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宗的初祖
——达摩大师

据禅宗史料的记载,菩提达摩秉着他师父(印度禅宗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罗)的遗教,正当中国南朝梁武帝普通元年、北魏孝明帝正光元年(公元五二〇年)期间(1)到达了中国。他师父的遗言说:“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栖栖暗渡江。”便是指他由南印度渡海东来,先到南朝与梁武帝见面,话不投机,因此就栖栖惶惶地暗渡长江,到了北朝的辖区河南的嵩山少林寺。佛典中对于杰出的人才,向来比之为龙象。达摩大师在南北朝时代,传授了禅宗的心法,虽然有了二祖慧可(神光)接承了他的衣钵,但是道育和尚与道副和尚以及比丘尼总持,也都是他的入门弟子。尤其是神光与道育,更为杰出。但是他们遭遇的时势,与传教的阻力也更为艰难。这便是他师父遗言所谓“日下可怜双象马,二株嫩桂久昌昌”的影射了。

中国的画家,在元、明以后,经常喜欢画一个环眼碧睛而虬髯的胡僧,足踏一枝芦苇,站在滔滔的波浪间,作前进的姿态,那便是描写达摩大师由南朝暗渡长江而到后魏的典故。达摩偷渡过江到北方去是不错,是否用一枝芦苇来渡江,却无法稽考。这很可能是把神僧“杯渡和尚”的故事,纳入“独自栖栖暗渡江”的诗情画意中,以增添达摩的神异色彩。

对我是谁人不识

达摩大师由南印度航海东来,先到了广州。那时,距离唐太宗时代大约还差一百年,玄奘法师还没有出生。而在这以前,印度的佛教与印度的文化传入中国,都是从西域经过中国西北部而来的。中国历史上所称的北魏(或称后魏),便是佛教文化的鼎盛地区,也是南北朝期间佛教最发达的时期。同时,也是中国佛教从事翻译,讲解佛经义理,寻思研探般若(慧学)等佛学文化的中心重镇。

同此时期,南朝的梁武帝也是笃信宗教的统治者,他以宗教家的资质,虔诚地相信佛教与道教。曾经亲自讲解佛经与《老子》,又持斋信佛,舍身在佛寺里做工。作为一个政治上的统治人物,以帝王之尊,舍身佛寺为奴,又充当传教师,讲解道书,过一过传教师与学者的瘾,这已是违背大政治家的法则,没有做到无偏党而“允执厥中”,也可以说,因此便注定他要失败的后果。所以达摩大师的师父(般若多罗),六十年前远在印度时,便预言他会失败。他告诉达摩说:“你到中国传道,将来悟道之士,多不胜数。但在我去世后六十多年,那一个将有灾难,犹如‘水中文布’(指梁武帝),你须好自为之。最好不要在南方久耽,因为南方的领导者,只是喜欢世俗有所为而为的佛教功德,对于佛法的真谛,并没有真正的认识。”

达摩大师又问他师父,中国佛教以后发展的情形。他师父说:“从此以后再过一百五十年,会有个小灾难。”同时告诉他另一预言:“心中虽吉外头凶,川下僧房名不中。如遇毒龙生武子,忽逢小鼠寂无穷。”这便是指中国佛教僧众中有些不自检点,因此招来北周武帝的废佛教、废僧尼的灾难,也就是中国佛教史上有名的“三武之难”之一。

预言的偶中也罢,不幸而言中也罢,这是禅的零星小火花,而非禅的重心,并不足为奇。后来达摩大师初到南方与梁武帝见了面,梁武帝果然问他:“朕(我)登位以来,造佛寺、写佛经,引度人们出家为僧,多得不可胜记。我这样作功德,请问会有什么结果?”大师说:“这些并无功德。”梁武帝问:“何以没有功德?”大师说:“这些事,只是人们想求升天的果报,终归是有渗漏的因果关系。犹如影子跟着形体,虽然是有,毕竟不是真实的事。”梁武帝又问:“怎样才是真的功德呢?”大师说:“真正智慧的解脱,是证悟到智慧的体性,本来便是空寂、圆明、清净、妙密的实相无相。这种智慧成就的真功德,不是以世俗的观念求得的。”梁武帝问:“怎样是圣道最高的第一义呢?”大师说:“空廓无相,并无圣道的境界。”梁武帝问:“那么,与我相对的是谁呢?”大师说:“不知道。”

新语云(2):原文记载:“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廓然无圣。’帝问:‘对朕者谁?’师曰:‘不识。’”今皆擅加语体新译,以便此时此地的读者容易晓了。如要求准确,仍须读原文为准,不必随便阿从。

唯“不识”一句,应照唐音读之。相当于现在的广东话、闽南语。盖广东话及闽南语,还能直接唐音。如照现代语读之,认为“不识”,就是不认识的意思,大体固然可通,究竟离禅宗语录的原意甚远了。

又:禅宗教人直接认识“我”是什么?什么是“我”?元、明以后的禅师,教人参“念佛是谁?”也便是这个意思。梁武帝被达摩大师迫得窘了,问到得道圣人们至高无上的真理,第一义谛的境界是什么?大师便说那是空廓无相,也无圣道存在的境界。因此使梁武帝更窘,所以他便直截了当用责问的口吻说:“对朕者谁?”这等于说:既然没有境界,也没有圣道和圣人的存在,那么,你不是得道的祖师吗?得道的祖师岂不就是圣人吗?那你此刻和我相对,你又是谁呢?这一句,真问到关节上去了。大师就抓住这个机会说:“莫知”啊!这等于说:不要说我本非我,你梁武帝若能真正懂得我本非我,现在相对之你我,毕竟无“我”可得时,你便成了!可惜梁武帝真“莫知”啊!所以大师也只好溜之大吉,偷偷地暗自渡江北去了!

关于“廓然无圣”一语,解释得最透彻的莫过于明末禅宗大师密云圆悟的答问《中庸》“虽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的话了。密云圆悟禅师说:“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圣人法,圣人不知。凡夫若知,即是圣人。圣人若知,即是凡夫。”《尚书》多方说:“唯狂克念作圣,唯圣罔念作狂。”皆作如是观。

面壁而坐 终日默然

达摩大师渡过长江,到达少林寺后,便一天到晚默然不语,面对石壁跏趺而坐(俗名打坐)。他本来是从印度过来的外国和尚,可能当时言语不太通。同时,那个时代的人们,除了讲论佛学经典的义理以外,只有极少数的人学习小乘禅定的法门,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禅宗。因此,一般人对于大师的“终日默然,面壁而坐”就莫名其所以然了。所以大家便替他取了一个代号,叫他“壁观婆罗门”。当此之时,举世滔滔,哪里找到明眼人?哪里找个知心人?又向哪里找个“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举世誉之而不加劝”,立志以天下为己任的继承人呢?所以他只有独坐孤峰,面壁相对,沉潜在寂默无言的心境里,慢慢地等待着后起之秀的来临了!

新语云:后世学禅的人,有的“拿到鸡毛当令箭”认为要学禅宗,便须面对墙壁打坐,才是禅门的心法。而且这种情景,愈传愈久,流入唐、宋以后的道家,修炼神仙丹法者的手里,就变成“百日筑基,三年哺乳,九年面壁”的修道程序了。换言之,只要花上十二三年的修炼代价,便可“立地成仙”而“白日飞升”。比起六岁开始读书求学,花上十二三年的时间,才拿到一个学位,然后谋得一个职业,也仅得温饱而已。如此两相比较,学仙实在太划得来。究竟是耶?非耶?或仅为梦寐求之的呓语耶?暂时保留意见,姑不具论。但把达摩大师初到中国,在少林寺“面壁而坐”的故事,变成修道或学佛的刻板工夫,实在令人哑然失笑。因为在大师传授的教法中,实在找不出要人们都去面对墙壁而坐的指示啊!

为求真理而出家的少年学僧——神光

中国的文化思想,到了南北朝时代,承接魏、晋以来的“玄学”和“清谈”之后,翻译佛经与精思佛学的风气,空前兴盛。那种盛况,犹如现代追求科学的风气一样。于是,有一位杰出的青年,便在这个时代潮流中冲进了禅宗的传统,打破了大师“终日默然,面壁而坐”的岑寂。这就是后来中国禅宗尊为第二代祖师的神光大师。

神光大师,正式的法名叫慧可。他是河南武牢人,俗家姓姬。据说,他父亲姬寂先生在没有生他的时候,常常自己反省检讨,认为他的家庭,素来是积善之家,哪里会没有儿子呢?因此他开始祈祷求子。有一夜,他感觉到空中有一道特别的光明照到他们家,随后他的妻子就怀孕而生了神光。因此就以光命名,纪念这段祥瑞的征兆。这些都无关紧要,但照本直讲,略一叙说而已。

神光在幼童时代,他的志气就不同于一般儿童。长大以后,博览诗书,尤其精通“玄学”。可是他对家人的生产事业并无兴趣,而只喜欢游山玩水,过着适性的生活,因此他经常来往于伊川与洛阳一带。这在古代的农业社会里,也并不算是太奢侈的事。

后来他对于“玄学”的道理,愈加深入了,结果反而感觉到空谈“玄学”的乏味。并且常常感叹地说:“孔子、老子的教义,只是人文礼法的学术,树立了人伦的风气与规范。《庄子》、《易经》等书籍,也不能尽穷宇宙人生奥妙的真理。”由此可见他研究得愈深入,对形而上道愈抱有更大的怀疑了。后来他读佛经,觉得还可以超然自得,因此他便到洛阳龙门的香山,皈依宝静禅师,出家做了和尚。又在永穆寺受了佛教所有的戒律,于是便优哉游哉,往来于各处佛学的讲座之间,遍学大乘与小乘所有的佛学。

到了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又倦游归来,回到香山。一天到晚,只是静坐。这样经过了八年的苦行,有一天,在他默然静坐到极寂静的时候,忽然在定境中看见一个神人对他说:“你想求得成就的果位,何必停留在这里呢?光明的大道并不太远,你可以再向南去。”他听了以后,知道这是神异的助力,因此,便自己改名叫神光。但到了第二天,便觉得头部犹如刀刺一样的疼痛。他的师父宝静法师知道了,想要叫他去治病。但空中又忽然有一个声音说:“这是脱胎换骨,并非普通的头痛。”于是神光便把自己先后两次奇异的经过告诉了师父。他师父一看他的头顶,真的变了样,长出了五个峥嵘的头骨,犹如五个山峰挺立而出一样。因此便说:“你的相的确改变了,这是吉祥的兆头,是可以证果的证明。你听到神奇的声音,叫你再向南去,我想在少林寺住着的达摩大师,可能就是你的得法师父。你最好到少林寺去探访他,听说他是一位得道的‘至人’呢!”神光听了他剃度师宝静法师的教导,便到少林寺去找达摩大师。

新语云:后世讲解禅宗或禅学的人,一提到二祖神光悟道的公案,便将神光向达摩大师求乞“安心”法门一节,认为是禅的重心。殊不知“安心”法门的一段记载,只是记述达摩大师在那个时候当机对境,借此接引神光悟入心地境界,一时所用权巧方便的教授法,而并非禅宗的究竟,即止于如此。其次,大家除了追述神光因问取“安心”法门而悟道以外,完全忽略了二祖在未见达摩大师以前的个人经历,和他修习佛学的用功,以及他未见达摩以前,曾经在香山“终日宴坐”修习禅定工夫达八年之久的经过。同时更忽略了达摩大师从般若多罗尊者处得法之后,以他的睿智贤达,还自依止其师执役服勤,侍奉了四十年之久。直到他师父逝世以后,他才展开弘法的任务。现在人习禅学道,不切实际,不肯脚踏实地去做工夫,而且只以主观的成见,作客观的比较。自己不知慧力和慧根有多少,不明是非的究竟,而以极端傲慢自是之心,只知诛求别人或禅人们的过错,却不肯反躬而诚,但在口头上随便谈禅论道,在书本上求取皮毛的知识,便以此为禅,真使人油然生起“终日默然”之思了!

神光的断臂

神光到达嵩山少林寺,见到达摩大师以后,一天到晚跟着他,向他求教。可是大师却经常地“面壁”而坐,等于没有看见他一样,当然更没有教导他什么。但是神光并不因此而灰心退志,他自己反省思维,认为古人为了求道,可以为法忘身;甚至,有的敲出了骨髓来作布施;还有的输血救人;或者把自己的头发铺在地上,掩盖污泥而让佛走过;也有为了怜悯饿虎而舍身投崖自绝,布施它们去充饥(这些都是佛经上叙说修道人的故事)。在过去有圣贤住世的时代,古人们尚且这样恭敬求法,现在我有什么了不起呢?因此,他在那年十二月九日的夜里,当黄河流域最冷的季节,又碰到天气变化,在大风大雪交加之夜,他仍然站着侍候达摩大师而不稍动。等到天亮之后,他身边堆积的冰雪,已经超过了膝盖(后来宋儒程门立雪的故事,便是学习神光二祖恭敬求道的翻版文章)。

经过这样的一幕,达摩大师颇为怜悯他的苦志。因此便问他:“你这样长久地站在雪地中侍候我,究竟为了什么?”神光被他一问,不觉悲从中来,因此便说:“我希望大和尚(和尚是梵文译音,是佛教中最尊敬的称呼,等于大师,也有相同于活佛的意义)发发慈悲,开放你甘露一样的法门,普遍地广度一般人吧!”我们读了神光这一节答话的语气,便可看出他在求达摩大师不要缄默不言地保守禅的奥秘,而希望他能公开出来,多教化救济些人。虽然每句话都很平和,但骨子里稍有不满。达摩大师听了以后,更加严厉地对神光说:“过去诸佛至高无上的妙道,都要从远古以来,经过多生累劫勤苦精进的修持。行一般人所不能行的善行功德,忍一般人所不能忍的艰难困苦,哪里可以利用一些小小的德行、小小的心机,以轻易和自高自慢的心思,就想求得大乘道果的真谛。算了罢!你不要为了这个念头,徒然自己过不去,空劳勤苦了。”神光听了达摩大师这样一说,便偷偷地找到一把快刀,自己砍断了左手的臂膀,拿来放在大师的前面。

新语云:这是中国禅宗二祖神光有名的断臂求道的公案。我们在前面读了神光大师求法经历的记载,便可知道神光的聪明智慧,绝不是那种笨呆瓜。再明白地说,他的智慧学问,只有超过我们而并不亚于我们。像我们现在所讲的佛学之理,与口头禅等花样,他绝不是不知道。那么他何以为了求得这样一个虚无缥缈而不切实际的禅道,肯作如此的牺牲,除非他发疯了,有了精神病,才肯那么做,对吗?世间多少聪明的人,都被聪明所误,真是可惜可叹!何况现代的人们,只知讲究利害价值,专门喜欢剽窃学问,而自以为是呢!其次,更为奇怪的是神光为了求道,为什么硬要砍断一条臂膀?多叩几个头,跪在地上,加上眼泪鼻涕的苦苦哀求不就得了吗?再不然送些黄金美钞,多加些价钱也该差不多了。岂不闻钱可通神吗?为什么偏要断臂呢?这真是千古呆事,也是千古奇事。神光既不是出卖人肉的人,达摩也不是吃人肉的人,为什么硬要断去一条臂膀呢?姑且不说追求出世法的大道吧,世间历史上许多的忠臣孝子、节妇义夫,他们也都和神光一样是呆子吗?宁可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信念,不肯低头,不肯屈膝,不肯自损人格而视死如归;从容地走上断头台,从容地钉上十字架。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儒家教诲对人对事无不竭尽心力者谓之忠,敬事父母无不竭尽心力者谓之孝。如果以凡夫看来,应当也是呆事。“千古难能唯此呆”,我愿世人“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宗门一臂禅”。那么,世间与出世间的事,尽于此矣。

此外,达摩大师的运气真好,到了中国,恰巧就碰上了神光这个老好人。如果他迟到现在才来,还是用这种教授法来教人,不被人按铃控告到法院里去吃官司,背上种种的罪名才怪呢!更有可能会挨揍一顿,或者被人捅一短刀或扁钻。如果只是生闷气地走开算了,那还算是当今天底下的第一等好人呢。后来禅宗的南泉禅师便悟出了这个道理,所以他晚年时,厌倦了“得天下之蠢材而教之”的痛苦,便故意开斋吃荤,赶跑了许多围绕他的群众。然后他便说:“你看,只要一盘肉,就赶跑了这些闲神野鬼。”多痛快啊!


(1) 据《景德传灯录》(宋本)的西来年表。

(2) 本书作者的案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