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是何人心何物,本来这个不须寻。
百花落尽春无尽,山自高兮水自深。
上文曾经讲过中国禅宗在南北朝间兴起和发展的史料,约有三途:一为中国大乘禅的志公大师,一为中国维摩禅的傅大士,一为隋、唐以后禅宗所推尊的达摩大师。但这三家的禅旨,它所表达的方式虽各不同,其实质却完全吻合。换言之,都以禅定为根本,进而透脱大小乘全部佛法的心要。其中达摩禅的一支,自南朝梁武帝时期开始,秘密付授,代相递传,到了隋、唐之间,已经有了五代的传承。继之而起的六祖慧能与神秀的禅宗,已是初唐以后的事了。事不孤起,无论出世和入世的事,它的来龙去脉,也绝非无因突变而来。禅宗在隋、唐以后,形成中国文化的主流,除了上述的志公和傅大士之外,再要追溯它渐变而来的原因,便须研究南北朝到唐初两百年间,佛法的禅定之学在中国的演变情形。
“禅定”,本来就是佛法求证的实际工夫,并非徒凭经典的义理和文字就可知其究竟。南北朝两百年来禅定的发展与演变,不但有历史时代的因素,同时它在南北朝间所传布的地区,也是形成唐代以后禅宗的主要原因之一。至于隋、唐以后禅宗的学术思想和风格,它是综合大小乘佛学的要旨,并融通老、庄、儒家等思想的精华所形成的。这又是另一重大而繁复的论题,须从魏、晋时期开始说起,概括四五百年来中国思想史的精神,所以只好另作别论了。
现在只就南北朝到隋、唐两百年来中国禅的发展和演变来说。南朝的宋、齐、梁、陈、隋归作一个系统。北魏又是另作一个系统。北魏在佛教和佛学的发展史上,固然非常重要,但地近西陲,受西域传入佛教的影响,偏向教义和译经方面。至于南朝的文化和佛学是继承魏、晋学术思想的流风遗韵,偏向于玄奥的探讨,着重在机辩的敏捷。
东晋渡江以后,俊彦、名士大多联袂而到江左。即如出世为僧的佛教徒们,亦多过江南渡,寻幽探胜,而自觅其栖心禅静的山林作为道场。这种情形虽说是时运使然,其实亦多有人事的因素。当时的北魏,虽然雄踞中原,但氏族系出胡人,绝非南渡君臣与士大夫所愿臣服。出家人固然不干朝政,而故国禾黍之思,总亦难免起伏于禅心的鉴觉。例如东晋之初,提倡净土念佛为专修禅观法门的慧远法师,此时便宁自南到庐山结社以修净业,其间的初衷心迹,亦未尝不受这种因素的影响。至于达摩禅的一系,自二、三祖以后,衣钵逐渐南来,同样也是顺时应变的必然现象。
此外,当从“地缘政治”来看文化的发展,时不分今古,地不论中外,凡有人文的区域,总有南北、东西人物与精神的优劣异同现象。总之,北方文化重实际、善笃行;南方文化重旷达、善玄思。例如春秋时代,孔孟精神便是北方文化的代表;老庄思想便是南方文化的特色。依此例以概南北朝以后,禅宗发展于南朝的情形,也确然如合符节而绝少不然。
根据禅宗史料的记载,达摩大师传授衣钵与二祖神光以外,同时承接他的禅道心要者还有道副、道育、比丘尼总持、居士杨衒之等数人,他们在当时虽未登堂入室而承受衣钵的嘱咐,但禅风的阐扬,散之四方,可想而知已经启其端倪。此后,二祖传付衣钵与宗旨于僧璨以外,旁出亦有多人。由此传到四祖道信时期,禅宗的风气已开,又大非二、三祖时可比。他先时行脚江西,后来又在湖北蕲春的破头山上,正式建立了道场,公开阐扬宗旨。此时正当隋、唐之间,地区则偏在长江南北。
一直到他传付衣钵于五祖弘忍以后,他又飘然远行,到长江下游的牛头山(金陵)上,找到了法融禅师,传授禅宗心法,再又开启了牛头法融的一脉。历传到中唐以后,人才辈出,颇多名动朝野、望重当时的哲匠。如杭州径山寺的道钦禅师,备受唐代宗的尊重,就是其中之一。如果隋唐以后的禅宗,真有南北之分,则牛头山法融禅师的一系,早已开启了北宗的风格,岂待神秀与荷泽(神会)之时,方起纷争。
法融禅师,润州(镇江)延陵(武进)人。姓韦。十九岁时,便学通经史。后来读到《大般若经》,了解真空的玄奥。有一天,他感慨地说:“儒家与道家的典籍,到底不是最究竟的道理,看来只有般若正观,才能作为出世的舟航。”因此,他就隐遁到茅山(今在句容县境)出家去了。后来他独自一个人,到牛头山幽栖寺的北岩石室中专修禅定。相传有百鸟衔花来供养他的奇迹。
到了初唐贞观时期,四祖道信大师传付衣钵与五祖弘忍以后,遥远地看到牛头山上的气象,便知此山中必有不平常的人物。因此,便亲到牛头山来寻访究竟。他向幽栖寺的一位和尚打听说:“这里有修道的人吗?”那个和尚便说:“出家人哪个不是修道的人啊!”四祖说:“啊!哪个是修道的人?”这个和尚被问得哑口无言了。旁边另一个和尚便说:“从这里再去山中,约十里左右,有一个和尚住在那里。他叫法融。但非常的‘懒’,看见别人也不起来迎接,更不合掌作礼,所以大家都叫他‘懒融’,也许他是一个道人吧!”四祖听了,便再进山去寻访。
四祖到了山中,看见法融禅师端坐习禅,旁若无人,绝不回头来看他一眼,便只好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说:“观心。”四祖便说:“观是何人?心是何物?”他无法对答,便起来向四祖作礼,一边就问:“大德高栖何所?”四祖说:“贫道不决所止,或东或西。”他说:“那么,你认识道信禅师吗?”四祖说:“你问他做什么?”他说:“响德滋久,冀一礼谒。”四祖便说:“我就是。”他说:“因何降此?”四祖说:“我特意来访你的。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哪里可以‘宴息’的地方吗?”他就指指山后说:“另外还有一个小庵。”四祖便叫他带路。到了那里,看到茅庵四周,有许多虎狼之类的脚印,四祖便举起两手作恐怖的状态。法融禅师看到了,便说:“你还有这个在吗?”四祖便说:“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他又无法对答,便请四祖坐下。四祖就在他坐禅的大石头上写了一个“佛”字。他看了竦然震惊,认为这是大不敬的事。四祖便笑着说:“你还有这个在吗?”他听了依旧茫然未晓。
新语云:看了这段禅宗的公案,首先须要注意法融禅师,在未出家,未学禅之先,便已是“学通经史”,深通儒、道的学者。出家以后,他的行径,以“懒”出了名。其实,他全副精神用在“观心”修禅上,所以便“懒”于一切外务。
其中最为有趣而且有高度“机锋”的幽默对话,便是四祖问幽栖寺和尚:“此间有道人否?”僧答:“出家人哪个不是道人。”四祖又说:“啊!哪个是道人?”聆此,殊堪发人深省。
后来他问法融禅师:“观是何人?心是何物?”便是参禅学佛最重要的话头,也是一般要学道静修的人,最值得深深省察的要点,不可轻易放过。
其次,山中已够清静,而四祖还要追问法融禅师,在此清静境中,“莫更有宴息之处否?”岂非奇特之至?须知日夜落在清静中者,正自忙得不亦乐乎,闹得非凡,哪里是真宴息之处?真宴息处,不在于清静与热闹中啊!最后,法融禅师带着四祖进入后山小庵处,看见了虎狼之类,四祖便作恐怖的状态,因此引起法融禅师的疑问:“既然你是悟道的大禅师,还有惧怕虎狼的恐怖心吗?”四祖因此便问他:“你看到了什么?”到这里,学者大须注意,这一恐怖之心,与“观是何人?心是何物?”有何差别?必须要检点得出来。再说:见虎狼即恐怖,与“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之心,又有何差别?亦须一一检点来看。可惜法融禅师当时不悟,所以四祖便在他打坐的石头上,写了一个“佛”字,引起他的震惊与竦惧,因此反问他:“你还有这个在吗?”这便是宗门的作略,处处运用“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启发式教授法,颇堪玩味。同时,也显示出禅宗佛法在佛教中,的确是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真解脱,绝非小根小器的人所可了知。且听偈曰:“观是何人心何物,本来这个不须寻。百花落尽春无尽,山自高兮水自深。”
因此,法融禅师便请示心法的真要。四祖说:“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无阙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
法融禅师听到这里,又问:“此心既然具足一切,什么是佛?什么是心?”四祖便说:“不是心,哪里能问什么是佛。能问佛的是什么?当然不会不是你的心啊!”法融禅师又问:“既然不许此心作观想修行的工夫,对境生心时,又如何去对治它呢?”四祖说:“外境本来就没有好丑美恶的差异,所有好丑美恶,都由自心而起,此心既不强生起名言和境相的作用,那妄情又从哪里生起呢?妄情既然不起,真心就可任运自在而遍知无遗了。你要随心自在,不要再加任何对治的方法,就叫做常住法身,更没有别的变异了!”
法融禅师自受四祖的心法以后,入山从他学道的人更多了。到了唐高宗永徽年间,因徒众乏粮,他就亲自到丹阳去募化。早出晚归,往来山中八十里,亲自背米一石八斗,供养僧众三百人。又屡次应邑宰萧元善和博陵王之请,讲演《大般若经》。
新语云:四祖对法融禅师所说的禅宗心法,极为平实而扼要,他把大小乘佛学经典的要义,透过“般若”(智慧)的抉择而会归一心,绝不拖泥带水,更无神秘的气氛。他与达摩大师、志公、傅大士的禅语,完全类同。学者应当和五祖弘忍所作的《最上乘论》互相比照来读,然后就可了解六祖《坛经》的渊源所在了。
其次,达摩的一系,其初以《楞伽经》为印证的要典。自四祖开始,便改为以《般若经》为主。五祖和六祖均秉承师法,亦都弘扬“般若”。法融禅师的一支,也不例外。这是达摩禅到隋、唐之间的一变,虽然无关宗旨,但对于禅宗思想史的演变,却是一个关键所在。
禅宗以“无门为法门”,但主悟明心地,彻见性源而已。虽然,由持戒、修定而最后得其慧悟的,便叫作“渐修”。因敏慧而透脱心地法门的究竟者,便叫作“顿悟”。“顿悟”以后,虽修一切善行而不执著于修。看来形迹似乎不重修行,实则随时都在自修心地,只是不拘小乘形式上的禅定,而特别着重于明心返照。以上所记法融禅师、四祖的问答,便是禅宗修法的要点,必须会归一心而体味玩索。
同时可由此了知,法融禅师在未见四祖之前,修习禅定的观心法门于牛头山上,真是“独坐大雄峰”,玩弄一段非常奇特的大事。但自见到四祖以后,反而没有如此悠闲自在,却要为大家讲经说法,又要为大众谋饭吃,亲自往来负米山中,这又为了什么?不是真达明心之境的,实不懂此禅要。不知持心而行修布施的,更不知此禅要。总之,真正禅的精神,不是只图意境上的独自清闲享受,它是注重心地行为的舍施,而不企望有什么图报的。法融禅师,便是“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的一格,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