看珠不动珠,寻珠逐物当时变。千般万般况珠喻,珠离百非超四句。只这珠生是不生,非为无生珠始住。如意珠,大圆镜,亦有人中唤作性。分身百亿我珠今,无始本净如今净。日用真珠是佛陀,何劳逐动浪波波。隐现到今无二相,对面看珠识得么?”

新语云:这便是禅宗祖师们,早已预言由“马驹”足下踏出来英才的一斑。作诗、弄文,固然无关禅道,但如果从性上自然地流露,也正与弹指之事相同,何妨起用。能文的便文,能武的便武,各守本分可也。如果说自己不会的,看了别人会的,硬说修禅的人,为什么还要作诗,这种观念如果不是器小量狭,那便是屙屎见解。换言之,学禅的人就不可以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