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从秦汉以后,学术思想的主流,从表面上看,虽然都一概归到儒家,但实际上,是以阴阳、儒、墨、道、法各家杂用,而又不太有明确的界别。汉末、魏、晋开始,便有道家的神仙“丹道”学派兴盛,他们的“修为”基础,都是以“守静”为中心。那是根据老子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的说法而来。
但自汉末到两晋时期,由印度传入的佛家,它的修行实证方法,是以“戒、定、慧”三学中的定学和“四禅八定”的小乘禅法为中心,由戒行的严密自律而得定,由定而生慧,由定慧而得解脱,以完成“解脱知见”而进到“涅槃”寂静的境界,证得“阿罗汉”果位为最高的成就。
因此以定、静为修成仙佛之道共通的根基,就成为中国文化学养中的普遍意识。况且静态必须由不动的定境而生,定境必然由静态而成,这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互为因果,不可或分的效应。
尤其在隋、唐的初期,由天台山的智大师,开创了中国佛教特色的天台宗,以修止观而得“中观正见”为目标。于是,以打坐修行,修止修观的禅修法门,便大行其道。因此,影响了中国各阶层社会,朝野上下,都知道定静为修养的必要功夫,已成普遍的知识。
但自初唐开始,由印度佛法中禅宗大师达摩祖师东来,早在萧梁政权的初期,已经在中土传授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法门。到了初唐,历中唐、晚唐,禅宗的“无门为法门”,已普及中国,成为中国文化的中心明点。尤其在残唐五代时期,禅宗的五家宗派鼎盛,几乎涵盖了儒道,乃至神仙丹道和佛教诸大派系的修证内容。当然也掩盖了天台止观禅修的声光。但禅宗虽然以“直指见性”为标榜,而在实际的修为实证上,仍然也离不开以禅定为基本入门的功夫。至于“参禅”的名词,是从宋元以后所兴起,那已是禅宗从驰骋中原和大江南北,终将走向小径的尾声了!
了解了中古文化衍变的趋势,然后进而研究由北宋开始,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承袭五代的提倡儒家经学,吸收了自南北朝、隋唐以来佛道两家的学说修养,转而“反求诸己”,便以标榜孔孟的儒家之学为固有文化的“宗主”意识,别自成家,才形成了以祖述儒学为宗,左反神仙的道学,右反禅修的佛学,从形式和内容上,就自成为新兴儒家的理学,与佛、道两家互争胜场。理学的“理”,是袭取佛学华严宗的“理法界、事法界、事理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配合《易经·说卦传》的“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宗旨,采取了韩愈的《原道》主张,和李翱《复性书》的理念,作为信守的主题。但又学习禅宗语录的方式,统用通俗的语文来传道、授业,以去恶务善,达到圣贤的地位。必须要学问修养到“人欲净尽,天理流行”的境界。因此,便从《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等的“慎独”功夫起步,与《中庸》的“诚”“敬”会同,由此而完成“明德”以后的“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外王”之道,这样,才是成圣成贤的正途。所谓道佛各家的行为学说,“遗世而独立”,都被当作是旁门左道的一偏之见而已。
但从北宋开始,被后世推为“儒宗”“道学”的大儒,如周敦颐(濂溪)、张载(横渠)、程颢(明道)、程颐(伊川),并及邵雍(康节)等为五大“儒宗”。接着南宋程门再传弟子朱熹,极力推崇师说,自以“道问学”为主导,注解四书,分为章句,因此而使孔子、孟子的儒学,都须限于朱注的章句见解范围,历八九百年之久。但如从宋儒的传道讲学,高谈“心性微言”的造诣来说,最为扼要简洁,足与佛道两家媲美的,莫过于程明道的《定性书》,实亦“言中有物”,并非都是托空妄语。可是他的内容实质,又都是汲取了佛道两家的精华,融会于心而著述其“理”,批驳一般人所认为的“修定”而求“明心见性”,或妄求达到“清静无为”之道的误解。现在我们特别为他“认祖归宗”,指出他本来的出处,不必避讳他本来是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因袭手法了。
《定性书》云:“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他的开头两句,便说动静都是本来在定,不必另行起心求定。这是他心得于禅宗所尊重的《楞严经》中“观音圆通法门”中所说的“动静二相,了然不生”两句而来的。
“无将迎”一句,是袭用《庄子·应帝王》篇中的“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至于《庄子》所说的“将迎”,等于佛学所说的“有觉有观”“有寻有伺”,是同一内涵。“将”是“停心一处”,“迎”是从起念处观照。
“无内外”一句,也是汲取《楞严经》的心不在身的内外中间,以及龙树菩萨所作《大智度论》的“不依身,不依心,不依亦不依,是谓宴坐”而来的。这真可说他是善于读书求学,字字句句,都能会之于心的实学了。
程明道《定性书》所说“修定”之学的中心要点,就是上面所讲起初“破题”的四句话。实际上,都是佛道两家的家当,但他却一借不还,概不认账。以下的文章,都是对于这四句的根本而发挥,但其内容,大部分都是从《楞严经》的说“心”,禅宗的谈“性”而来。可是除了首先提出这四句特别高明的警句以外,跟着而来的结语,却又含混不清,并未说明所谓内和外的界别,是指身和心或心和物。如说:“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
佛说《楞严经》是指“心物一元”的“心”。如经说:“虚空生汝心中,犹如片云点太清里。”“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至于意识的思想、感觉、知觉,统是物理世界形成以后的作用,并非真实的存在。但凡夫之人,妄自分别身心、心物,认为有内外的界别,因此而不能证入“楞严大定”的如来境界了。
如果《定性书》也有如《楞严经》一样的交代明白,那么,他所说的“定性”之定,本无一定点之定可言,不必再假借“修持”的方便,错认禅观的“定境”或“清净无为”的“静态”为本来自性。那他就确实对于《易经·系传》所说“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及《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等的奥义,就真的有其见地了!
很可惜,他在下文的发挥《定性书》的道理,却又急切于有心用世,坐而论道,用来和“明德”外用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合拍,反而又迷离惝恍,言不归宗,恰如禅师们的说法,“扇子哱跳,撞着三十三天帝释鼻孔,东海鲤鱼打一棒,雨似倾盆”,始终没有说明“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有关定慧之间的妙用,甚为可惜。
《定性书》的最后结论,把“性”和“情”的作用,隐约作为内外的关键,提出“制怒”的修养最为重要。总算流传了四五百年以后,得到一个好学生,那就是清初的康熙,他从程明道的《定性书》中学到了唯一的要诀,就是“制怒”。他亲自书写“制怒”二字为座右铭,因此而使他年少成功,做了六十年的皇帝。
总之,程明道的《定性书》,虽然对于定学,语焉不详,但比起他的再传弟子朱熹的学养,就大有高明之处。希望你们年轻人“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今”,当善于探讨,取其精华,舍其糟粕,必定有利于心性修养,大有用处,照此学以致用,“虽不中,亦不远矣”!不可因噎废食,随便轻听我的话,视古人的成就,都不值得一顾,那就不对了。附程明道《定性书》: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
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己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
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
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
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
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唯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大家都知道西洋欧美的文化和精神文明,它的主要中心,从古至今,直到现在为止,仍然还是以基督教的《圣经》(《旧约》和《新约》)为主流。同样的,也有人认为中国文化和精神文明的主流,直到二十世纪为止,似乎还仍然以儒家“四书”“五经”为中心。事实上,东西文化,都正处于转型变态的状况中,西方信奉宗教的文化正在蜕化。东方文明,尤其以中国的文化来说,也随时代的巨轮在转变中,支离破碎。主张重“人道伦理”的儒家学说,也正处于游魂、归魂的卦变之中。现在美国,有人正在断言未来的世界是“文化战争”的时代,尤其指明中国的儒家文化,是与西方文化对抗的大敌。看来未免可笑,但也深为可虑。天下事往往误于肤浅粗暴的见解,因此,我们自己也应当“反求诸己”,需要“温故而知新”了!
如果说,“五经”是中国上古文化传统的总汇,这是比较准确的答案。“四书”呢?它从北宋时代开始,到南宋时期,才渐渐盛行,取代“五经”文化的地位。它是专属于孔孟之教的学术思想,但是,被宋儒理学家朱熹所作的“章句”注解所垄断的儒学,并不足以概括中国文化的大全。
五经,就是《周易》《尚书》《礼记》《诗经》,以及孔子所作的《春秋》。而演绎阐释《春秋》内容的,有《左传》《公羊》《穀梁》等“三传”。《春秋》一书是孔子在春秋后期,即公元前480年间的绝笔之作。
这个时期,在西方的历史上,正当罗马改行共和政治,开始才有信史可征。斯巴达组织伯罗奔尼撒联盟。印度难陀王朝兴起,佛教徒第一次大结集佛经。波斯先后连续三四次远征希腊。雅典取代斯巴达为希腊霸主。西方所谓史学之祖希罗多德(前四八四—前四二四年)出生。苏格拉底(前四七〇—前三九九年)出生。这个时期,也正是希腊文化在西方兴盛的时期。
大家都知道孔子晚年,极一生的精力,“删《诗》《书》,订《礼》《乐》”而自著《春秋》。他是以极度客观的角度,把中国上古的历史文化,裁定从有文书资料信史可征的唐尧(甲辰年)登位时期开始,也就是公元前二三五七年。他避开中国远古史的时代,即从神农到黄帝(轩辕)之间的史迹(即公元前三〇〇〇年以前,与埃及金字塔王朝,以及巴比伦建国同期,这是东西方开始人文文化发展的初期)。他以“多闻阙疑”的态度,“存而不论”。因此,后来司马迁著《史记》,不好明说要补孔子“删《书》”的不足,便在《帝王本纪》上,首先提出一篇《五帝本纪》,历述唐尧为黄帝之后,追溯上推中国文化的年代。到了南宋孝宗时代,学者罗泌又另著《路史》一书,采用道家等遗书的说法,再上溯高推旧史所称“三皇五帝”以上的往事,文章华丽而亦富于考证,言之成理,书名《路史》,意思是说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大史”之意。从他的著作宗旨看来,也是深惜孔子“删《书》”断自唐尧,忽略远古史的传统。等于现代有人将中国的历史年代,由黄帝纪元开始,到今年(一九九七年)为止,共计有四千七百三十一年的意义相似。不过,我们只是顺便一提,不是要讲中国远古和上古文化史的专题,到此为止就可以了。
总之,孔子删订“六经”,是把唐尧、虞舜以来,直到周朝开国以后的文化文明,尤其是由周公姬旦所整理过的中国上古文化,汇为总类,赋予后来的人们,作为先民遗留给后代“承先启后”的无价资产。当时对学者称为“儒士”或“儒生”,并非如汉代以后的儒家,是专指治孔孟之学才称“儒者”的。
到了秦始皇灭掉六国诸侯以后,改变了周朝分封诸侯建国的政体,统一中国,划分郡县,开始创制学者的专职官称叫“博士”,但并不限于专学“《诗》《书》《易》《礼》《乐》《春秋》”等“六经”的范围才叫“博士”。秦始皇和李斯在公元前二一三、二一二(戊子、己丑)年之间的焚书坑儒,也并没有明令坑掉“博士”。所坑的大都是“处士横议”的非“博士员”的儒生。
后来到了西汉初期汉武帝刘彻(建元五年,公元前一三六年),设置“五经博士”,才是以专治儒学为主的开始。那时,距离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期,已过了一百三十多年的时间了。当然,在这一百多年以前,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在政治作为上的主要文化思想,是以道家“黄(帝)老(子)”之学为主导,但也并非完全不重视儒、法等各家的学说。文景时代,认为自秦汉以前,以及楚汉争战的长期战乱,社会人民,残破痛苦不堪,人们所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使全民得到“安居乐业”,重新建立社会人民的秩序,所以省事节约为主要。
可是传到汉武帝的时代,却是重视以董仲舒为主的儒家学说。实际上董仲舒的儒学,已掺杂用阴阳家的思想以治《春秋》,从此便形成了两汉以后谶纬符(预言)之学的风气,影响中国文化的迷茫色彩很大,直到现在不衰。如果说纯粹以“五经”等为主的汉儒的汉学,实在是由汉元帝刘奭时代(公元前四十八年)开始,才特别重视儒家。因此,使汉代的儒者,注重对经学的训诂考订的学问,延续到东汉之间,约两百多年之久。古人讥谓“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的读书人,都毕生埋首在“经义”和文字学的故纸堆中。
在这个时期的变动,在史学上叫做“前汉”和“后汉”,也有惯称为“西汉”与“东汉”的,它的界别,就是从王莽篡位,改朝换代,自称为“新朝”的阶段,正当公元纪元开始的第八年底,也就是耶稣出生十二年间的大事。但使汉室重光,称为“东汉之主”的光武帝刘秀,他也是从小习读《诗经》出身的农民学者。因为他的影响,使东汉以后的文章和学术风气,与西汉比较,便各有不同的风格。古人评论说:“西汉重功名,希世取宠,不尚清操。东汉重名节,取义成仁,至死不顾。”
两汉的经学,长期困守在训诂考证的沉闷风气的范围,所以一到汉末魏晋时期,便由何晏、王弼等青年后进学者开始,认为儒家的“六经”都是糟粕。他们只从事清谈,注重“三玄”之学的探讨,文化和政治同步解放思想。所谓“三玄”之学,便是从《老子》《庄子》《周易》这三部书中探讨人生和宇宙的哲学思想。因此形成魏晋以来的文人政府中的门阀子弟,和一般读书的知识分子,都倾向于逍遥解脱,不拘形迹而风流潇洒的作风。这等于是十八世纪以来,西方所说的“自由”思想和“浪漫”的情态,在上流社会的阶层中,尤其散漫放诞。跟着便是东晋南渡以后,历史的年代,转入了南北朝的阶段,佛学正好在这个时期,如云如雨一般地倾注东来,弥漫于朝野上下各阶层社会。这一个历史历程,经过四百多年之久(即公元二〇〇年间开始,到六二〇年之间),是中国文化思想探究宇宙和人生的哲学辉煌时代,但从政治和社会立场来看,也是最衰败堕落的时代。
到了李世民父子开国,建立唐朝的政权以后,才有转变。但在这个历史文化的时期中,所谓自汉代以来的儒家经学,已经“此调不弹(谈)久矣”,还没有特别重视《大学》《中庸》等“四书”的风气。可是不要忘了,“五经”等学问,仍然还是中国民间和政府人士基本的文化思想,不过并不像汉儒和宋儒那样特别注重而已。唐太宗曾授命国子祭酒(等于现代唯一国立的大学校长)孔颖达,撰著《五经正义》,后世称为“五经注疏”的便是此书。
在这阶段中,有关西方欧洲文化的情形呢?他从第五世纪罗马帝国瓦解开始,到第十世纪阶段,新国迭相兴起,战争不止,人民生活困苦,文化低落,正处于西方历史学家所谓的“黑暗时期”。所以东方唐人的声威,在那个时候,就较为有声有色,鼎盛一时了。现代人所谓的西北丝绸之路,和南海广东的丝绸之路,以及日本、朝鲜、琉球等地,派人到长安留学的唐风,吹遍了东西两半球,尤其在中唐时代,中国经济、贸易重镇的扬州,更是不可一世,古人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便是唐风的炫耀,比起二十世纪末期的香港,更加芬芳有致。
任何一代的文化,都离不开“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的人事关系。唐代的文化,首先不能不归功于李世民的雄才大略,以及他在文治、武功上的天才成就。但绝对不可用《大学》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个条目来做深入的要求;同时,也不可只以《贞观政要》一书而以偏概全,掩盖了对历史伟人的是非评价。如从他的身世背景,和他天生禀赋的资质来看,他先天具有权门子弟的家世习性,同时又兼有绿林豪侠的资质。再从另一面深入来讲,他有齐桓公(公子小白)的坏习气,同时也有曹孟德(操)的文学才思。既有与汉武帝(刘彻)相似的雄才,但又有与汉光武(刘秀)类同的浑厚。因此,而使初唐开国在历史上的光辉,几乎有超过汉代的功绩。尤其当他还在做秦王的少年阶段,在他幕府中的得力助手“智囊团”中,如刘文静、虞世南、杜如晦、房玄龄等才俊之士,都是当时一代的杰出之选。起义以后,用的将帅人才,大部分都是在乱世从绿林中磨炼出来的英雄好汉,而且开始还多半是他的敌对人物,如徐世、程咬金、李靖,当然还包括了魏征。
李世民,因为他生来接受了隋朝首先统一了二百年来南北朝的政制和文风的熏陶,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也大有过人之处。例如我们大家所最欣赏的唐代的诗和文章,乃至中国的书法,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唐太宗(李世民)是此中高手,因此而造成了划时代的风气。他的诗,自从虞世南死后,便很少写作,他说已经没有知己了。他的字,极力学习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临死还要将它带进棺材里去。我平常总喜欢对人说,要学唐人书法,先要读看唐太宗所写的《晋祠铭并序》,然后再读柳公权、欧阳询、颜真卿、裴休等的法帖,便可稍能有会于心了。现在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讨论唐太宗一生的是非得失,须急转直下略说唐代的文化思想和儒家的关键所在。
唐朝开国之初,首先提出改革自南朝五代以来的文学风气,不许再用华丽词章来写政府公文。然后到了李世民登基以后,贞观十一年,规定以同宗祖先李老君(老子)为教主的道教位列先班(上朝的礼仪次序),佛教序列第二,但并没有什么儒教或儒学在后的意思。因为朝廷政府的全体臣工,都是从读儒书出身的儒生。虽然后来建立了以考试取士的制度,但根本没有要考“四书章句”出身、作八股文章的进士。到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死后,由太子李治即位为唐高宗,才复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用以尊重儒学。
唐初在宗教信仰方面,也非常自由,不但大量修建佛寺,而且准许在长安建立大秦寺,以及基督教另一派景教的教堂。后来又有波斯传入的祆教(拜火教)和摩尼教等寺庙,一切都让人民信仰自由,不加干涉。唐太宗贞观四年(六三〇年),也正当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征服了麦加,称霸于阿拉伯的同时。到了贞观十九年(六四五年),玄奘法师由印度取经回国,唐太宗便要他在新建的宏福寺开始译经,并派宰相房玄龄主管其事。玄奘法师不但对佛学有渊深精致的造诣,而且又兼通儒道等世俗学问。他在翻译佛经的同时,也把中国的《老子》(《道德经》)译成梵文,反馈印度,可惜后世失传,这对于古代沟通东西文化的历史作用来说,实在是一大损失!
至于唐太宗本人,因受奘师学识修养的感召,一面倾心佛理,同时,又希望玄奘法师还俗,做他的宰辅,但都被奘师婉转辞谢,只好亲自动笔,为玄奘法师所译的佛经,做了一篇《大唐三藏圣教序》的宏文,的确是唐文中的翘楚,果然不同凡响。因此而使初唐的中国佛教和佛学,盛极一时,朝野上下,普遍流行。所谓中国佛教特色的“十宗”,便从初唐开始,声光普耀,远及东亚,如日本、朝鲜等各地。尤其是从南朝梁武帝时代就由印度东来的达摩祖师所传佛法心宗的禅宗,这时渐渐普及流传各个阶层社会,甚至还转而反馈了印度后期佛教新兴的秘密宗乘,和密乘的持明(真言咒语)、曼陀罗(总持坛场)、愿行等相结合。到了唐玄宗李隆基开元四年(七一六年),又有由印度东来,专传密宗的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藏等人,世称“开元三大士”,大弘密宗的修为法门。中国佛教的“十宗”佛法,由此更加盛行于东方各地的国土。例如鉴真法师受日本的邀请而东渡弘法,日本的空海法师入唐求学等等事迹,都是唐代文化和宗教史,和中日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大事。
总之,由唐朝开国以后,经唐太宗、高宗父子,以及武则天做皇帝的三朝七八十年之间,佛教和道教乃至禅宗的自由发展,使儒、佛、道三教汇成为中国文化的三大主流形势,便在这个时期中确定了地位。尤其禅宗以“不立文字”“即心即佛”“心佛众生,三无差别”“非心非物”等的教法,普及于朝野上下,而且在下层民间的僧俗社会里,更是欢喜信受。所谓“南宗尚许通方便(由禅宗六祖广东慧能大师开始称南宗),何事心中更念经。好去比丘(和尚)云水畔,何山松竹不青青。”我们只要翻开初唐以后的名人诗文集来看,所有诗词的名著,几乎十之八九,都离不开和禅与道息息相关的大作,如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白居易、杜牧、柳宗元、刘禹锡等等,实在不胜枚举。
在唐玄宗(明皇)李隆基的中期,正当封杨玉环为贵妃以后(约在公元七五〇年之间,中国所发明的造纸方法,便开始传入欧洲),禅宗的大师马祖(道一)禅师,和他的弟子百丈(怀海)禅师,便在江西开创中国佛教特色的“丛林制度”,不顾原始佛教不事生产的戒律,提倡以集体修行、集体耕作、生活平等、劳逸平均的原则,制定了“百丈清规”,以替代原始戒律而适合时地相宜的信守。而且百丈禅师,年过九十,还以身作则,天天领众劳作,留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风范。当时百丈、马祖师徒的作风,被信守原始佛教戒律的僧众,骂为“破戒比丘”。可是从此以后,禅门丛林风规便大行其道,大多数的佛教僧众寺院,都以“丛林”相标榜,而额称为“禅寺”或“禅林”的,甚为普遍,因此使佛教能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立脚,并且为后世历代的社会福利慈善事业,有形无形地做了许多贡献。因为“丛林寺院”,兼收照顾了“鳏、寡、孤、独,老无所归,幼无所养,贫无所依”的人们。可以说百丈师徒是中国宗教革命的先驱。我在三四十年以前,便有一本讨论中国特殊社会“丛林制度”的小书,可做参考。在这个时期,欧洲方面的西方文化,也正是基督教的权威进到巅峰的时期。
不过讲到佛教的宗教革命,在这里,顺便提出晚唐懿宗咸通的时代,约当公元八六〇年之间,道教出了一位特殊人物,他便是相传在邯郸旅邸中,“梦醒黄粱”,不求功名而去修道的吕岩(字洞宾),号称“吕纯阳”的道士。他是融会儒、佛、道三教的神仙,也可以说他是从东汉魏伯阳、晋朝葛洪(抱朴子)、梁朝陶弘景以后道教的宗教革命者。从他开始,在中国的民间社会上,提起道教,大家都会知道吕纯阳。但很少有人知道魏伯阳、葛洪、陶弘景等人了。
由于禅与道在初唐、中唐二三百年之间的风头太健,太过煊赫,所以到了唐宪宗李纯的时代,也就是吐蕃求和,欧洲法国的查理大帝死去,由儿子路易即位的时期公元八一〇年前后,名儒韩愈(昌黎)倡导古文艺的复兴,重视从事文学改革,而且不甘坐视唐室宫廷迷信佛教的作风,为了《谏迎佛骨表》这一道表章,就被贬到潮州去做刺史。他同时感慨道佛两家的文化太过流行,特别提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应该是以儒家为主,因此奋笔作了一篇《原道》的大文章,说明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一线传承,才是真正的人伦大道,真正的道统。他并且特别提出《大学》的“明明德”到“先诚其意”的一段,批驳道佛两家的出家修道,是对父母国家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但他在引用原文中,也没有指明这是曾子所著的《大学》上的话,只说“传曰”两字,也不说“礼云”。其实,《大学》是在《礼记》中的一篇,而韩愈却不提起它的来源,只说是儒家传统的说法,但引来作为证明的说辞而已。
韩愈被贬到潮州以后,心有不安,又向禅宗的大颠禅师问道,略有心得,这在禅门的实录中,另有传记。不过,他问不问禅,并不重要。只可惜他的一篇《原道》大论,批驳道佛的见解,并不高明,实在还是外行。如果说是一篇批评道士、和尚们不可随便出家的文章,那就另当别论了。犹如他写的《谏迎佛骨表》,同样是不大得体的文章,所以会惹得唐宪宗发了脾气。但《原道》一文,劈头就提出“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然后便说“仁与义是定名,道与德是虚位”等等,气势不小。因此,后世的儒者大多认孔子所说的“仁”,就是“博爱之谓仁”了!殊不知“博爱”是墨子主张的精义。“行而宜之之谓义”,也正是墨子的学说的精神。韩愈是对墨子之学极有研究的学者,所以《原道》一文的开头,便引“墨”入儒,致使后世的学者们,却被他的健笔宏文轻易地瞒过去了。
对不起,我是开口没遮拦,提到韩愈韩文公的《原道》,目的是说明宋儒倡说理学的根源,是由《原道》一篇大论所启发。同时又因韩愈的门人李翱,从药山禅师问道以后,作了一篇《复性书》的高论,因此而使宋儒理学家们,凭据《大学》《中庸》而大谈其“心性微言”的性理。所以我便对《原道》一文,多讲了几句,好像是在讲国文的课一样,反而耽搁了不少时间。到此再也不敢再牵引到李翱《复性书》的原文,不然,就离题更远了。因此,只是略说李翱所提出“复性”观念的来由而已。
如果说我妄加评语,李翱的《复性书》所讲的性命之说,比起他老师韩愈《原道》的立论,就深刻得太多了。那么,李翱的儒学,又怎么能有“超师之见”的造诣呢?事实上,他是得力于禅门的启悟,所以便引禅入儒,果然就不同凡响了!可是他仍然同一般的儒门学者一样,不敢违背士林的现实,终于故作托辞而已。至于他的参禅故事,在我过去所讲禅学的书上已经提过,在这里不必再来画龙点睛吧!但顺便告诉大家,现代已经逝世的儒宗禅学大师马一浮先生,他也是我忘年之交,师友之间的老前辈,他所取个人自由讲学“复性书院”的名称,便是借用《复性书》而来的意义。
前面已经大略讲过唐代三百年来的文化,由公元六一八年至九〇〇年之间儒、佛、道的文采风流,飘逸潇洒的风格。但是,好像都是象征了开国明君唐太宗李世民一人的外在的形象一样。至于李唐三百年来帝王宫廷的内幕,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以及“修身、齐家、治国”的“外王(用)”之道,可以说,并不见得比秦、汉、魏、晋、南北朝以来,更有什么特别高明之处。
总之,从李世民起义之初的动心用意,已经深深埋下了不良的前因。他说动其父李渊起兵的布局,是设计用酒灌醉了李渊,使他在昏昧之中奸污了隋炀帝在晋阳的两个妃子,因此迫使他的父亲,不得不听从他的主意而起兵。所以就由武则天的夺权做皇帝开始,使李唐一代后世的子孙帝王们,始终都在受内宫夫妇男女之间的“女祸”所困扰,甚至还要受那些不男不女的“宦官”(太监)随便摆布。因此,造成晚唐时期军阀专权的藩镇之乱,终至国亡家破,以了却前因后果的一笔滥账。至于李世民在登位之初,弑兄杀弟、霸占兄嫂等行为,遗祸到唐肃宗李亨以后四代之间的兄弟宗室的权位之争。如果不是介乎禅道之间的同宗名臣李泌,不避嫌疑的斡旋其间,恐怕在中晚唐的阶段,早就失鹿中原,移鼎他人了!
因此,我在前面说过李世民的内在个性,具备了齐桓公(小白)所有的坏处,只是初唐时代的贞观政治,能够听信魏征等人意见的作为,作风比较开明,实在大有值得后代当家治国做领导的老板们效法之处。我们民族的个性,是最喜欢崇拜个人英雄人物,尤其是比较豪迈爽朗的英雄人物,纵使他们有很多的缺失,也都能曲予宽恕,只看他光明的一面,撇开他的阴暗一面不谈。中国的民情如此,中国的历史学家们,也是情有独钟的多,因此在历史上,李世民就成为中国帝王中的旷代一人了。
至于晚唐时期末代李家子孙的皇帝们,外受藩镇(据地拥兵的军阀)的压力,内受“宦寺”(太监)的专权蒙蔽,已是由来已久的事实。这些历代在最高领导人皇帝身边的太监们,都是生殖器被阉割,不男不女心理变态的家伙,因为生理不正常的影响,头脑思维有时更加偏仄和细密。我们读历史上的记载,只要细想在唐武宗李炎时代一个太监头子仇士良的话,实在是古今中外,包围蒙蔽上司领导人的薪传口诀。讲到这里,好像骨鲠在喉,不得不一吐为快。我是希望一般做老板和那些做“长”的、“员”的所有人们,都应明白其中的道理,才能“好自为之”,“善自为之”。
唐武宗也算是一个“少有才,而未闻君子之大道”的皇帝,他做了皇帝以后,心里讨厌宦官们跋扈专权的坏处,想要设法疏远处置。仇士良正是当时宦官的首领,他很聪明,已经看出了苗头不对,就赶快首先提出辞职,告老还乡不干了。唐武宗也就马上照准。因此,在宫里一批大大小小的徒子徒孙太监们,都来为他送行,并且请示他怎样抓权“拍马屁”的锦囊妙计。仇士良便说:“天子不可令闲(你要设法,使做领导的皇帝,一天到晚没有空闲的时间),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当然包括现代人的吃喝玩乐等等),使日新月盛,无暇更及他事,然后吾辈可以得志。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彼见前代兴亡,心知忧惧,则吾辈疏斥矣。”他传完了秘诀,那些徒子徒孙的太监们,都明白了这种道理,所以历史上记载说:“其党拜谢而去。”你看,这有多么的深刻可怕啊!小心啊,小心!
现代和将来,当然不会再有阉割了的太监,但是具有太监类型心理变态的小智小慧、小忠小勤的习气,并非没有。除非真能读书明理,达到《大学》“明明德”的学养才好啊!而且时代不同,过去要包围生在深宫内院,长在妇人女子“宦寺”们手中的“太子”,生来就是要做职业皇帝的人,便要使他忙于玩乐,不可有太多闲暇的时间,懂得读书明理。现在民主时代的老板们,就完全不同,所以要使他们忙于应酬会客,日理万机,再也没有精力得以静思深虑。下面的人,就可推、拖、拉、扯,欺上瞒下,阳奉阴违,搞他自己胡作非为的主意,然后多开一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会议,就强加在这是民意民主的形式主义上,实在是与古人有同样可怕的歪风,所以《大学》便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是最为重要的了。
现在我们再看唐末五代六七十年间乱世文化的转变,这一阶段正当儒家文化和“四书”“五经”文化连绵续绝的时期。然后便可再进入宋代,讨论“儒林”道学理学家们的天下。
古人有言:“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研究历史,每一朝、每一代的末期,引发政权帝室变革的情况,大体归纳来说,只用“民不聊生”四个字,便可代表了一切衰败的祸因。其实,所谓“民不聊生”的内在因素,以及时代社会演变的外界趋势,它的前因后果,太过复杂,包括有政治、经济、财政,尤其是赋税和基层社会吏治(干部)的败坏等等,因此而造成历史小说上的一句名言,就是“官逼民反”的结果了。人性是“重苟安而恶动乱”,大至国家社会,小到个人家庭,人人所最宝贵的,就是性命。如果可以“顺时安命”,人们是绝对不肯起而革命的。“革命”一词,是来自《易经》的鼎卦的象辞以及爻辞,所谓:“象曰: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鼎耳革,失其义也。”社会人民,碰到了“木上有火”,火上加油的苦难时代,就不得不起而拼命了。我们现在不是讲历史、政治哲学的课,只是略一涉及有关的问题,提起注意而已。
李唐的时代,到了唐僖宗李儇,公元八八〇年之间,已经进入“民不聊生”的时代,因此而有王仙芝、黄巢等的起义造反。黄巢曾经攻进长安,自称“齐帝”。可是一个经历两百多年皇室集团的政权,到底还是具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顽固力量,在它外围“拥兵自卫”的藩镇霸权,也绝不会让现成既得的利益,随便拱手让人的。所以黄巢的失败,也是事所必至,理所固然的结果。不过,由此而使李唐王权统治的结束,在历史上,展开“五代”的一幕,这是由唐朝皇帝的部下们展开序幕的。到了公元八九〇年,正当末代唐昭宗李晔的时代,在五六十年之间,全国地方藩镇(军阀)据地称王的强霸势力,就有十三处之多。可是在历史上习惯性地称呼这个阶段的中国史,叫做“五代”。事实上,这都是古代读书人,自号为圣人孔夫子传人的思想,学习夫子著《春秋》尊王的精神,把“五代”五六十年间,能够在中原(长安洛阳一带)抢得李唐覆灭之后的王位的,才认为是“继统”的王朝,因此撇开当时全国各地的称王称帝的其他努力,只以在河洛称帝的为继统,所以就叫它为“五代”了。即使如欧阳修、朱熹他们,号称自己为公正严明的大文豪、大史笔者,也仍然难以去掉这种盲点。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和朱熹的《紫阳纲目》,何尝不是如此呢?
俗话说得好,“习惯成自然”,那么,我们就照这个自然的习惯,大约介绍一下“五代”王朝那些称帝称王的乱世英雄吧!
开始第一代的“后梁”太祖朱温,在唐僖宗的时代,赐名为“朱全忠”,他的本名叫“朱三”。他是跟黄巢起兵造反的人。黄巢兵败,他就见风转舵,投降唐朝,又改名字叫“朱晃”(字匡圣),结果谋杀唐昭宗,废了唐哀帝李柷,自称“梁帝”。在位六年,被儿子友珪所弑。另一个儿子友贞即位十年,史称后梁末帝,后梁至此完结。
接着,便是后唐李存勖,沙陀郡(新疆境内)人,史称为胡人。实际上,他的祖先早已是归化汉族的西北边区民族。他袭其父李克用的“晋王”爵位,号召为李唐复仇,灭了朱梁而自称皇帝,叫做“后唐庄宗”。开始很英雄,做了三年皇帝,又死在伶人(戏子)手里了事。清初的名诗人严遂成,有一首咏李克用的名诗,很少有人有此手笔: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且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指李存勖)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萧瑟三垂岗畔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继他而起的后唐明宗李嗣源,真还不错,比较老实可敬。他是李克用的养子,也是西北边区归化汉族的代北人。因后唐的变乱,被大家所推举,立为皇帝,在位八年。在他登位的时期,北方少数民族的契丹,也已经开始称王称帝了。李嗣源做皇帝,不太作怪。突出的有三件事,值得为他褒扬。
一、当他在位的第七年,命令国子监(等于国立大学),校正“九经”(《诗》《书》《易》《礼》《春秋》三传、《论语》《孟子》),刻版印卖,时在公元九三二年。这是历史上在唐代以后,提倡儒家学术的第一次盛举。
二、他的儿子秦王(从荣)喜欢作诗,“聚浮华之士高辇等于幕府,与相唱和,颇自矜伐(经常聚集一些华而不实的浮夸子弟,如高辇等人,互相吟诗唱和,而且还自认为很高明,很了不起)”。李嗣源便对他说:“吾虽不知书,然喜闻儒生讲经义,开益人智思(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喜欢听那些读书儒生讲五经的道理,可以开豁人的智慧和思想)。吾见庄宗(李存勖)好为诗,将家子,文非素习,徒取人窃笑,汝勿效也(以前我看庄宗喜欢作诗。其实,我们都是将门之后的子弟,诗文素来不是专长,会被别人背后偷偷地笑话,你切不可学样啊)!”他有此见解,的确高明。可惜有些人偏要舞文弄墨,真不及李嗣源有自知之明。宋初在赵匡胤手里,灭了南唐,俘虏了李后主李煜,赵匡胤便说:“李煜如果把作诗词的心思用来治国,哪里会这样轻易被我俘虏呢!”
三、历史记载李嗣源在做皇帝的几年中,“每夕于宫中焚香祝天曰:某(我李嗣源)胡人,因乱为众所推(因为乱世,被大家推举,不得已做了皇帝),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过去历史学家相信因为他的诚心感应,所以宋太祖赵匡胤就在这个时期出生在“甲马营”中。是不是迷信,姑且不论。但是李嗣源的这种用心,就不能不说是他的“诚意、正心”之德了!不要说五代时期所有别的英雄帝王们,没有如他的真诚和谦让之情,恐怕千古以来,能够肯自向天祝告,说出此话的,还找不出第二人呢!每读历史到此,常为他真诚的为国为民之心所感动,必然低眉敬礼,这也实在是很感人的历史故事啊!有这种存心的人,还可对他有民族歧视之见吗?但从李存勖开始称帝的后唐,经李嗣源继位称“明宗”,先后只有十一年的时间。李嗣源死后,不到三年,后唐也就亡了。
跟着称帝的,就是历史上第一个做为契丹傀儡皇帝的石敬瑭,号称后晋。也就是割让燕云十六州地区奉献给契丹的儿皇帝。因此而开创了宋朝开国以来,黄河以北成为辽、金、元三朝的根据地,形成中国历史第二次“南北朝”的三百年局面。但石敬瑭的后晋,也只有十二年的时间,就转入他的部将刘知远的手中。刘知远称帝改国号为后汉,做了一年皇帝便死了。由他的儿子刘承佑即位称“隐帝”,也只多了三年就完了。后唐李存勖、后晋石敬瑭、后汉刘知远三代,都是沙陀人,只是氏族不同而已,所以在旧史上叫他们为“沙陀”三大族的“胡人”。
接着由后汉的部将郭威,篡位称帝,改国号为“后周”,做了三年的皇帝也死了。他没有儿子,就由他的养子,也便是他妻子(皇后)的内侄柴荣接位,称为“世宗”,精明果敢,颇有英气,在位六年,在出兵伐辽的途中死亡。当时由他三岁小儿宗训即位为“恭帝”,提升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相当于现在的陆军总司令),要他出兵征河东,刚刚出发到陈桥驿的一天晚上,就闹兵变,据说将士们把预先做好的皇帝穿的黄袍,加在赵匡胤身上,然后就迫他做了宋朝开国的第一位皇帝宋太祖。周家柴氏的孤儿寡妇,也就只好拱手让位。所以后世有爱管闲事的诗人,便作了一首诗说:
忆昔陈桥兵变时,欺他寡妇与孤儿;
谁知二百余年后,寡妇孤儿又被欺。
最后一句是说南宋亡国以后,末代的小皇帝恭帝赵和皇太后,也被元朝的大将伯颜所俘虏走了,世事的轮转回旋,犹如原版重翻,非常奇妙而可叹。不过,后周的郭威和柴荣两代,并非胡族,不必老是胡说,把“五代”都说是“胡人”在作乱。
根据历史记载,“五代”虽为“乱世”,但对宋朝开国以后重兴儒家学说的关系,极为重要。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在后唐明宗李嗣源时代,令国子监校正九经,刻版印卖。时在公元九三二年。这个新疆老乡李嗣源,真有现代出版商的头脑,同时也替中国文化首先做了一件大好事。但到了后周广顺三年(九五三年),也就是郭威称帝的末年,“九经”版才雕刻完成,先后历时二十一年。同时,在四川“后蜀”的孟昶,也同意四川刻版印“九经”。
史载:“初,唐明宗之世,令国子监校正九经,刻版印卖,至是版成,献之。由是虽乱世,九经传布甚广。是时,蜀毋昭裔(人名,蜀之仆射,等于辅相)亦出私财百万,贯营学馆(办学校),且请刻版印九经,蜀主孟昶从之,由是蜀中文学亦盛。”可是我还记得读过一本历史的书,说五代时代的刻“九经”版,冯道也有鼓动之功,可惜临时想不起在哪本书上,又懒得去查。只是随便一提,将来你们发现了再说吧!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出如五代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时代,你争王,我争霸,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但无论是汉、胡等族,以及后来的辽、金、元,对于保存中华文化的传统,大家都是一致的同心同德。这就足以说明中华民族文化和文明的特点啊!
南北宋三百年来的赵家天下,先由黄袍加身的宋太祖赵匡胤开始,根本就没有想一统中华,所以玉斧一挥,割掉中国北方的燕、云十六州,就让它自己成长,形成后来的辽、金、元朝。对于南方云南的大理,也无力统一。他只想暂时安定,努力俭省节用,收集财货,用金钱攻势,买回北方的一统。五代七八十年的战乱,人民社会困苦不堪。但经他的提倡俭约,宋初不到十五六年之间,洛阳近郊的民间,先行富有,甚至挂帘子用的装饰,就有银钩亮相了。他平常对人说:“我以四海之富,宫殿饰以金银,力亦可办。但念我为天下守财,岂可妄用。”尤其到了他的兄弟赵光义即位做了宋太宗皇帝,喜欢读书学问,并且继承他哥哥赵匡胤的政策,避免军人将领干政,更加重文轻武,起用文人来管地方军政,授以大权。从此便养成以后三百年来的赵家子孙皇帝,都会遵守一个原则,所谓“守文弱主”而已。
但话说回来,在中国的历史上,赵宋三百年的天下,“齐家、治国”比较特殊的规范,约有三点,稍作补充。
第一,赵匡胤兄弟,虽自军人的子弟出身,但生性也比较孝顺,尊重母教,比起历史上的帝王宫廷来说,几乎就没有皇后或皇太后把持朝政,造成一般人所说女人为祸水的“女祸”故事。宋太祖、太宗兄弟等,都是由他们的母亲杜太后母教长成的子弟。杜太后算是一位贤母的典型,所以在北宋之世,就先后有过几位贤母型的太后,可为典范。从“齐家、治国”的原则来讲,宋代应可及格。当然首先还应归功于杜太后的母教而来。
第二,赵家兄弟,自小就出生在军眷的家庭环境中,赵匡胤出生在甲马营中。他们兄弟,都是将门之后,长大以后,也照例是做职业军人,并且追随周世宗南征北战,因军功而升迁到殿前都点检的位置,得来并非偶然。所以在他们的本身经历上,是极其知道战争的祸害和悲惨,同时也知道战争会给人民带来太多的痛苦。因此,厌武重文的心理,也比较强烈。世界上有很多文人,最喜欢谈兵,他们实在没有当过军人打过仗,往往会把战场当作考试场一样的紧张好玩。赵匡胤是从战争中勇于作战而成名的,他当然了解战斗是并非好玩的事,所以他在登上皇帝的宝座以后,就要考虑是否必要以武力统一天下,或是另谋其他的方略。他所以毅然断然在“舆图”上,手把“玉斧一挥”,暂且割开“燕云十六州”和云南一带的“大理”而不顾,固然不是勇者的所为,但也情有可原。而且他认为当时北鄙的契丹等胡人,进攻中原,其志只在财货的掠夺,人如只要富贵,就可用金钱攻势,买回失地。这就是赵家三百年来由太祖内定战略失策的致命伤。
第三,继赵匡胤做皇帝的宋太宗赵光义,也如他哥哥一样,跟着在军旅生活中长大,但他比哥哥还爱好读书与学问,所以历史上记载:他在“兵间二十年,手不释卷”。出兵打仗,后勤还有十几匹马,是驮着书本从征的。因此,在中国文化中,有两句最有名的成语,都是由他说出来的。“开卷有益”,这是他赞叹读书有好处的一句名言。还有一句,是和春秋时期卫国大夫蘧伯玉相同的话,“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之非”。这也是他做了皇帝以后,更加知道实践的经验和修养知识相结合的重要,而且是心有所感的叹息。
有关赵匡胤的家教和母教的事,结合正史和宋人其他史料笔记来说,还有这样一些故事。当赵匡胤已经知道大家都已计划好了要临时兵变,“黄袍加身”,拥护他做皇帝,但不免也有“既喜且惧”的心理,成功与失败,两者都不是儿戏的事。他就悄悄回到家里,想告诉母亲一声,好向母亲请教。一进门,他的母亲和他所最敬重的姊姊,正在厨房里做饭。他就正好对母亲和姊姊讲了这件事。他母亲听了还没有说话,他的姊姊就大声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做什么大事,就要自己心里有决断,还跑到厨房里问我们做什么!一边说,一边就把手里拿的擀面棒举得高高的,把他用力地推出去。赵匡胤听了姊姊的责骂,心中踏实了,立即转身,回部队去了。到了晚上,就闹兵变,“黄袍加身”做了皇帝。所以他终身对这个姊姊,敬畏有加,不敢怠慢。
而在正史上怎样说呢?
宋主尊其母杜氏为太后。后,定州(今河北省定州市)安喜人,治家严而有法。陈桥之变,后闻之曰:“吾儿素有大志,今果然矣。”又尊为皇太后,宋主拜于殿上,群臣称贺。后愀然不乐,左右进曰:“臣闻母以子贵,今子为天子,胡为不乐?”后曰:“吾闻为君难。天子置身兆庶(老百姓)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失其驭,求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忧也。”宋主再拜曰:“谨受教。”
这一段话,历史学家也并没有过誉其辞,同时,也是说明赵匡胤的成功,的确是得力于母教。赵宋开国的老祖母,真是“母仪可风”啊!
杜太后被尊为皇太后的第二年,就死了。她在临危的时候,皇帝赵匡胤随时侍候在她的身边,她就叫赵匡胤召最亲信的辅相赵普进来,并且问赵匡胤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容易得天下、当上皇帝的道理吗?赵匡胤说,那都是靠祖先的阴功积德和母亲您的教诲啊!太后说,不对。是因为柴家(周世宗)使幼儿主天下,所以你占了便宜又卖乖了。假使后周有年纪老成的后代做皇帝,你哪里有这样容易。所以我要吩咐你,假如你死后,应该传位给弟弟光义做皇帝。光义过后,应该传位你的三弟光美。光美过后,再传位给你(赵匡胤)的儿子德昭。你要知道国家天下之大,能够有一个比较老成的人来继位做皇帝,那就是社稷之福了!赵匡胤听了,哭着说:“敢不如教。”儿子不敢不听妈妈您的吩咐。这时,太后又对赵普说,你是一起听到我的吩咐,同时做好记录,将来不可以违背了我的主意。赵普听了作好记录,并且在末后一行签了字“臣普记”。藏之金匮,命谨密宫人掌之。
赵匡胤开国称宋,只做了十六年的皇帝,在曹彬灭了南唐李后主的第二年就死了。他的死,也是宋朝开国之初一件重大的疑案,所谓“烛影斧声”,便是说他在临死之前,和弟弟光义为了传位的事,是有所争执的。也有人怀疑赵匡胤在临死时,是被弟弟光义逼死或气死的。如云:
太祖不豫(快要死了,很难过),夜召晋王光义,嘱以后事,左右皆不得闻。但遥见烛影下,晋王时或离席,若有逊避之状。既而太祖引柱斧戮地,大声谓王曰:“好为之。”已而帝崩。
赵光义即位,史称宋太宗,做了二十二年皇帝,并没有遵照他母亲杜太后的遗嘱,把帝位传给兄弟,再传侄子,而且早已把兄弟光美和侄子德昭,因犯错误而处置了,最后还是传位给他自己的第三个儿子赵恒(宋真宗)。据说,他不遵守杜太后的遗嘱,传位给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过和赵普商量而决定的。赵普告诉他,太祖赵匡胤听信皇太后的吩咐,已经做错了,你可不要再错。因此就传皇帝之位给自己本支的子孙,直到徽宗、钦宗,被金人所俘虏,康王南渡浙江为南宋高宗以后,因为没有儿子,才找出赵匡胤一支后代七世的孙子赵昚(读“慎”)过房做他的儿子而继承大统,后来因他对高宗比亲生的儿子还要孝顺,所以历史上的谥号,便称他为“孝宗”了。
我们为什么费了那么多的时间,说明宋初开国这一段的历史内幕呢?因为两宋的政治中心,在表面上,是尊重儒家的孔孟之教的学术思想为中心。儒学重“圣人以孝弟治天下”。从“齐家、治国”之道立论,对于兄弟的友爱情谊,自宋太宗开始,已违背他母亲的教诲和本身的初衷,而且犯了儒家“伦常乖舛”的大忌。宋人笔记史料,还记载赵普在临死的时候,因有负杜太后的嘱咐,白日见鬼,吓得请僧道来做佛事以求忏悔,并且亲自写悔过书烧化,向杜太后祈求饶恕。不过,这是过于迷信鬼神之说,所以正史便不采录。到了清初,名儒查慎行(初白)有一首诗,专指宋初开国的这一桩公案,最为精彩。
梁宋遗墟指汴京(开封府),纷纷禅代事何轻(由五代后周等变宋的禅让)。
也知光义难为弟(故事如前面所讲的便是),不及朱三尚有兄(后梁太祖全忠与宗戚饮酒酣醉,其兄全昱视帝曰:“朱三,汝本砀山一民,奈何灭唐家三百年社稷!”)。
将帅权倾皆易姓(针对赵匡胤的事,言将帅权倾人主者,皆欲篡位也),英雄时至忽成名。千秋疑案陈桥驿,一着黄袍便罢兵。
宋太宗即位做了二十二年的皇帝,传位给真宗赵恒,赵宋自开国到此,还不到四十年的时间。但在黄河以北的契丹,国势兵力,坐以强大,便在真宗即位的第七年出兵南犯,同时又派人来谈和,宋朝也派曹利用代表和谈。但契丹攻势,由河北的德清,直逼冀州(真定),到达澶州(大名府开州),军书告急,一夕五至。
当时的宰相“平章事”寇准,对于边防告急的公文,一概不理,“饮笑自如”。真宗知道,吓坏了。追问寇准,他便说,“欲了此事,不过五日耳”,但陛下你一定要亲自到澶州的前方去一趟。真宗听了很为难,其实是真不敢去,就想回宫去了。寇准拦住他说,你一回宫,我就见不到你了,“大事去矣”。另一位宰相毕士安便极力劝真宗要采用寇准的建议。因此真宗只好召开御前会议,商量御驾亲征的事。有些大臣们听到了契丹入寇,吓死了,王钦若建议迁都南京,也有建议迁都成都的。真宗便再问寇准的意见,寇准假装不知道是哪个人的提议,便说:“谁为陛下画此策,罪可斩也。”他就详细为真宗讲明战略上的胜算,因此真宗才决定了御驾亲征。但他到了澶州以后,还是胆小不敢过河,寇准再三鼓励,而且说:“陛下惟可进尺,不可退寸。”跟在真宗旁边的“殿前都指挥使”高琼也极力赞成寇准的战略,就命令御林军的卫士们,快推皇帝所坐的銮驾过河。前方的战士们,看到了皇帝果然亲到前方,便士气百倍,踊跃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对方的敌人契丹也被吓住了,赶紧用数千骑兵来进攻,但被宋军打败。
真宗回到行宫,悄悄派人去看寇准在做什么。回报便说,寇准正和皇帝的秘书长杨亿在喝酒打牌,说笑唱歌呢!真宗听了便说:“寇准如是,吾复何忧。”但是到了最后关头,这位赵宋的皇帝真宗,还是决定和谈,几次往返,仍然由曹利用做代表。甚至愿意每年出百万两银子给契丹,互称兄弟同盟。同时有人在造谣挑拨“寇准幸兵以自取重”。因此,寇准对这样一个老板,实在也无能为力。但他特别吩咐曹利用,“虽有敕旨,汝所许过三十万,吾斩汝矣”。议和到了最后的定案,每年给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称宋朝为兄,契丹才引兵北去。这便是两宋两百余年来,由宋真宗开始,对辽、金、元等,低首自卑,只用金钱外交的弱国政策。但宋真宗却又自作掩饰地说:“数十年后,当有捍御之者。吾不忍生灵重困,姑听其和可也。”其实,他是真的吓破了胆。加上寇准的政敌王钦若的谗言,只是轻轻说他一句,“寇准好赌”。澶州之役,他是拿你皇上的生命做赌注。从此寇准富国强兵的统一思想,就永无出路,而且也被免了宰相的职权,下放做地方官去了!
可是,宋初全国人心,仍然希望这个国家,能够做到华夏一体的统一局面。那又怎么来对付这种政治趋势呢?因此便由王钦若出个鬼主意,假造“天书”,造成真宗皇帝领导全国军民都信奉道教,“敬事上天”,只要太平安定,就不要随便谈兵,轻举妄动。因此宋朝代代相传这个统治秘诀,用了一百多年,到了宋徽宗赵佶“道君皇帝”手上,就和他的儿子钦宗赵桓,一起当了金人的俘虏,受苦受难,老死在东北的“五国城”了。
可是宋真宗想用宗教信仰的“愚民政策”,淡化一统中国江山的全民思想,也并不如此简单。首先需要得到政府人民所依赖的宰相王旦的意愿。因为宋朝的制度,比较历代帝王最尊重相权,而且对朝廷中的文臣,也特别尊重。宰相是文臣的领袖,也是全国民意的象征,所以他必须先要使王旦默认这个不可公开的政策才行。但王旦对于这个措施,始终不肯表态。宋真宗没有办法,只好向王旦府上,多送名贵重礼。这是历史上皇帝向宰相行贿的第一次举动。王旦心里有数,天下是赵家的,政府是赵家的朝廷,皇帝已经低声下气,要求宰相同意他的办法,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他就把皇帝送来的礼物封存起来。“归家或不去冠带(上朝回来,有时连礼服都不脱掉),入静室独坐。”他是在打坐参禅呢?或是无言的抗议呢?他平常就是“与人寡言笑,默坐终日”,因此谁也无法窥测他的心境了。
可是到王旦临死的时候,便遗命家人,不许用官服来埋葬他,只准用和尚的身份收殓。史载:“旦遗令削发披缁以敛,盖悔其不谏天书之失也。诸子欲奉遗命,杨亿以为不可,乃止。”他是忏悔呢?或是遗恨呢?就不得而知了。同时也记载他对于当时用道教做愚民政策的事,也早有后悔,再想极力反对,又觉得“业已同之(已经表示同意了),欲去(辞而不干了),则上遇之厚(但皇帝对他太尊重,太好了,不忍心舍他而去)。”虽然有当时担任宋真宗皇帝的枢密副使(中央政府副秘书长)马知节,也曾经对宋真宗说过:“天下虽安,不可忘战去兵。”但他自己到底没有恳切地表示这个意见,所以临死还不心安。
宋真宗也曾经在他病危的时候问过他,假如你过世了,谁做宰相最好,他就毫不迟疑地说寇准最好,除此以外,“臣所不知也”。读《宋史》,必须先要了解宋初真宗的这一段事实的大关键处,就可知道两宋三百年来的赵家天下,为什么会成为中国历史第二个“南北朝”的由来了。清人王仲瞿有题《汉武帝茂陵》的诗中说:
和议终非中国计,穷兵才是帝王才。
守文弱主书生见,难与英雄靖九垓。
王仲瞿这四句话,虽然言重一点,过于偏激,但对于治国当家者,实在是值得警惕的名言啊!孔子答子贡问政,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并非是必要发动战争才能解决问题啊!
我们为了说明传统文化中儒家经学在历史上的衍变,以及宋初文运的昌盛,乃至形成宋儒理学家的因由,因此,花了不少时间介绍赵宋开国的重文轻武政策,恰为宋儒理学成长的助缘。由此而使《大学》《中庸》在儒学“十三经”中的突出,和《论语》《孟子》共称为“四书”的经学,主导中国文化教育,配合元、明、清考试取士、读书做官的政策,千年以来,牢笼天下的才智之士,都陷于功名泥淖之中,难得自拔。但不要因为我的这一说法,便误解了儒家“四书”害了中国文明,或耽误了中国文明的发展。其实,儒家的“四书”,并没有妨碍了中国,只是南宋以后的有些学者,过于迂曲误解了“四书”,反而妨害了传统儒学对民族文明发展的重要。
如果从人类学的观点来说,对比东西文化的演变,而且以中国文化史的立场来讲,就像太阳运行东西两半球的一昼夜之间,西欧和东亚的中国,明暗代谢,几乎似有类同,而又有大不相同的差别情况。我只是首先提出大家的注意,希望青年后生,可以做多方的研究探讨。
例如西方的欧洲文化,自五世纪罗马帝国瓦解到十世纪,战争相继不息,新国互有兴亡,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文化低落,正是欧洲文化史上所谓的“黑暗时代”。这时犹如日出东方,西方正处于长夜漫漫之中。但在中国,恰是由南北朝经唐朝、五代,到宋朝开国初期的阶段。虽如旭日东升,朝阳艳丽,有时也是阴云密布,阳光黯然失色。西方文化从九世纪开始,由黑暗时代进入基督教的经院哲学时期,长达六个世纪之久,到十五世纪,才渐渐有了转变。十六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西方文明和文化,才换了一个崭新的面目。
所谓“经院哲学”,就是专门研究基督教的神学,它在研究怎样认识神与实在存在的关系。思辨精密,论证迂回,烦琐曲折万分。所以后世学者,又有称它是“烦琐哲学”的。但非常巧合的,中国从十世纪开始,便是宋朝建国,到十一世纪中间,宋儒的理学、道学也开始兴盛,二程(程颢、程颐)一系传承的朱子(朱熹)学派建立权威。“四书”的朱著章句之学,也迂曲了周公、孔子以来的儒家“经义”之学,长达八个世纪之久,到二十世纪的初期,遗风渐息。在这样一个长期的黯淡状况中,犹如在东方的日丽中天过后,阴霾四合,完全是一片“万木无声知雨来”的现象,所以才有二十世纪中苦难的中国,不得不重新革命,重新建立中华。
我们必须先要了解了前面所讲的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对比,然后回转来探讨儒家学说的演变,就可启发大家的反思,运用“正思维”来寻求答案,然后再来重估传统儒学对人类的“人道”文明的价值了。
现在要讲宋初的文运之先,必须要注意由盛唐到五代,帝王政权的兴替,与中国文化儒、佛、道三家之学的盛行,并无多大影响。甚至反使当时的聪明才智之士,厌恶乱世,逃避现实,去参禅学佛,或修炼神仙道学的,更为多数。宋朝初建,禅宗的“五家宗派”,正是盛极一时。道家和道教经过宋真宗的提倡,也是有声有色。例如宋真宗景德元年(一〇〇四年),就有禅僧道原首先汇集禅宗公案的《景德传灯录》著作面世,而且有当时的名臣杨亿为它作序推荐,这是后世研究禅宗第一部重要的宝典,《五灯会元》等书,都是后来居上的续成之作。在道教方面,也有张京房召集道士所集《云笈七签》大部著作的完成,为后世编集《道藏》,开其先河。稍后,有张紫阳(伯端)《悟真篇》问世,融会禅佛儒行的精华,是开创道家“神仙丹诀”“南宗”的宝典。
但不要忘了,前面已经说过由五代唐明宗李嗣源时代开始的雕刻传统儒学“九经”出售,以及周世宗(柴荣)时代“九经”的刻版完成,和西蜀四川“九经”的流通,都是促使宋初读书士子学习儒学更加方便有利的条件,也是使儒学更为广泛传布的原因。因此,宋初文运的鼎盛,并非出于偶然,实在是有它的前因。同时,也需要了解,在唐宋的阶段,中国的学术文化的重镇,大多还在关中(陕西、山西)及河洛(洛阳、开封)等黄河流域等地为盛。唐宋的名儒学者,也是这个区域范围的人物占多数。过去所谓的“华夏文化”“中原文化”,或“中原人物”大多也是这一区域的人。
到了宋朝开始,由读书学儒而考取功名,渐至跃登为朝廷的政要,功显当时,名留千古的一大群人物,大多都是平民、贫民出身的寒士,正如古人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或如说,“一举名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等颂辞,便是从宋初开始,考试制度最为成功特出的现象。
但是,同时还有一些读书学儒有成的学者,淡泊名利,志行高尚的人,始终不求功名,以耕读自娱,终身以学问为重,虽然名重当时,但又隐居不出的处士也不少。所谓“处士”的意义,就是善于自处,不求闻达于当时的清高代号。这在唐代的习惯上,称为“高士”,再早一点,便叫“隐士”,都是同一含义的名称。这一类人,在中国历史上,关系也很重要。甚至每使历代的帝王或朝廷,隐隐约约都在注意他们的言行举动,心存顾忌。那些帝王将相,生怕被他们看不起,而使自己很不安心。这也是中国历史文化上的特色人物。如果比照西方文化,从西洋的政治学说上,勉强的比类,便是属于保留“不同意”的主张,或“不合作”态度的人。不过,这种比方也很勉强,中国文化中的隐士、高士们,是属于道家一流的人物。他们绝对不肯只为自己而鸣高,有时为了国家天下人民的利益,也会婉转设法,提出很有影响力的主意,帮助社会的安定,然后即所谓“功成而弗居”“没世而无闻”而已。
宋初开国的第二十四年,也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的第十四年,年号“雍熙”开始,就召请当时在华山的隐士陈抟入朝,在名义上是皇帝向他请教道术。究竟他们所谈的真实内容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历史所载,都属于官府公告式的官话,就不必讨论了。陈抟当然不会久留朝廷,立即请辞还山归隐。但在这一年内,太宗就颁发诏令,要求民间提供遗书。所谓“遗书”,就是有些人的著作,还没有公开问世,被社会上所不知道的书稿。过了四年,改年号为“端拱”元年,就免了共同起事的布衣之交赵普的宰相职位,正式发布吕蒙正为“同平章事”(事实上,就是宋朝对宰相的官衔名称)。
吕蒙正,我想大家大概都会知道,他是宋初最贫寒家庭出身的子弟。少年的时候,一边上山砍柴谋生,一边苦志读书,经常会在山上劳动中,碰上大雨,肚子饿了,就将斗笠中的雨水泡冷饭吃。他读书有成,功名得志,结果当了宋太宗的宰相。我们现在特别提出吕蒙正来,就是说明由他开始,宋初百年之间,造成文治的文人政府的朝廷中,大半都是由贫寒出身的儒学之士。尤其在吕蒙正以后三十年左右,便有从最贫苦出身的范仲淹出仕,古人歌颂他是出将入相,英雄而兼圣贤的人物,也是开创宋代文运最有贡献的大贤。我们只要翻开《宋史》,读了吕蒙正当宰相前后时期的“翰林学士”钱若水答宋太宗的对话,便可知道宋初开始形成文人政府的风格,实在大有不同于历代帝王政体的特点。史载:
宋太宗谓侍臣曰:“学士之职,亲切贵重,非他官可比。朕常恨不得为之(他说自己也很想做翰林学士)。”又曰:“士之学古入官,遭时得位,纡朱拖紫(宋朝的官服形色),足以为荣矣。得不竭诚以报国乎!”若水对曰:“高尚之士,不以名位为光宠。忠正之士,不以穷达易志操。其或以爵禄位遇之故,而效忠于上,中人以下者之所为也(如果只是为了做官就算光荣,因此便表示对你皇帝尽忠的,这都是那些中等以下的人所做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钱若水的一番话,也代表了宋朝开始,由宋太宗到真宗、仁宗数十年间,如吕蒙正、王旦、吕端、王曾、寇准一辈儒者的正义和作风,实在足为有志从政者的针砭名言。
到了宋真宗时期,又征召终南山的隐士种放入朝,结果种放还是不来。又因澶州之役过后,极力提倡“神道设教”的政策,便赐封信州(江西)道士张正随号真静先生,为他建上清院及授箓院。这就是后世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的起源。
我们先要了解宋初的文运,有关儒、佛、道三教鼎足并茂的情形,然后再来了解宋初开国六十多年以后,到了宋仁宗赵祯在位的四十多年之间(一〇二三—一〇六三年),才出现一群名儒贤相,先后相继执政的鼎盛时期。也是宋儒的儒林和道学(理学)的开始。
宋仁宗登位前十年,还由刘太后主政,仁宗只是备位而已。刘太后死后,也正是宋仁宗二十四岁的时候,才由他自己当家,才算是真有实权在手的赵家天子。但当他自己亲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修造道观和佛寺,不用内侍(太监)罗崇勋。立即召范仲淹为“右谏议”,以备咨询。这也等于说明由宋仁宗开始的宋朝文运,好像演电视剧一样,首先就由范仲淹登场亮相,也并非是偶然的事。当宋仁宗庆历(一〇四一—一〇四八年)前后,宋儒理学家的兴起,大部分是受范仲淹的影响,或经他的培养推重而成名的。而且在仁宗庆历三年前后开始,名儒而兼名臣的,就有晏殊、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蔡襄等人。稍后,便有司马光、苏轼(东坡)三苏父子兄弟、王安石一辈人物。
因范仲淹的关系,影响一代的大儒,如胡瑗(安定先生)、孙明复(泰山先生),以及后世称为“五大儒宗”的周敦颐(濂溪)、张载(横渠)、程颢(明道)、程颐(伊川)、邵雍(康节),直接或间接,都与范仲淹先后有关。我们大家都知道他的名文《岳阳楼记》中所说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不是他只为写作文字上的空言,而是他一生实践行履的守则。
讲到范文正公范仲淹(希文),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我觉得应该为将来的后起之秀提起注意,所以再来简单介绍。范仲淹出生在苏州的吴县,两岁的时候,生父便死了,家境很贫寒,他的母亲实在没有办法撑持这样一个孤儿寡妇的家庭,就带着他改嫁了一个姓朱的人。他因此也被改了姓名。可是他从幼童开始,自己就很有主张、有志气。他明白了家庭关系和母亲的苦衷,就向他妈妈痛哭一场,不愿再留在朱家。他到了南京,依靠亲戚家的微少帮助,努力读书求学。因为太穷,有时煮了一锅粥,凉了分做三块,每餐吃一块充饥。这样昼夜不息地读书求学,到了冬天,穿的衣服破了不够保暖,感觉太疲劳了,就拿冷水浇面,勉强提起精神来苦读。
有志竟成,他终于考取了进士,得到一个官位,为“广德军司理参军”,等于现在的一个军区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兼管军法。这样,他总算有了薪俸的待遇,就去接母亲回到本家,恢复本姓。后来又调为“大理寺丞”,等于现在的最高法院院长,再后又调职务,管过粮食工作。因母亲死了,就回家守丧三年,一边教授学生,他可没有一点埋怨或不满母亲的心理,完全恪守“儒行”的孝道。三年过后,经由推荐,出任过“秘阁校理”,等于现在中央办公厅的主任。跟着就出去做地方行政首长等职。
宋仁宗久闻他的人品和学问,所以在皇太后一死,自己亲政的第一年,就召他担任了“右谏议”。仁宗并不是刘太后亲生的儿子,因此,很多人趁太后死了,就有许多批评太后的话发生了。范仲淹身任谏官,是可以对皇帝讲不同意见的话。因此他就对仁宗说,先帝宋真宗死后,太后调护陛下十余年,今宜掩其小故,以全其大德。仁宗听了,便说,我也很不忍心听这些闲话。就下命令宫内宫外,不准再讲皇太后垂帘听政这十多年的往事。这就是范仲淹推己及人,调和皇帝和养母之间的心结,促进宫廷政府之间的安定。他“要言不烦”,只提起皇帝的注意,你母亲养你且帮忙你那么多年了,就是有些不对,现在更不能旧事重提了。
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坏,当仁宗还未亲政,在天圣五年的时期,宰相晏殊开始提倡兴建学校,作为各州各县的标准,并且延聘范仲淹做教师。范仲淹教授学生的作风,首先是重视养成一个人的品格,所谓“敦尚风节”,最为主要。同时要关心天下事,不能只为自己着想。晏殊对他的教育方针,和他本身的行为,非常器重,而且认为范仲淹的将来,一定会成为国家社会的“大器”。晏殊是宋初才子型的宰相,人们最喜欢的名词如: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这便是他的流传千古的名作。文化最基本的影响力,就是文学,也叫文艺。你只要翻开《宋词》,首当第一位的,便是他的《珠玉词》。至于他的文集有二百四十余卷之多,就很少有人去摸它了。古人所谓“但得留传不在多”“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就是这个道理。权势地位,只可以煊赫一时,并不能左右后人的爱憎。它和领导政治的成果一样,好坏永在人心。
晏殊对范仲淹的人品学问,非常赞赏,同时也很欣赏范仲淹的文学才华。学问人品的基本,固然有关于天然的禀赋,但也是由道德修养而来。文学辞章就不同了,几乎百分之七十由于天才。虽然勤力学习,没有生有自来的才情,始终难得有文艺上的绝妙境界。所以清人赵翼论诗,便有“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的感慨了。尤其是身兼文武韬略,出将入相的人物,大多是富于才华,富于情感的人。古今的名将,具有军事天才的人,也是如此。只是一般人没有真正置身军旅,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换言之,军事上的战略、战术和战斗,统是战争的艺术,也是智力和情操的结晶。兵法即艺术,艺术即兵法,只是普通的人,不了解真正的武学,看到军人就怕,认为统是老粗,实在非常遗憾。
范仲淹奉命防御西夏,镇守边疆,号令严明,爱抚士卒。甚至敌人所属少数民族的羌兵,都互相警告,“大范老子,胸中有数十万甲兵”,不可轻触其锋,因此相率投降来归的很多。宋仁宗的时期,因他而得边疆安靖。所以欧阳修便有“万马无声听号令,八方无事谏书稀”之作,就是这个时期的写照。欧阳修极力奏请要用范仲淹做宰相,但范仲淹恳辞不干。可是范仲淹在前线的心情又是如何呢?且看他的: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
这两首词,都是他在防御西北边疆前线上的作品,眼泪是真的眼泪,为国家民族的心,也是真的耿耿忠心,情感和理智,并无什么矛盾的冲突,他是分得很清楚的。至于他的名文,如《岳阳楼记》等等,大家都知道,不必多说了。
现在要讲的,是范仲淹在有官位、权力在手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文化教育的大业,极力鼓励后生青年,首先要立志学问。我们大略讲两三则有关他的小故事,也都是影响宋朝文运的大事。
前面讲到晏殊对他的赞赏和信任。有一天,宰相晏殊想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一个好女婿,就来问范仲淹,在他所教的学生中,有哪个人最好。他就推荐了富弼。晏殊终于选择富弼做女婿。后来富弼果然不负所望,成为宋代的名臣名相,同时也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外交官,年八十而卒。“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的名句,就是他自己写在屏风上的一生守则。当富弼还在做学生的时候,考试没有通过,就要回家去了。范仲淹知道了还有一次考试的机会,就亲自去追他回来,因此富弼“遂举茂才异等”,犹如现代国家特别考试录取的人选。这就是范仲淹爱护后进子弟,极力造就有为青年的行为。
至于宋初一代儒宗的胡瑗(安定先生)、孙明复(泰山先生)、张载(横渠先生),也都是他所培养出来的大儒。
如史料所载:胡瑗,字翼之。十三(岁)即通“五经”。家贫,无以自给,往泰山,与孙明复、石介同学。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范仲淹爱而敬之,聘为苏州教授,诸子从学。后来又推荐先生,以白衣(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对崇政殿(和皇帝对话),授试秘书省校书郎。后又屡迁,擢为太子中允、天章阁侍讲,专管太学,卒年六十七。出其门者不下数千人,从政者也不少,影响宋初文人政府的风范很大。他便是由范仲淹首先推荐的第一人。所以清初黄梨洲比照禅宗公案汇书《景德传灯录》等的办法,初编《宋元学案》,便以“安定学案”和“泰山学案”开始,标明都是高平讲友。所谓“高平学案”就是范仲淹本身一系的学案。
孙明复,晋州平阳人(山西),四举开封府籍,进士不第(没有考取进士),退居泰山。后来因石介(徂徕先生)的推荐,经范仲淹、富弼的进言,才名显朝廷,擢为国子监直讲,年六十六卒,学者尊称为“泰山先生”。但他和范仲淹本来就有关系,而范文正公却早已置之度外,并不知道后来学养成名,以师道自居的“泰山先生”,就是当年他所培植的人呢!因为范仲淹当初在睢阳(河南境内)掌管讲学职务的时候,有一个孙秀才要求游学他方的费用,范仲淹便自己送他一千文。明年又来了,又送他一千文。范仲淹就问他为什么要到处游学,奔波于道路呢?孙秀才就很痛苦地说:“母老,无以为养,若日得百钱,甘旨足矣(孝养母亲的生活费就够了)。”范仲淹便说:“吾观子辞气,非乞客也。两年仆仆(风尘),所得几何?而废学多矣!吾今补子学职(给你一个学生的名额),月可得三千以供养,子能安于学乎?”孙生大喜。于是授以《春秋》,而孙生笃学不舍昼夜。第二年,范仲淹离开了睢阳,孙生也就辞别他去了。十年以后,范仲淹闻泰山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学者,道德高迈。他就和富弼协助石介,共同向皇帝推荐。却想不到在朝廷上见面的“泰山先生”,就是当年向他要游学费用的孙秀才。这就是范仲淹推己及人,以及他爱才的度量和德行,能够大公无私地鼓励培养出一个学者宗师的盛德。
至于范仲淹和张横渠先生的故事,就又不同了。“张载,字子厚,世居大梁(河南开封)。父,迪,仕仁宗朝殿中丞,知涪州(四川涪陵),卒官(他父亲在任上死了)。诸孤皆幼,不克归(兄弟姊妹们都很小,没有能力回到故乡)。以侨寓凤翔郡横渠镇(陕西眉县东)。”但他虽然是个孤儿,可是很自立,志气不群,尤其喜欢谈兵。当康定(仁宗年号)用兵时,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许,欲结客(联合一批志愿军)取洮西(甘肃境内)之地。因此,上书谒范文正公。范仲淹接见他,知道他是大器,责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名乐,何事于兵?”便顺手拿了一本《中庸》给他。他总算一点就透,听了范文正公的话,就不投军,立刻回去返求“六经”。又与二程夫子交往,后来考取进士,仕于朝廷,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但他的学养却开启关中的风气,成为一代宗师。尤其是他平常所讲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四句名言,与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都成为北宋以后中华文化学者立志的典范,长垂不朽,永为后生所景仰。
总之,如果由周公、孔子以后看传统文化中“儒者之学”,究竟是什么样的内涵和定义,你只要仔细一读《礼记》的《学记》和《儒行》两篇大文章,就可明白秦、汉以前所谓“儒者”的规模了。“五经”是中华传统文化储藏库,要想完全通达,颇不容易。“四书”是儒学实习经验,也可以说犹如《学记》和《儒行》的续编。宋初从仁宗开始,儒学昌盛,但在“五大儒”之先,足以代表真正的儒宗儒行者,应当是范仲淹。他对儒学的造诣,是《易经》和《春秋》,志存经世致用,绝少如后起的“五大儒”中的二程夫子(程颢、程颐)等人,自称为“出入佛老”,反求“六经”,而道在是矣;然后再来高谈心性之学的微言,以自标榜为继孔孟的绝学。范仲淹只以实事求是的作风,力行所知所学,为人民、为社会、为国家“诚意”,“正心”做实事,但求尽其在我,无负初心而已,这才是真儒实学的标准。他的一生,“内刚外和,泛爱众而亲仁,乐善好施(博爱他人,爱做好事,肯布施),置义庄里中,以赡族人(为故乡地方族人买田,首先创办社会慈善福利的产业)”。但在他死后,家里没有太多积蓄,仍然保持两袖清风,书生本色。他的四个儿子,也都学有所成,而且智勇俱备,公正廉明,犹如其父。古今学者,能才兼文武,德行纯粹如范文正公仲淹者,便可以无愧于“儒行”了。
北宋的政权,由宋仁宗亲政,正在公元一〇三三年开始,接着就是英宗赵曙、神宗赵顼、哲宗赵煦三朝,前后六十年之间,可以算是文运鼎盛,名儒辈出,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尊重相权,最尊重文人学者的时代。但由神宗到哲宗的三十年间,也是学者大臣各自固执我见,因意识主张的异同,互相争执,互相对立,终于形成宋朝的“党祸”,和真伪道学之辨的悲剧。
神宗时代,由“拗相公”王安石的执政时期,想要恢复王道的井田制度、实行管仲治齐的军政管理、建立“保甲”等制度、整顿经济财政的田赋税收,便大力推行新政,不惜排除平时意气相投的名儒大臣们的反对意见。渐渐演变,就明显成为派系斗争。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就认定以司马光为首的为“洛党”,以苏东坡兄弟为首的为“蜀党”,极力加以打击。因此使文名最盛,才华毕露的苏轼先后被放逐二三次。使他与广东、琼州(海南岛)等地,在文化历史上结了不解之缘。同时,在这个时期,如自相标榜为继孔孟绝学,高谈心性微言的二程兄弟,程颢(明道)、程颐(伊川),在王安石和苏轼(东坡)两大高明之间,因彼此观点的不同,视为“伪道学”,那也是理所必然的结果。因为苏东坡和王安石两人,不但以儒为宗,对于禅与道的见地,似乎比二程等人尤有胜处。程明道和王安石的学术与政见不合。程伊川和苏东坡的政见也不合。欧阳修是明白反对佛老。司马光则保留态度,在他修编《资治通鉴》,但取《魏书·释老志》以供学者的参考,比较少加意见。
如果专以宋神宗先后时期来说,比较学行纯朴,足以为“五大儒”之首的,当以周敦颐(濂溪)为胜,尤其由他所制的“太极图说”,综合儒、道、阴阳的理念,常被后世道、儒各家所引用,作为依据。二程兄弟,早岁曾经从他求学,只是后来自相标榜,并不承认是学出“濂溪”之门。张载(横渠)是二程世谊后辈,而且曾经从二程问学,但也自成一格。
唯一不同的便是邵雍(尧夫),世称“康节先生”。他毕生阐扬易学,而且对于象数之学,别有师承。不但为宋代“儒宗”所推崇,由他开始,经元、明、清千年以来,易学的术数、方伎等等杂学,大多都以邵康节的象数方法为标榜,有形无形地影响民间社会的风俗。二程兄弟,平常很想向他探问易学象数的隐秘,但终因自视太高,不能明白他的精微。但在邵康节临死之前,程伊川问他:“从此永诀,更有见告乎?”他但举两只手一比做答案。伊川不懂,再问他,这是什么道理?他就说:“前面路径须令宽,窄则自无着身处,能使人行乎!”换言之,邵康节深切知道程氏兄弟的学养,尤其对程伊川过于师心自用的个性更清楚,因此,便告诉他前面的路道要留宽一点,太窄了,会使自己没有站的地方,怎么好叫别人走得过去呢!
我们现在非常简单粗浅地介绍了北宋后期由学术思想和政见的异同所引发的“党祸”的可悲,以及对后世最有影响力的“五大儒”,和二程兄弟一系所标榜的“出入佛老,而反求六经”,才悟到孔孟的心法,认为“道在是矣”的宋儒性理微言的大概情形。因此在中国文化史上,开始以宋儒二程一系的理学,和南宋以后继承“程门”心法的朱熹(朱子)儒学,便接替了上古历代先圣和孔子的心印,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大误会。这正如禅宗大师洛浦所说“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的感叹是相同的。
可是从元、明、清以来,都奉朱熹的“四书”章句为标准课本,教导后生小子千年之久,比起西方文化中的“黑暗时期”和“经院哲学时期”的沉没还要长久。因此,才有二十世纪初期的“五四”运动,不得不起来打倒“孔家店”了!其实,这是先师孔子枉受牵连,应当为之平反才好。但不料数十年后,觉得还打得不够彻底,再由“四人帮”来演一次“文化大革命”的悲剧。事实上,在宋神宗的时候,苏东坡已经提出过纠正的呼吁,如说:
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性命之学,孔子没有明讲,就如子贡的高明,也没有听过夫子讲性命之说),而今学者,耻不言性命(但是现在的学者,不讲一点孔门的性命之学,好像是很可耻似的)。读其文,浩然无常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其实,他们哪里是真能达到见性知命的造诣啦)?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这些人,都是中等人的资质,放任自己,高兴随便胡吹,皇帝你听他们的高谈学理,有什么用处呢)!
神宗看了他的建议,如有所悟地说:“吾固疑之,得轼(东坡)议,意释然矣!”再问他说:“何以助朕?”苏东坡就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镇以安静。”意思是说,第一,你想要改变政治体制,快点达到治国平天下的心太急了。第二,你听了许多不同的意见,反而难以判断谁是谁非了。第三,你为了要达到理想的目的,进用人才提升得太快了。最好,皇帝你自己先要镇静下来才好。
苏东坡虽然说得对,但在历史上称“神宗”的谥号所谓的“神”,统如汉灵帝和明神宗等的谥号一样,称之为“灵”为“神”的皇帝,都是历史评议,含蓄批评他们本身,生来就具有神经质的禀赋,思想情绪不太正常,当然无法求其“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高明智境啊!
北宋王朝,由宋神宗到哲宗这三十年(一〇六八—一一〇〇年)前后,学术思想的异同,和主张政治改革的新政意识,互相冲突,互相争议,可是没有因此而随便处死一个大臣或学者。看来有相当的主张自由、言论自由的味道。但毕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文戏”;实际上,对当时南北对峙的局势,富国强兵的作用,并无什么好处。但我们应知道,在北宋这一时期,何以能有这么多“儒林”学者产生?原因不外三个:第一,我们在前面说过,因有五代雕刻“九经”的流通关系。第二,因在宋仁宗庆历八年(一〇四八年)时期,有毕昇用胶泥刻字,排比成活字印书版的发明,从此而使书本更为流通,古书得以保存流传。而且还很快辗转流传到西洋,知道采用活版印书。第三,公立学校和独家讲学的“书院”兴起,因此使文化教育较为发达。
古人说北宋五大儒的出世,是天命攸关。事实上,人间事还是人事所造成的,岂能推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命。可是在这个时期,在西方的欧洲,也还沉没在“经院哲学”的神学洪流中,大致也并无多大的动静。只在一〇九五年间,有克勒芒的教士会议决定,派遣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四年之间,即一〇九九年,十字军取得耶路撒冷,建立了耶路撒冷王国。这是西方历史上的大事,好像东西方的命运,又有一点相似之处。
在东方的中国方面,也正是由宋徽宗赵佶继承北宋的帝位,对于前期的学术思想上的论争和政体变革等演变,都已渐渐淡化。但因受上代以来文学文化的影响,宋徽宗也如五代时代的南唐李后主一样,是一个名士风流的才子皇帝。他擅长书法,又会作画,爱玩天然的奇石。他讲究宫廷的建筑,在皇宫的东北角,动工新建花园式的宫殿,以堆叠劳民伤财所搜括来的奇石。同时又相信道士林灵素等的蛊惑,笃信道教符咒神力,可以安邦定国,会打退金兵。所以便放心大胆去玩弄当时的名妓李师师。他也算很有福气吧!就凭这样一个败家子弟的样子,做了二十五年的皇帝。不料天兵天将抵不住金兵的进攻,就急急忙忙把皇位交给儿子赵桓继承称为钦宗。不到一年,父子二人和后妃太子宗戚三千人,都被金人所俘虏,最后,被囚死在东北的“五国城”。
北宋的王朝,就是这样的划分了历史上的界限。接着就是康王赵构南渡,终于又在浙江杭州重新建立起一个朝廷,号称“南宋高宗”。这完全和晋朝的情况一样,前晋亡于北汉,历史划分它叫“西晋”,南渡以后继起的王朝,便叫“东晋”。而在南北宋的时代,北方辽、金民族先后更替兴亡所建立的王国,也并不是从境外入侵中国的外族,事实上,他们都是早由上代已经归化居住在北方的少数民族。在文化教育上,仍然是以中国文化的儒家为主,佛道两家为辅的“华夏”文明。大家只要多留意对辽史、金史的研究,就可明白北宋一百多年来有这样的结局,完全由于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两兄弟,在开国之初,战略决策上犯了最严重的错误,因循自误,没有一鼓作气,收复燕云十六州,进而统一全国的江山所致。
“三代”以上,是以德化民成俗,用文治而平天下。“三代”以下,是以“止戈为武”的武功平天下,然后再事治国。“功德并用”,“恩威并济”,才是传统儒道文化的最大原则。而赵宋天下,在建国之初,但用“黄袍加身”“陈桥兵变”的巧取豪夺政策而取天下,并非以正义之师来统一中国。从此便“偃武修文”,使用金钱财货的外交和议政策,媚敌自保,因此养成后来的赵家子孙的职业皇帝们,统统成为“守文弱主”的结果,岂不是“事有必至”“理所固然”吗?
南宋高宗赵构和钦宗一样,都是徽宗的儿子。徽、钦二宗父子被金人俘虏北去,金兵曾经一度进攻到南京和临安(杭州),但被韩世忠和岳飞等所击败,立即撤退北归。可是金人曾两次利用宋臣张邦昌,立作“楚帝”,跟着又立刘豫作“齐帝”,想用傀儡的政权,缓和民族之间的抵抗情绪。宋高宗在这种胜负不定的战况下,不听抗金名将宗泽的建议,就从他最初被封为“康王”的封地相州(河南汤阴,今称安阳县),撤退到扬州,后来又一路逃亡到浙江的宁波、温州而到杭州。正当宋室朝廷进退无主的情况下,他被臣工们拥护,在杭州继承帝位,是为“南宋高宗”。
但高宗在即位以后的战略政策,既不想中兴,更不敢想统一。他所想的只是偏安一隅,苟延残喘而已,所以仍然学祖先的办法,以金钱财货的“和议”作为上策。因此罢李纲、韩世忠,以秦桧杀岳飞,表示“偃武修文”,以促成和议的成功。至于国破家亡,父兄被俘,在他做皇帝的三十六年,以及后来让位给太子孝宗的二十五年,前后一共活到八十一岁之间,从来没有表现过激昂慷慨的情绪,真是到达一切都不动心的景况,看来也算是历史上一个稀奇的皇帝。另据宋人史料所载,当宋高宗出生的时候,他的父皇宋徽宗,忽然梦见“五代”末期和赵匡胤同一时代的吴越王钱镠进宫,他就出生了。这个史料,虽然是古人迷信的传说,但看来也非常有趣。钱镠一变而做宋高宗,便把杭州做汴州(开封),大概正如白居易的诗所说,“未能抛得杭州去,大半勾留是此湖”吧!
宋高宗的所作所为,明显的权术不少,例如他使秦桧杀了岳飞以后,又把岳飞的故宅来办“太学”,这是要人怀念岳飞呢?还是教人只要读书,不要学岳飞以武力抗金呢?这就不得而知了。其实,他的心事,敌国的金人都很明白,只是不说穿,好做要挟而已。例如在绍兴二十一年的春天,他总算要表示一番,就派了一个专使叫巫汲的,到金国去做“祈请使”。这个职责的名称很奇怪,“祈”是“祈求”,“请”是“请安”。所以巫汲到了金国,首先提出要迎请靖安帝(钦宗)归国。金主就说:“不知归后何处顿收?”换言之,你们要钦宗回到南宋以后,不知道你们拿什么地位来安顿他啊!做皇帝吗?高宗肯让位吗?不做皇帝,他回去又做什么呢?岳飞口口声声要“直捣黄龙,迎回二帝”,所以就不能不被杀了。巫汲听了金主的问话,就无话可对,只好唯唯而退了。
我们暂且不管历史上的是非,再回转来讨论南宋开始的文运,和宋儒程、朱理学的兴起,使《大学》《中庸》大行其道,做为帝王领导学和帝王师之学的由来。
前面已经讲过北宋末期五大儒和二程兄弟自称“出入佛老,反求六经”而悟道,突然继承孔孟的绝学,点燃千古心灯的经过。现在我们看来,只如浮光掠影,白纸上有一些黑字而已。而在南北宋之间,这可不是小事,它是足以震撼千古的奇迹,使当时的天下学者低首向“程门”的,实在不在少数。
宋高宗既然不顾宋室的国耻,决心以和议为上策。但他也知道,全国的人心是不甘于三分天下二分亡的局面,主战和主和派的冲突,也很难调和。因此,他也要学祖先宋真宗那样的办法,怎样可使人民的心理,安于偏安才好。武的不行,只有文的最好。因此先须收服一般读书知识分子的舆论情绪,就在他仓促登位的第四年,也就是改年号为“绍兴”的元年,“诏(追)赠程颐直龙图阁大学士”。他下的这一道命令便叫“制词”,大略如说:
周衰,圣人之道,不得其传。世之学者,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求之?亦孰从而听之?尔(你)颐(程颐)潜心大业,高明自得之学,可信不疑。而浮伪之徒,自知学问文采,不足表见于世;乃窃借名以自售,外示恬默,中实奔竞;使天下之士,闻其名而疾之,是重不幸焉!朕所以振耀褒显之者,以明上之所与,在此不在彼也。
他这道“制命”,褒扬程颐(伊川)是继千古以来周公、孔子绝学的第一人。只有程伊川是真儒真学者,其他的人都是假道学,自己叫卖虚名而已。所以我要追封程伊川为大学士,希望大家都要如他一样。不过,这篇“制命”的大文,不知道是高宗自己的手笔,或是大臣所代写的,看了它最后两句,真的很有意思,也很可笑,是绝妙好辞。他说:“我所以现在要褒扬程颐,是要使大家明白皇帝给予他的荣耀,真正的意思,只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那个。”你们不信,再读一读原文最后的三句试试看。他当时还是初登帝位,还在坐立不安的局势之下,就先来捧出北宋王朝的一位新圣人干什么?根据他原文最后一句自做的答案,是“在此不在彼也”,岂非明白告诉大家谜底了吗?
但在他下达尊崇程颐的诏令五年以后,便有儒臣陈公辅上书,要求禁止“程学”,高宗又照准了。陈公辅的奏疏内容,大略是说:
今世取程颐之说,谓之伊川之学,相率从之,倡为大言:谓尧舜文武之道,传之仲尼,仲尼传之孟轲,孟轲传之(程)颐,颐死遂无传焉。狂言怪语,淫说鄙论,曰此伊川之文也。幅巾大袖,高视阔步,曰此伊川之行也。师伊川之文,行伊川之行,则为贤士大夫,舍此皆非也。乞禁止之。
因此,高宗就另下一道诏书说:“士大夫之学,宜以孔孟为师,庶几言行相称,可济时用。”可是当时与“程门”有关的学者,也是开初推荐秦桧的名臣胡安国,又上疏为“程学”辩护说:“孔孟之道,不传久矣,因(程)颐兄弟始发明之,然后知其可学而至。今使学者师孔孟,而禁从颐学,是入室而不由户也。”这当然又引起另一些儒学大臣的反驳,反而弄巧成拙。
南宋高宗初期用儒学相号召的文化教育政策,就在这样的争辩不定中过了三十多年,但二程之学的门人弟子,高谈心性微言的学风,已经大行其道,在年号“绍兴”的三十二年间,有“程门”的再传弟子朱熹,自己主动“上封事”(当时的密奏名称),首先提出:“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细必照,则自然心诚意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接着第二点,提出安内攘夷的理论。第三点,提出政府官吏的管理治权的根本,还需朝廷的正确决策等等。朱熹的这篇奏疏,除了他首先提出《大学》开头的“格物致知”为帝王学的根本以外,其余所论国家天下为政之道的见解,不但现在看来很平凡,在当时看来想必也很平凡。而且朱熹当时的官职,只是一个“监南岳庙”的“监官”,等于现在湖南衡山的宗教局长,虽然学术上已有“程门”传人的名声,但到底还是官卑位小,人微言轻,当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在后世推崇朱子学说的人看来,便认为是无上的高见,因为他首先提出《大学》的“格物致知”为帝王之学,是为儒学出身的学者引起足以自豪的心态了。
其实《大学》的本文,只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并非说《大学》就是做天子的帝王学啊!它是说做国家第一领导人的皇帝也好,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也好,不管做什么,必须先要学好做人,以修身为本才对。至于由修身而外发为治国平天下之学,是做学问一贯的道理。并不是说,必须要出来做官,做事业发财,甚至要做国家的第一领导人,当上皇帝才是“明德”的学问啊!否则,著作《大学》的曾子,他自己为什么不出去做皇帝,而且也不肯随便去做官,做事业发财呢?
总之,学问修养是一件事,做皇帝或做官或发财,是另一件事。有学问修养的去做皇帝或做官,做事业发财,当然是好事。但没有学问修养而能做个好皇帝或好官,那也就是真学问真修养。有学问修养,不得其时而行,就不出去做官做事,自守善道,做个规规矩矩的人,或者以“师道”自居,随缘教化后生而“止于至善”,这也正是“大学之道”的一个典型,例如曾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话说朱熹,他在宋高宗的时期,并没有得行其道,高宗死后,由孝宗赵昚登位,有恢复中原之志,准备讲武,设置武举十科,并以朱熹为“武学博士”。因为他对高宗“上封事”的书中,也讲过有关恢复的事,所以便给他这个官衔。但还没有开始讲武,宋朝又与金人修好谈和,而且朱熹又和当时的宰相及大臣们议论不合。史载“熹登第五十年,仕于外仅九考,立朝才四十六日,进讲者七,知无不言”,然因与韩侂胄等意见不合而罢官。当宋光宗赵惇的最后一年,才再召朱熹为侍讲。跟着就是宁宗赵扩即位,韩侂胄当权,宋室朝廷也正闹严禁“伊洛之学”,视之为“伪学”。因此,又罢免了朱熹的侍讲和修撰的官职,再过九年,朱熹以七十一岁的高龄过世了。
总之,朱熹生当南宋新朝的初期,经高宗到宁宗四代半壁江山的皇朝,主战与主和的战略纷乱,忠奸邪正的政党相争。他抱有以圣学匡正时弊的目的,处于无可奈何的局势之中,但仍然坚守二程“伊洛”之学的师承,自以“主敬”的修养,主张“道问学”以达贤圣的宗旨,始终不变,实在也足为后世学者的楷模。他的一生对儒家经学的著作不少,但最用心得力的应该算是《大学》《中庸》的章句。换言之,他把古本《大学》《中庸》另加分章编排,自作注解。他自己并没有说,只有我朱熹所编注的《大学》《中庸》,才是空前绝后的孔门正宗心法,后世必须以此为准。岂知他编注的《大学》《中庸》,却变为后世元、明、清六七百年来的御用范本,用它来牢笼天下学者进取功名的思想,成为不可另有其他见解的意识形态。应该说这并不是朱熹的本心,这是元、明、清三代那些“不学无术”治国当家皇帝们的过错。尤其是明朝开国之初的和尚皇帝朱元璋一手造成的罪过。
事实上,南宋初期四代帝王的八九十年间,和朱熹一样,同为当代名儒学者,同样具有以正学救时的用心,同时也在讲学传道授业者,并不在少数。
例如在中国文化史上,或是儒家理学史上最有名的陆九渊(象山),便和朱熹有正好相反的治学观点,他是主张学问修养之道,以“尊德性”为主,但得其本,就不愁其末了。朱熹主张的“道问学”,是由集成学识,加以理性的精思推理而到达“形而上”道的境地,是从舍本逐末入手,恐怕终生不得要领。“尊德性”是先行证入“明德”的“自证分”,自然可以贯而通之,达到一切学问的本际。因此,才有历史上著名的朱熹与陆象山在江西的一场“鹅湖之会”,互相对话,辩证真理的学术会谈。结果是各有胜论,难定一是。朱陆异同的“鹅湖会辩”,可以说是南宋初期儒家理学家们“理性主义”在逻辑上的论辩,是后世学者所称道的盛事。从西方欧洲的文化史来说,这时还正在经院哲学探究神学的阶段。陆象山、朱熹死去的二十年后,西方的哲学家培根才出生(培根生于1214年,正当宋宁宗嘉定七年)。看来也很有意思。
其实,在南宋初期,除了朱熹、陆象山代表理学家的注重心性微言以外,其他名儒学者也不少。尤其是调和朱陆之间的吕祖谦(东莱),后来列为浙东“金华学派”的代表人物。另如“永康学派”的陈亮(同甫),以“功到成处便是德,事于济处是有理”的事功主张,与朱陆异同之争更为突出。如其自说:“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异同,原心于秒忽,较理于分寸,以积累为工,以涵养为主,晬面盎背,则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这些话很像孔门弟子子路的豪情壮语。因为他有志急切于事功,曾与当时退居浙南的军事学家兼诗人的辛稼轩往返,纵论国是。辛稼轩在他走后,用自己的经历,作了一首《破阵子》的壮词寄给他,可以说不是赞许的意思,还是劝勉他“知止而后定静”的成分居多。原词是: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另如吕东莱、陈同甫之间的“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叶适(水心),大致都主张学以致用,不大同意高谈心性,无补时艰的空言义理。其他还有“闽中学派”“宁波学派”等等,也各有所长,各有专著行世。有人说:“哲学家和文学家,都出生在乱世和衰世的时代。”如以这个观点来看南北宋的文运,似乎哲学和文学太多了一点。但到了南宋建都杭州百年以后,十三世纪的后期,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的主流,也都如“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了!由于理学的兴起,传统儒学的“五经”正义的经世致用之学,也已渐形没落。禅宗从临安大慧宗杲禅师以后,也已进入“说理者多,行证者少”的情况。道家有与朱熹同在福建武夷山的白玉蟾,被后人推尊为继南宗张紫阳的正脉以后,也就转入元朝初期王重阳和长春真人邱处机所创的“龙门派”的道教了!
可是宋儒的道学,从出入禅道的樊篱,以《大学》《中庸》为主导的“性理微言”,犹如异军突起,势不可遏。其中尤以朱熹所尊奉“伊洛学说”,并自创立以“道问学”为主导的性理学风,更为一般后起学者所欢迎。自朱熹以后,有真德秀和魏了翁二人,皆宗奉朱子的学派,最为杰出。虽然宋室的政权,已在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的情势之中。但被历史认为促使宋朝灭亡的先后三大名相,如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也都是忠奸莫辨的人物。其实,是因为他们复兴无功,建国无能,又在学术思想和政治作为上矛盾冲突,就弄得灰头土脸,遗臭万年。不管南宋的朝政如何紊乱,但在宋理宗赵贵诚时期,真德秀仍以儒家理学可以救时的用心,作了一部名著《大学衍义》,极力推崇“大学之道”便是千古不易的“帝王之学”。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为四大纲领,引证经训,大旨在端正领导人皇帝的“君心”,严肃宫廷的齐家之道,排弃幸进者的当权执政等三个要点,都是针对宋室末代衰乱的情形而立论,所以更被当权者所忌惮。史称其“立朝十年,奏疏数十万言,皆切中要务”,终亦不免遭受排挤出局的必然结果。
南宋宁宗庆元六年(一二〇〇年),朱熹死了,韩侂胄当权的阶段开始,此后的七八十年之间,北方的金国亡于蒙古族的元朝。南宋末代的宰相贾似道求和于蒙古,反而促使南宋早亡于元。这些历史往事,都是发生在十三世纪的阶段,在东西方文化历史上造成一个偏见论点的,也是此时发生。那便是成吉思汗的西征,造成西方人至今误解东方人为“黄祸”的论点,以及附会基督教《圣经》上所说的魔鬼,与东方中国龙的图腾连在一起,谬论连绵,形成畏惧和仇恨东方人和中国人的偏见心态。
西方的历史学家,或历史哲学家,因为不大明白中国历史,从来没有人做详细的研究,理出公平的理念。中国本土的学者,也往往随便跟随西方学者的观点,认为凡是中国人便统称蒙古族,也不仔细研究分析中国各民族,尤其是汉族,它和印第安族与蒙古族祖先的血缘传统关系等等。希望将来的学者能正视这些问题,不要如因此而使忽略过去,造成人类之间的大误会。世界上有人借此挑起种族主义,或有色人种的战争,那就更加罪过了!
现在我们简单地了解十三世纪这一阶段的西方历史故事:一二〇三年十字军攻陷君士坦丁堡三年后,即一二〇六年,蒙古族的铁木真统一蒙古诸部,自称“成吉思汗”。同年,东罗马建希腊帝国于尼西亚。一二〇九年,法兰西斯派修道士会成立。一二一二年,西班牙十字军兴。一二一五年,英王公布大宪章,世界才有宪法。一二一九年,成吉思汗西征。一二二二年,蒙古灭回回国(花剌子模),成吉思汗西征军逼近印度。一二二四年,蒙古降伏南俄罗斯诸侯。一二二七年,成吉思汗死亡。一二三七年,蒙古人进入俄罗斯。一二三八年,西大食建格拉纳达王国。一二四〇年,蒙古将领拔都征服俄罗斯,于第三年建钦察汗国。一二四一年,蒙古大破北欧诸国联军。一二四五年,教皇英诺森第四派蒲郎卡皮泥东来。一二五〇年,埃及马摩卢克朝兴起,是为历史上著名的埃及奴隶王朝。同年,法王路易第九派罗伯鲁克到蒙古和林。一二五四年,第六次十字军终结。德国大空位时代开始。一二五八年,蒙古灭大食阿拔斯朝,开建为依儿汗国。一二六四年(甲子),忽必烈在中国北京正式建都,改年号为至元。一二六五年,英国创立国会,是为世界上有国会之始。意大利诗人但丁出生。一二六九年,元朝才由帝师藏僧八思巴根据藏文创作蒙古字。一二七〇年,法王路易第九发起第八次十字军东征,到一二七二年,第九次十字军东征终结。一二七三年,德国哈布斯堡家族开始。鲁道夫一世被选为德帝(德国的大空位时代结束)。三年以后,即一二七六年,南宋都城临安被攻陷。一二七五年,马可·波罗来到中国,仕于元朝,后返抵威尼斯。我们大略看了这些对比的东西方历史文化,既很奇怪也很有趣,好像十三世纪,便是成吉思汗的世纪,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到此划分界限,成为黯然失色,大不如前的转折时代。
研究中华民族上古氏族社会的渊源和分化,问题很大,也很复杂,暂且不说。如果只从中国北疆的蒙古、满洲,以及汉代所称的“西南夷”,与苗瑶等各个少数民族的血缘渊源来讲,古人也早有说明,认为原在远古,与我们同为一体血脉相承的共祖。清朝初期的雍正,曾经为了满汉民族意识的争端,便亲自写过一部《大义觉迷录》。他的论点,虽然一直没有被汉人学者所承认,但也不能一概抹杀,从中华民族史学的观点来讲,应该算也是富有创意的论文。至于大元帝师八思巴对蒙古民族祖先的来源,用了印度小乘佛学上的观点,另行“高推圣境”,那是针对元初开国的恭维话,老实说,是凭空捉影,在人类学上和中国民族学上,实在无所根据,不必再加讨论了。
我现在首先提出几个观点,以供诸位及将来学者研究作参考。
一、蒙古这个名词的来源,很可能是从西汉初期“冒顿”这个名词的变音而来。等于现在西方人称中国为China,是从秦的变音而来。冒顿,就是汉高祖亲征时,把他围困于白登的那个氏族。
二、自汉以后,匈奴、乌桓等族,喜欢尊称他们所敬服的君长叫“汗”。事实上,是从仰慕汉朝的用意而来的。“汗”就是“汉”的同音语,只是为了区别,中国的历史上便采用“汗”字,而表示刘氏王朝所建国的“汉”字,是华夏民族文化的正统。匈奴、突厥因景仰汉室的威风,也自己尊称为汉,是要降格以从,所以便用一个同音的“汗”字来替代了。换言之,“汉”字也好,“汗”字也好,反正都是自认同样是一个“大汉”的民族。所以到了唐代,因唐太宗李世民和李靖在武功上的威望,突厥便全体降服,尊称唐太宗为“天可汗”。这个尊称的含义,就是把中原皇帝称“天子”的“天”字,加在“汗”字前面,便成为“天可汗”了。换言之,就是推崇唐太宗为皇帝的皇帝。因此,十三世纪初,铁木真崛起蒙古,便自称为成吉思汗,也正由这种传统观念而来,并不是从“汗马功劳”的“汗”字取名的。
三、在中外的历史上,凡是原先居住在北方地区的民族,如果崛起南征,大多数必定会占领南方,统一全国的。中国的历史,是有很多次的先例的。欧洲各国的历史也是如此。甚至十八世纪新兴的美国,也不例外。孔子也曾经说过北方之强与南方之强的异同,那是从地球物理与地区民族性的科学观点上立论,理由太多,一时说不完,而且不是本书的正题,就不多说了。
但在中国三千年的历史上,无论是从地缘政治,或战争史实上来看,从北征南,江山一统的次数多,如汉、唐、宋、元、清。从南伐北,除了明代一次算是例外,几乎没有不失败的结局。其中的道理太多,牵涉太广,也只提到为止。
四、成吉思汗在蒙古的崛起,包括他的子孙,在几十年间之所以西征东讨,南征北伐,无往不胜,并非天助,也不是蒙古军别有好勇善战的武功。实事求是来说,那是因为蒙古军在当时,拥有了世界上强大兵种的关系,这也就是佛学上说轮王须有七宝中之一的“马宝”。十三世纪的东西各国,虽然也早已知道使用骑兵,但使战马繁殖群生,加以严格训练骑射等武功,而成为集团作战的骑兵,却以蒙古军最为成功。这等于是二十世纪初期,用拥有大量机械化的坦克部队,以压倒性的攻势,歼灭地面上的陆军,当然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了。但也不要忘了,能够崛起而领导人群的人物,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加以宽大坦诚的作风,有德才有威的形象,最为主要。成吉思汗便是这样的一代之雄,才能培养发展出史无前例的骑兵威力。
五、成吉思汗崛起后,为什么不先行南征,打垮金国,直下江南而统一南宋的天下,却偏偏远征西域而打到欧洲呢?这个问题,大家似乎都忽略过去。尤其是西方的学者,过去素来不了解东方和中国的历史背景,所以只以“黄祸”这一个观念,用来概括蒙古或东方,甚至是所有中国人的野蛮了。
如果熟悉中国史,不要说上古或西周,只要从秦汉开始,展开中国历代的历史记录,几乎不论哪一朝、哪一代,百年内外,或几十年之间,没有所谓匈奴、突厥等等从西陲、北疆进入的侵略战争,这种事件不一而足。中国历史上所谓的“胡人”,就是指由西陲和北疆所有侵略中原的各个民族的统称,而且历代的胡人,大多数早已是胡汉交流的混血种族。不管如何,凡是从西陲北疆入侵的胡人,以畜牧为生,牛马羊及骆驼的繁养,首先便需要占领西北和北疆的蒙古草原,才能立足。而草原在中国西北的边境,根本就无法严格划界。因此,西胡、北胡的入侵,首当其冲的便是蒙古各族。铁木真(成吉思汗)从幼小孤苦的心灵中,深受他族侵凌之害,而且也明白西胡的祸害特别深,所以一旦崛起,趁着屡战屡胜的余威,就长驱西向。所以他对被征服的各国说:“因为你们犯有滔天大罪,我乃奉天命来惩罚你们的。”这便是他西征的原因所在。
至于他当时对于在南方的金国,和更南方的宋朝,还没有可以南征的认识,一直到他死后,他的儿子们南进,攻下金国所属的潼关,才知道中原故国也不过如此而已。因此,才敢奢望华夏,但仍要先派人和南宋联合,灭了金国。再到宋理宗景定(一二六〇—一二六四年)时期,由忽必烈在东北的开平建都开始,才入主中国,统一海内。忽必烈在位三十五年,以后经历六个皇帝,或三年,或四年,或十三年,一共加起来,不到三十七年,只有最后亡于明朝的元顺帝,也和忽必烈稍长一样,在位三十七年。
总之,元朝建国,先后只有九十八年(一二七一—一三六八年),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伤残性非常的大。
一、元朝当时的蒙古民族,因为久处在中国极北边疆的草原,历来都受西胡、北胡的侵扰,防御和战斗,便是平常生活中的习性,本来就缺乏文化的基础,并不像辽、金两个民族,早已受华夏文化的熏陶。因此,自忽必烈首先进兵西藏,便受西藏密教喇嘛文化的感染,非常信仰。尤其他更惊奇二十五岁的藏僧八思巴的学识和神奇,就尊为国师,请他制作蒙古文字。到了统一中国以后,便和西藏的喇嘛共治中国,把大小的喇嘛分布全国各地,主导各省、州、县的教化。而且当时喇嘛还是以原始西藏密教的“红教”为主,大都从事男女合参的“双身法”。因此,使一些戒行有亏的番僧,得以仗势奸淫妇女,侵占贪污,不一而足,民怨沸腾。至于传统的禅、道、儒、佛文化,受到密教的摧毁,几乎已一落千丈,从此欲振无力了。
二、蒙古在元朝的时期,本身种族人口并不太多,而且西征到欧洲,北伐到俄罗斯,南征到中国全国,要分派各地统治的人才,根本就非常缺乏。因此,就把原先西征途中早期投降过来的人,都派出到中国各地,充当统治的官吏。所以从元朝开始,政府下达民间的公文,就有“各色人等”,或“色目”人等的文句。所谓“色目”,就是蓝眼睛的人。“各色人等”,就是包括黄种、白种、棕色及黑色各种民族。中国的历史,在元朝这个阶段,也可以说已经有过人种血统大混合的一段经历了。
三、在元朝初期忽必烈统治的时代,好在还有一个金国的遗贤耶律楚材担任中书令的相职。同时还有一个和尚出身的汉人刘秉忠,都是受忽必烈所信任的人。耶律楚材是当时金国的禅宗正统大师万松秀禅师的弟子,而且对儒家、阴阳家、杂家等学说,都有深造。他和元遗山一样,都是金国末代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深厚修养的学者。当成吉思汗兵临印度边境时,因为接受他的劝谏,才没有进攻印度。刘秉忠也是兼通儒、佛和阴阳家之学的特殊人物。因此,而使元朝初期,渐渐受到儒家学说的熏习,才能保存元气。但元朝以来的儒家学说的理念,大部分仍是宋儒的传统,尤其是以受朱熹影响的传承为主。
四、元朝的蒙古族入主中原以后,除了崇信西藏密教的佛法,和藏僧喇嘛共治中国以外,渐渐也开始认识孔孟之道的儒家文化,而且受到一般儒家学者臣工们的影响。忽必烈死后,由他的第三个儿子继承帝位,史称为“元成宗”的铁穆耳,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而且这篇封号的文章“制诰”,实在胜过历代敕封孔子的“诏书”,不知出于哪位儒臣的大手笔。如云:
制曰: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仪范百王,师表万世者也。可加大成至圣文宣王。遣使阙里,祀以太牢。于戏!父子之亲,君臣之义,永为圣教之遵。天地之大,日月之明,奚罄名言之妙。尚资神化,祚我皇元。
并赐诸王《孝经》,到了“爱育黎拔力八达”即位,史称“元仁宗”的第二年,又诏以“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司马光、朱熹、张栻、吕祖谦、许衡,并从祀孔子庙廷”。但元朝宫廷内外的重要大臣及其族众,始终是以信奉喇嘛的密教为主;尊重儒家,只为俯顺士大夫们的习惯而已。古人所谓:“善于泳者溺于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因此,到了元顺帝的时期,便有韩山童等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起义,宣传天下大乱,“弥勒佛”下生人间救世。跟着便有方国珍、张士诚、陈友谅,乃至朱元璋等乘时而起,促使其亡。元亡于明的这个阶段,已经到了十四世纪的初期,即是公元一三三三年至一三六七年,西方的欧洲,正当意大利人文主义开始发达,商业都市勃兴。英法百年战争的兴起,也正在这一阶段。德国的帝位,正由诸侯选举所产生。日本也正在分为南北朝的时代。西欧的文化,仍处在基督教神学昌盛的阶段。从一三七八年开始,罗马教会大分裂,直到十五世纪的一四一七年为止。
东方古老中国的文化,经过元朝百年以来的摧折,由平民起义的各路英雄,基本上都不如汉、唐开国的规模。明太祖朱元璋更不例外,既没有汉高祖刘邦的豁达大度,更没有唐太宗李世民的雄才大略。虽然朱明一代,与汉、唐、元都是一统山河的帝制政权,但前追唐朝,后观清代,无论文治武功,都是黯然失色的。有人说,汉朝四百年,是刘家与外戚宦寺(太监)共有天下;唐朝三百余年,是李家与女后藩镇共有天下;明朝三百年,是朱家与宦官(太监)共有天下;清朝两百余年,是爱新觉罗与绍兴师爷共有天下。这样的史论,虽然过于笼统草率,但也蛮有道理的。
我们在前面大概约略地提过,在整个的历史上,反观任何一朝一代的政风,都和开国之君创业立国的学养见解,有牢不可分的关系。这正是《大学》所讲“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而后天下平”的原则要点所在。
明朝三百年来的帝室政权,之所以如此的阴暗,完全由于朱元璋本身的前因而来。他出生在元朝末代乱世的贫民家庭,在童年孤苦伶仃的生活中,早已埋下了看人世社会都是一片悲惨残忍的心理因素。后来生活无着,为了糊口,只好到皇觉寺去做和尚。宋、元以来的汉僧寺院,仍然具有丛林制度的严格清规,俨然一个政治体制的组织。对于长上和各个职司,既要坚守戒律,又要集体劳务,所谓“敬”和“肃”的遵守,是它基本的精神所在。他做和尚的日子不算太久,对于佛教的慈悲和忍让的内养修持功夫,虽然也有所了解,但毕竟并未深入。况且皇觉寺的和尚,也避不开时艰年荒、流离失所的遭遇,他只好被迫出去化缘,仍然也混不到饭吃,因此才去投军,参加平民起义的行列。
如果从心理学立场的观点来分析,以朱元璋从小到长大的遭遇情况来说,假如事业有所成就,这种人就会变成三种个性的典型:一是对社会人群,始终充满仇恨和不信任的个性,变成刻薄寡恩的作风。
二是对社会人群,反而具有同感痛苦的同情心,处处推己及人,愿意反馈社会,尽量做好事,成为一个大善人。
三是变成双重人格,既充满仇恨与刻薄,又很悲观而具有同情心。但有时仁慈,有时残忍,很难自制。
我们只要多读《明史》,仔细研究朱元璋,你就可以了解到孟子所说孤臣孽子的心境了。如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可惜他所遭遇的是时势造英雄,做了皇帝,却不达观。如果以他的聪明慧知,做一个中唐时代的和尚,一定会成为一代宗师,称佛做祖。但他的根本学识习性,仍然没有脱离少年时代在皇觉寺为僧时的僧院知识,因此在他所创建的明朝政治体制中,有关官职的名称,有些仍然采用“丛林寺院”僧职的名位,如“都察院”“都检”,乃至称僧职叫“总统”“统领”等名词,都是与“禅林寺院”职司的名号相同。
可是在他称“吴王”开始,到登位称帝以后,的确勤奋读书,努力学习。但很可惜,没有得到良师益友的辅导。如宋濂、刘基,他都是以臣工视之,并非尊为师友。如史载他对两人的评语说:“宋濂文人,刘基峻隘。”所以对于他们,始终是有距离,用而不亲,影响不大。在他心理上最大的缺点,就是始终有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古今中外的人性心理,凡是过分傲慢的人,都是由心理上有一种自卑感在作祟。他自小由环境所造成严肃忮刻的生活习惯,很难兼容并蓄,更谈不到有“格物致知”的容人容物之量。
但他在登位称帝以后,正如唐、宋开国的皇帝一样,总想找出一个具有显赫有名的祖宗,作为自己的背景。李唐皇帝,找到老子李耳,有道教教主的“李老君”做背景,是够神气的。赵宋也用道教的帝君来陪衬自己。朱元璋找谁呢?开始他是想用朱大夫子朱熹的关系。当他还正在疑难不决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个理发的司务(相当于今天所称的师傅)也姓朱。他便问他,你是否也是朱熹的后人?谁知那个理发匠却答说,我姓朱,是另有祖先的,朱熹和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认他做祖先啊!这句话,使他感觉到很惭愧,因此,就决心不认朱熹做祖先了。这个典故,不是凭空捏造的,是记在明人一部史料笔记中,我一时记不起书名来了,你们查对,一定会发现的。
但从明朝开国,创建科举取士的考试体制,规定用朱熹的《四书章句》为标准,推崇《大学衍义》等传统,实在出自朱元璋的创制规定,以后一直沿用到由明朝乃至清朝约六百年而不变,并非事出无因。另如以宋儒理学家的严峻规范思想,制定对妇女的节操观念,限制重重,也是由他手里所开始的。大家不可以把这些过错,随便归到儒家的礼教和孔子、孟子的罪名上去,那是很不公平的。
现在为了缩短讲课的时间,我们只引用明初朱皇帝有关这一方面的史料,大家看了,就可明白了。
元顺帝至正二十六年(一三六六年),朱元璋正在称吴王的第三年,即诏求遗书,如史载:
上谓侍臣詹同等曰:三皇五帝之书,不尽传于世,故后世鲜知其行事。汉武帝购求遗书,而六经始出。唐虞三代之治,始可得而见。武帝雄才大略,后世罕及。至表章六经,开阐圣贤之学,又有功于后世。吾每于宫中无事,辄取孔子之言观之,如“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真治国之良规。孔子之言,诚万世之师也。
又命侍臣书《大学衍义》于两庑壁间,曰:“前代宫室,多施绘画。予书此,以备朝夕观览,岂不愈于丹青乎!”
第二年,开始第一次创制文武科取士之法。如云:
然此二者,必三年有成,有司预为劝谕民间秀士及智勇之人,以时勉学。俟开举之岁,充贡京师。其科目等第,各有出身。
洪武元年(一三六八年)。
谓学士朱升等曰:“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观历代宫阃,政由内出,鲜有不为祸乱者也。卿等纂修《女诫》,及贤妃之事可为法者,使后世子孙知所持守。”
洪武三年,第二次
诏设科取士,定科举法。初场,各经义一道,四书义一道。二场,论一道。诏、诰、表、笺、内科一道。三场,策一道。中式者,后十日,以骑、射、书、策、律五事试之。
洪武十七年,第三次
颁行科举成式。凡三年大比,乡试,试三场。
八月初九日,试四书义三,经义四。四书义,主朱子集注。经义:《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义(程传与朱子本义)。《书》主蔡氏(沈)传及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穀梁、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十二日,试论一,判语五。诏、诰、章、表、内科一。
十五日,试经史策五。
礼部会试。以二月,与乡试同。其举人,则国子学生,府州县学生,暨儒士未仕,官之未入流者应之。其学校训导,专主生徒。罢闲官吏,倡优之家,与居父母丧者,俱不许入试。
同时,另有一件故事,从现代人的观点来看,一定觉得他很愚蠢,不懂得科学技术,因此而限制了科技的发明和应用,非常可惜。事实上,科技的发展,给人类带来无比的方便,而且大有好处,那是事实。但科技的发展,给人类带来精神文明上的堕落和痛苦,那也确是有相等的负面损失,这也是事实。所以在中国历史上,类似有朱元璋这种想法和做法的事,还不止一桩而已。这件事,便是史载:“洪武元年冬十月,钦天监(管天文台的台长)进元(元代)所置水晶刻漏(最早发明的自鸣钟),备极机巧。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铃声)鼓。上(朱元璋)览之,谓侍臣曰:废万机之务,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命碎之。”这样一来,由元朝时期,从西洋引进的一些最初的科技知识,就很少有人再敢制作和发明了,实在可惜。假如当时一反过去历史上压制“奇技淫巧”的政策,加以提倡奖励,恐怕中国的科技,就早早领先世界各国了。
由朱元璋开始,制定科举考试取士的程式以后,朱明王朝历代子孙的职业皇帝们,便严守成规,奉为定例。但当时的知识分子,也有人认为把儒学局限在宋儒和程、朱一派的思想见解上,是很不恰当的。所以到了朱棣赶走他侄子建文帝允炆以后,自称皇帝,改元“永乐”的第二年,便有江西饶州鄱阳儒士朱友季,“诣阙(自到北京皇宫大门外)献所著书,专毁濂(周敦颐)洛(二程兄弟)关(张载)闽(朱熹)之说。”永乐帝看了,便说:“此儒者之贼也。遣行人押还饶州,会司府县官,声其罪杖之,悉焚其书。”并在永乐十二年,命儒臣纂修五经四书《性理大全》,开馆于东华门外。书成,永乐帝亲自写序。从此便使朱明一代的儒学,偏向专注于性理的探讨,推极崇高而不博大了。
过了四十年后,在明宪宗朱见深成化二十三年(一四八七年),有礼部右侍郎邱濬进所著《大学衍义补》一书。他认为真西山(真德秀号西山)的《大学衍义》,虽是帝王学的中心思想,但缺乏治国平天下的事迹可供参考。因此,他采集经传子史有关治国平天下的事迹,分类汇集,加上自己的意见,以备帝王们学习治国平天下的学识。宪宗特别赏识,赐给金币以外,又进封他做礼部尚书,并命将此书刊行流布。邱濬是琼州(海南岛)人,少年时便有神童之誉,是一个才气纵横的人物。如他咏海南岛五指山的诗,便有“疑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之句,大有岭南学派人物的豪情壮志,目空一切的气概。
从此以后,到了明武宗朱厚照的时代,已经是十六世纪的初叶,在中国文化史或哲学史上产生了一位名人王阳明,他本名王守仁,儒家学者称之为“阳明先生”。他在明代历史上的事功,是以平定江西宁王“宸濠之乱”而出名。但在文化哲学史上,他是以“知行合一”的学说,影响当时和后世。最为突出的,就是东方的日本,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之间明治维新的成功,便是接受阳明学说的成果。因明治维新的影响,当清末民初,中国一般留学日本的学生,回国以后,重新捡起阳明之学,作为革命救国的张本,提倡研读王阳明的《传习录》,乃至阳明的治兵语录和曾国藩的家书等作典范,俨然日本在明治维新前期的作风,用来抗衡由西方输入的各种文化思想潮流,形成一代的悲剧,为现代历史增添了太大的不幸。
王阳明学说的由来,开始也和南北宋时期一般儒家的理学家们相同,也是为了追求形而上道和入世致用之学相结合,先是由道家和佛家的一般学理入手,而且努力参禅静坐,曾经发生有遇事先知的功能。但他却能自知神通妙用的特异功能还不是道,因此退而反求儒家的经学,别有深入之处。恰好碰着在仕途上和当权的宦官刘瑾结怨,被贬到贵州的龙场驿以后,更有进益。总之,他后来心性学养的成就,如照朱熹所主张的道问学和陆象山所主张的尊德性来讲,他也是以尊德性为本。而且更与朱、陆不同之处,他在尊德性入道的同时,又特别强调以事功的实践,与即知即行的良知良能相契合。实际上,王阳明的学问造诣,是由禅入儒,引儒入禅相结合,比宋儒朱熹的见地,实在别有胜处。他是极力反对朱熹的四书章句之说,认为朱注的章句,其祸害尤甚于洪水猛兽。因此,与当时宗奉朱熹学说,崇拜程朱学派的人,俨然对立。好在他有平宁王之乱的一段事功,震撼朝野,所以他在当时程朱学派的天下中,还能立足,这也是并非偶然的事。
如果我们把明武宗时期和王阳明倡导知行合一儒家理学的时期,和西方欧洲历史文化作一对照,那也正是一五一七年到一五六一年之间,德国人马丁·路德开始从事宗教革命的同一时代。除此之外,也正是西方在这一时期(十六世纪)历史文化上开始转运的阶段,如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生;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倡太阳中心及地动学说;维斯浦奇发现南美洲东岸;哥伦布发现中美洲;麦哲伦远航周游世界一周成功;葡萄牙人到了广东租澳门为通商地,为近世欧洲人到中国的开始;葡萄牙人又到日本的种子岛,首先掌握了东洋的贸易权;西班牙人征服了墨西哥;英国女王玛丽登位,禁信耶稣教,接着是女王伊丽莎白即位,厉行新教;德国开宗教会议,重许信教自由,新旧教之争结束;法国新旧教开始战争。西方的欧洲,在这个时期所发生的这些故事,和我们虽然还远隔重洋,说是没有关系,却是很有关系,所以也在此顺便提起大家的注意。
至于明朝在武宗时期,因有王阳明的学说出现以后,同时也影响了道家和佛家出家的道士、和尚,也有向王阳明参禅学道的出家人。王阳明虽然不像宋儒那样,左批佛,右批道,但对佛道两方,多少也有微言。不过,他和宋儒理学家相同,对性命之理,人生的生命之学,仍有存疑。他在晚年又研究道家的外丹,或者为证长生,结果因为服食信石(砒霜)中毒而殁。
我们对阳明学说的是非暂不评论。总之,在明朝三百年,特别注重以朱注“四书”为主的儒学,影响所及,到了晚明时期,如对宫廷具有影响力的佛教大师憨山德清,便以儒、佛、道三教一致观点,著有《中庸直指》,以及《老子道德经解》《庄子内七篇注》等。稍后,他的再传弟子蕅益法师,又有《四书蕅益解》等著作。种种事实,都说明由初唐(六二七年)年起,到明末清初(一六四四年)年间,有关儒、佛、道三家学说,却已经历纷争了千余年之久,由各自殊途而归趋于一致,共同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才得汇流而集成。但也正如道家老子、庄子的观点,“成者,毁也”。由于西方的欧洲,正从物质文明之中逐渐发展,促使唯物哲学思想的光芒,正从地平线西面升起,在十六世纪以后,渐已东来了。
我们现在不必读历史而流泪,为古人担忧。只对朱明三百年来的政治文化,作一简单的结论。
一、明朝的文运,由朱元璋(洪武)和朱棣(永乐)父子,制定以宋儒程朱理学为主导的儒学以后,同时既不尊重相权,又更轻视文臣学者。朱家子孙十五个职业皇帝,除了被太监宫女们玩弄在股掌之间以外,几乎找不出一个对历史社会有很好贡献的君主。其中两三个稍有特别天才的,如英宗朱祁镇,如果不做皇帝,专学天文,应该可以成为名家。神宗朱翊钧,不做皇帝,专业经营,或从山西票号做学徒,以他爱钱如命的个性,一定可以经商致富。熹宗朱由校,不做皇帝,专学建筑设计或土木工程,也应该大有成就。但很可惜,他们都不幸而生在帝王家,当了职业皇帝,反而在历史上留下许多劣迹,真是不幸。
二、朱元璋从佛门和尚出身,做了皇帝以后,除了本身太过严厉,杀戮太过,留给后代以刻薄寡恩的榜样以外,其他功过善恶,很难定评。最大的缺憾就是“不学无术”。但“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所以他的子孙,仍然必要出家为僧偿还这个因果。起初是由他的孙子建文帝朱允炆,被永乐所逼而出家。最后仍由崇祯的断臂公主出家为尼,了却佛门一代公案。
三、明朝三百年来的文运,规守在宋儒理学的范围以内,使传统的诸子百家之学,更无发挥的余地。在《明史》上的儒学文臣,如于谦、海瑞、王阳明、张居正等少数特殊之士以外,其余大多不得展其所长。因此,在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学方面,也没有格外的特点。如唐诗、宋词、元曲之外,唯一可以代表明代的文艺,就是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金瓶梅》等等,便是明代的作品。这些著作,也代表了明朝一般知识分子的心声,生在一个无可奈何时代的反感和悲鸣。所以在世宗嘉靖时期,就早有李贽(李卓吾)一类愤世嫉俗的学者出现。李卓吾明说当时的道学先生们为“鄙儒、俗儒、腐儒”,又说他们是“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人。但他不只反对道学,自称“不信道,不信仙释”,甚至讨厌见任何人,既讨厌和尚,更讨厌道学先生,贬斥六经,认为不能专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因此而“得罪名教,遭劾系狱,自刎而死”。古人所谓的“名教”一词,就是指以儒家孔孟之教为名的意识形态。单是一个“名”字,有时便代表论理的逻辑观念。“遭劾”就是被当时在朝廷的儒臣们所弹劾,认为他犯了意识形态上的大反动,所以就入狱坐牢了。事实上,他最初是从王阳明的学说中脱颖而出,因对时代社会的不满,太过偏激,形成狂态。另如神宗万历时期的袁宏道(中郎)、袁宗道、袁中道三兄弟,都有才名,当时人称“三袁”。尤其以袁中郎的声名更盛,但他也是对时代不满,早年就辞官不做,专以诗文名世,不与世俗相争了。
明代的文运,诸如此类,所以到了万历后期,就形成以太监头子魏忠贤为首,指顾宪成、高攀龙等两百多名学者为东林党,兴起党狱,随便定罪杀戮儒臣学者。一直到了李闯王的民兵入京,崇祯朱由检自杀,清兵入关,才结束了从皇觉寺开始,到东林书院而变为东林党的党争的历史,使朱明与太监共天下的三百年王朝了结完案。因此而刺激了明末清初的大儒遗老,如顾亭林、李二曲、傅青主、王船山等,扬弃理学专讲性理之义理的弊病,转而重视实用和考据之学,才使中国文化,从清朝开始,归于义理(哲学)、考据、词章三大类的学问。至于猎取功名科第的科举八股文章,都是余事而已。
接着明代已尽的气数,清朝爱新觉罗的入关,便是中国近代史到现代史的关键所在。当清兵入关称帝以后,在过去两百多年的时间,始终存在满、汉民族意识情绪的斗争。但从满族的立场来说,因为明末时期,明朝的政权,已经物腐而后虫生,自己不能收拾,所以才请我们入关来澄清宇内。大家都是炎黄子孙,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这有什么不对。雍正《大义觉迷录》的立论,就是由这个观点出发。
事实上,从中华民族发展史来讲,暂且不说魏晋南北朝的阶段,但从唐末五代到南北宋和辽、金、元这个时期,大约三百年之久,表面上,是政权上称王称帝和民族性的争夺。但从华夏文化的立场来讲,无论辽、金、宋、元、明、清,实际上,仍然都在儒、佛、道混合的文化基础上发展演变。只在空间区域上有南北之分,在时间的轨道上,有朝代之别,从中华民族整体的统一文化来讲,始终都是一致的。尤其满族与辽、金在氏族的血统系统上,关系更为密切,这又是历史上的一个专题,暂且不论。
满族在明神宗万历十六年(一五八八年),从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卫(吉林省),首先修建第一座佛寺及玉皇观等寺庙。正值万历二十七年(一五九九年)开始,仿造蒙古文字的方法,创造满文,但那也只是从言语读音的区别上,创立了文字的符号系统。而在人文生活的文化上,包括政治体制,仍然都是学习华夏文化的传统,并无另有满洲的文明。万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年),清太祖努尔哈赤称“汗”,建元天命,自称国号为“后金”,这很明显的便自认为是金人的后裔。
再到明熹宗七年(一六二七年),努尔哈赤卒,由皇太极(清太宗)继位,改元天聪以后,政治体制也更加汉化。尤其在天聪三年,即设立“文馆”,并将以往由征明所俘虏的儒生三百人,分别考试优劣,逐渐录用。天聪四年,议定官制,设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统学明朝体制,并令满族子弟,皆须读书。当时初建的文馆,后来再加改制,到了入关以后,在顺治、康熙王朝,便正式扩充成为“内阁”了。所以入关之初的儒臣,如范文程、顾八代(文起)等人,都是镶黄旗的明儒汉人后代。
皇太极在天聪五年开始,为什么要命令旗人子弟,皆须读书呢?如史料所载:
上(皇太极)谕诸贝勒曰:我国诸贝勒大臣之子,令其读书,闻有溺爱不从者,不过谓虽不读书,亦未尝误事。不知昔我兵之弃滦州(河北地区)四城,皆由永平(河北卢龙)驻守贝勒,未尝学问,不通义理之故。今我兵围(明朝)大淩河(辽宁),越四月,人相食,竟以死守。虽援兵已败,淩河已降,而锦州、松杏(皆在辽宁)犹未下,岂非读书明理,为(明)朝廷尽忠之故乎?凡子弟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皆令读书。
这就是皇太极在当时已经体会到读书明理,与忠贞爱国的情操,确实具有重要关系,所以他要旗人子弟读书。后来再发展到要求武将也必须读书。但在当时所读的书,基本上,就是孔孟之道的“四书”最为重要。
从开建文馆,录用明朝遗留在东北各地的儒生,归入旗下以后,不到两三年,他们果然成为为大清出谋划策、文韬武略的中坚分子。如宁完我的首先上疏言事,建议厚待汉人。接着便有贝勒岳托提出优待汉人赐婚等等的办法。然后,就有朱延庆、张文衡等先后上书,请即征明的建议,他们当然都是出身文馆的明儒后裔儒生。但皇太极的头脑并不简单,不失为具有雄才大略的领导人,他对征明会议的讲话,就大有可观之处。如说:
进言者,皆欲朕速出师,以成大业。朕岂不愿出此!但今察哈尔新归附,降众未及抚绥,城郭未及修治,何可轻于出师!朕于旧人新人,皆不惜财帛以养之(如明之降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欲使人心倾服耳。若人心未和,虽兴师动众,焉能必胜。朕反复思维,我国既定,大兵一举,彼明主若弃北京而走,追之乎?抑不追而攻京城乎?抑围而守之乎?若欲请和,宜许之乎?抑拒之乎?若北京被困,逼迫求和,更当何以处之?倘蒙天佑,克取北京,其人应作如何安辑?我国贝勒及诸姑格格等,皆以贪得为心,宜作何禁止?尔高鸿中(时为刑部承政)、鲍承先(时为文信榜式)、宁完我、范文程(沈阳汉族旗人)等,其酌议以闻。
同时,又谕文馆诸臣择史有关紧要者,据实汇译成书,用备学习。如说:
朕观汉文史书,殊多饰词,虽全览无益也。今宜于辽、宋、元、金四史,择其紧要者:如勤于求治而国祚昌,或所行悖道而统绪坠,与其用兵行师之方略,及佐理之忠良,乱国之奸佞,汇译成书,用备观览。又见汉人称其君者,无论有道无道,概曰天子,安知其即为天之子耶?盖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能居之。亦惟有德者乃可称天子。今朕蒙天佑,为国之主,岂敢遽以为天之子,为天所亲乎?
接着就以归降汉官,为各部承政,并遣大学士范文程祭先师孔子。
事实上,他在这个阶段,曾经有两三次致书明朝请和,而明廷都没有理会,当然更没有正式回应。因此,便在计策万全以后,才一步一步派满蒙部队侵近山海关。但仍然不敢有公然征明的大举。直到皇太极逝世,由第九个儿子,年方六岁的福临即位,多尔衮摄政。李闯王民兵攻入北京,朱明末代皇帝崇祯自杀,吊死煤山,才有吴三桂向清朝乞师,使清廷正当孤儿寡妇当政的危机中,趁势乘时而驾,由吴三桂为前驱,名正言顺地入关进京,登上皇帝的宝座,成为大清朝入主中国的第一代皇帝,年号顺治。这从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来说,取得天下有如此的容易侥幸,真可算是最稀奇特别的一代,如照古文精简的说法,便叫做“异数”,也就是说,有特别的好运气,不是人力所能勉强做到的。
清兵入关,福临在北京登位称帝,改年号为顺治元年(一六四四年)开始,已经是十七世纪的中叶。这个时期,除了帝都北京以外,中国的各省州县,并未完全被大清朝所统一。除李闯王、张献忠等遣散的民兵势力还未平定以外,在南方还有“南明”等临时政权存在。而且各地的抗清武力,皆未削平。所以当顺治在位十八年的时间里,全国还在兵荒马乱的战争状态,清室的皇权,也还处在安危未定的局势。
如从军事武力来讲,入关前后的清朝八旗子弟,全数亦不过三万多人。加上在皇太极时代,收编内外喀喇沁蒙古的丁壮一万六千九百十三人,另行分编为十一旗(属于蒙古族的),总数加起来,还不到五万人。至于当时蒙古的人口,大约在四十多万内外,但并未完全归服清朝,何况扣除老弱妇孺,能征调动员的兵力也非常有限。何以他们能以十来万人的武力(这是比较宽松的估算)入关,统治当时三四亿人的中国呢?我们如果要了解这个问题,首先就要明白在人类世界的战争史上,最先能够运用“代理战争”的战略,可以说便是清朝。他们在东北初起,由皇太极时代开始,攻城略地,夺取明朝在东北的要塞阶段,已经运用收编了蒙古的旗兵参战。入关以后,南征北讨,也都是以蒙古旗兵参合互用,而从一般汉人来说,无论是满旗、蒙旗,统称之为清朝的旗人或旗兵。而且后来平定南方,统一全国,又是运用汉人汉兵作为代理战争的先驱。如用洪承畴及吴三桂、尚可喜、孔有德、耿仲明等藩镇四王,便是最明显的成例。
所以当郑成功在台湾,率水师十七万北上,入长江,克镇江,围南京的战役,防守北方的旗兵,还不足万人,而且大多是老弱残兵。顺治和皇太后,表面镇定,内心已准备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就出关回避。结果郑军因气象变化,天时不利,加上郑成功方面没有准确的侦查情报,而且反攻郑军部队的,也正是汉兵。因此,郑军只好迅速退走,反成败局,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
但在北京顺治一代的十八年间,除了还需随时警惕在中国各地用兵的统一战争,更大的主要内忧,还在爱新觉罗内廷的齐家问题。所以研究清史上的第一疑案,就是生母皇太后是否下嫁多尔衮,以及顺治的早年逝世是否别有原因,甚至民间相传,都相信顺治因受刺激而到五台山出家当和尚去了,这些事故,并不是空穴来风的谣传而已。正如清代绍兴师爷办案的老调一样,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而已。
但顺治成长以后,嗜好禅宗佛法,确是事实,他曾经召请当时深负时名的禅师,如憨璞性聪、玉琳通秀、木陈道忞等大和尚进宫参学,而且自号为“痴道人”,或称“弟子福临”,情如世俗子弟。至于顺治出家的诗篇,两百多年来流传在中国佛教的寺庙中,也并未遭到文字狱的取缔,而且还可任意张贴流通,岂非怪事。如果照那些浅近畅晓的词句来看,正如皇太极等初学汉文的笔法,如云:“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朕(我)本西方一衲子,如何落在帝王家?”“只因当初一念差,黄袍换却紫袈裟。”“未生之前谁是我,既生之后我是谁?”这和他的孙子雍正登位以前所辑录的《悦心集》等文句,几乎都是很可爱的白话韵语。
总之,依史论史,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统治中国,除了满汉民族性争议的缺失以外,从版图的一统、政治的清明,乃至文治武功的成就,不但无愧汉唐,甚至可说是超过汉唐。如历代王朝的女祸、外戚、太监、藩镇等弊害,几乎绝无仅有。但这些比较良好根基的建立,完全是从康熙时代所奠定。唯一可惜的,如果在入关之初,舍弃满族初期偏仄的习性,不改中国传统的明代衣冠,不下令全国剃发编辫子,那在统一江山的工作上,必然会事半功倍,顺利得多了。我们研究历史文化,需要特别注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衣冠文物”四个字,它所代表生活文化的重要性。例如清兵入关之初,并未遭遇太大的反抗。但自下令剃发,改易服制以来,就使当时的全民引起反感,抗拒投降的意识就突然增强了。这种有关生活文化习性的群众心理问题,看来只是一件小事,但恰恰是为政治国的大关键所在,可惜一般人见不及此,英明如康熙、雍正两代,纵使心里明白,但也不敢违背祖制,所以就增加历史政治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了。
以我本身亲眼看到的一个事实,告诉大家值得参考的一个笑料。当我还在幼小的童年,清朝已被推翻,民国已经建国十多年了。可是在我家乡的亲戚故旧中,还有前清遗老,有秀才、举人功名的两三人,始终不肯剪掉辫子。后来被现实环境所影响剪掉了,却马上换穿道士衣冠,表示仍然不愿投降民国,以此自居为前清的遗老。我的父亲对我说,他老人家却忘了道士衣冠,正是明朝士绅的便服啊!既然要做前清遗老,为什么还要穿明代的衣冠呢!可见衣冠文物,对于民情心理来讲,在无形中,就具有不可思议的精神作用啊!
康熙只有十三岁,就由他的祖母扶持亲政,但清廷的局势,还在内忧外患,岌岌可危之中。从他逐渐成长以后,内去权臣鳌拜,外平台湾及三藩之乱,安抚蒙藏,绥靖全国,先后做了六十一年的创业皇帝,实在真不容易。而且他对学识修养,也特别勤学,如对天文、数学等外来学识,也特别注意。对于中国传统的儒家和理学,也很用心,尤其对宋儒程朱的《大学》《中庸》所说的修养,也很有心得。如果从帝王的统治学术来讲,他是真的高明。现在只从文治的角度约略来讲,例如:
康熙九年,以宋儒后裔袭五经博士职。并且扩充顺治时代的乡约,令各地方官责成乡约人等,每月朔望,聚集公所宣讲。自颁训谕十六条,作为全国人民生活教育的指标:(1)敦孝悌以重人伦。(2)笃宗族以昭雍穆。(3)和乡党以息争讼。(4)重农桑以足衣食。(5)尚节俭以惜财用。(6)隆学校以端士习。(7)黜异端以崇正学。(8)讲法律以儆愚顽。(9)明礼义以厚风俗。(10)务本业以定民志。(11)训子弟以禁非为。(12)息诬告以全良善。(13)诫窝逃以免株连。(14)完钱粮以省催科。(15)联保甲以弭盗贼。(16)解仇忿以重身命。
十七年,诏修《明史》。
十八年,开博学鸿儒科,网罗前明遗老及全国所有不肯投降的读书知识分子。
二十三年冬,南巡,到南京谒明太祖(朱元璋)陵,并亲自拜奠。
二十四年,授宋儒周敦颐后裔五经博士职。并命勒德洪、王熙等修《政治典训》。又颁“四书”、《易》《尚书》讲义于白鹿洞书院。
二十五年,诏增孔林地十一顷有奇,并免其税粮。诏访求遗书。诏令武职官员应阅览书籍,讲明大义。
二十六年,授宋儒张载后裔五经博士职。
二十八年,由杭州南巡回銮,经南京,再祭明太祖(朱元璋)陵。
三十一年,谕大学士等云:“前者,进呈《明史》诸卷,命熊赐履样雠,赐履写签呈奏,于洪武、宣德本纪,訾议甚多。朕思洪武系明开基之祖,功德隆盛。宣德乃守成贤辟。朕自反厥躬,于古圣君,亦不能逮,何敢轻议前代令主。若表扬洪宣,朕尚可指示词臣,撰文称美。倘深求刻论,朕不惟本无此德,本无此才,亦非意所忍为也。至开创诸臣,若撰文臣事实优于武臣,则议论失平,难为信史,尔等当知之。”
五十一年,升宋儒朱熹配享孔庙,位于大成殿十哲之次。
五十四年,以宋儒范仲淹从祀孔庙。
康熙这些举动,都是尊重传统文化,针对以儒学为政治思想中心的作用。事实上,康熙非常了解真儒实学,必须内(圣)养与外(王)用的实践事功相配合,正如孔子所谓:“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他曾经问过文华殿大学士张玉书说:“理学之名,始于宋否?”张玉书对说:“道理自在人心,宋儒讲辩加详耳!”康熙就说:“日用常行,无非此理。自有理学名目,彼此辩论,而言行不符者甚多。若不居讲学名,而行事允合,此即真理学也。”由此可知,他对于孔孟之道和宋儒理学的明辨,早已了然于心,他只是为了化民成俗,顺应民情而已。
讲到这里,我们必须提起大家的注意,中国几千年来的祸患,都是由边疆问题所引起。从秦汉以来的边祸,如南北朝、五代、辽、金、元等时代,祸患常起于西北、东北及北疆,到了明清时代,几经战伐的混一,已连线为由西藏高原到新疆、蒙古而直达黑龙江畔到延边入海,至于朝鲜。自清朝中叶以后,海运开放,新来的边患,便由西南到东北幅员万里的海疆。但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日本的侵华战祸,他们仍然是利用满蒙做起点。过去如此,将来未必不然。所以有志谋国的人,不能不先须留意中国的边疆政治问题。中国古人的成语所说“天塌西北,地陷东南”,实在很值得深思也!
我们在前面大约讲到清初康熙对统一大清江山的内政,和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关系。但在满蒙之间,还是各怀二心,并非一致。而且蒙藏又是宗教一家,情有别钟,应付起来,并不容易。可是由努尔哈赤到皇太极,早已心中有数,知道安抚蒙藏的最高战略,就是佛教,而且是佛教里突出的喇嘛密教。在过去的历史上,如南北朝的北魏等,以及南北宋时期的辽、金、元等,虽然都是归向于儒、佛、道三家的文化基础上,但北方的各个民族,注重佛、道的情绪尤过于儒家。这是历史的惯例,也是由西北到东北各民族的习性。问题研究起来,并不简单。有关密宗喇嘛教的发展来源,又属于专门的问题,在这里也姑且不说。
康熙对于这个问题,当然非常清楚。他在平定南方,统一中国以后,就回转来要确实整理蒙藏了。所以他在康熙三十五年,便亲征噶尔丹,先要示之以武。以后便用尊重喇嘛教来做为长治久安的政策。因此,他在多伦召集蒙古各族王公会盟,便对明朝永乐时期,宗喀巴所创黄教一系在蒙古的章嘉二世阿旺洛桑却丹,封为国师之尊。使章嘉和在前藏的达赖、在后藏的班禅等,为安抚边疆,协调蒙藏各族等的矛盾工作。这样一来,就可省却军政的劳役和经费。至于在蒙古第一世的章嘉胡图克图,名章嘉扎巴俄巴,是青海红崖子沟张家村人,原称他是“张家活佛”。当康熙亲征噶尔丹时,认为张家活佛名号不雅,便从第二代起改名为“章嘉”,从封为“国师”的尊号以后,就经常出入皇宫,奔走塞外,深得康熙的信任。事实上,第二代的章嘉喇嘛,也确是有道的高僧。
西藏第五世的达赖喇嘛罗卜藏嘉穆错,对佛法的修持和世法的见解,都较有特别的造诣,章嘉二世早年也曾从他求学。五世达赖在皇太极的时期,已经派人到盛京(辽宁沈阳)献书进贡。到了顺治九年,五世达赖便亲自到北京朝见。顺治待以上宾之礼,住在宫内的太和殿,又特别建一所西黄寺给他住持,封为“西天自在大善佛”。到了康熙三十四年,达赖左右的权臣第巴,曾秘密和噶尔丹等勾结,假借达赖名义,遣使向清廷奏请撤回西藏、青海等处所置戍兵。康熙心知内情,严斥第巴,不准所请。跟着便有御驾亲征噶尔丹之役。第五世达赖身故以后,第巴把持前藏,造成转世的第六代达赖有真假双包案,也就是西藏历代流传第六代达赖文学名著情歌故事的一代。闹到康熙四十九年,再经议政大臣等会议,认为拉藏及班禅呼图克图与西藏诸寺喇嘛等,会同管理西藏事务一案。“今经侍郎赫寿奏请,波克塔胡必尔汗,前因年幼,奉旨俟数年后授封。今既熟谙经典,为青海诸众所重,应如所请,给以册印,封为第六世达赖喇嘛。”从此以后历代的达赖喇嘛,几乎都有事故。直到乾隆五十七年发给金瓶抽签,才定下了以人定胜天的解决办法。至于这个乾隆时代所颁发的金瓶,到现在还照旧应用。据《注释清鉴辑览》所载史料如下(括弧内为原书之注释,并供参考):
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定呼毕纳罕嗣续掣签例:
廓尔喀既平,帝欲乘用兵余威以革藏中积弊,故留兵戍藏,使驻藏大臣之权与达赖、班禅相埒,以控制之。先是宗喀巴倡黄教,禁娶妻,倡言教王乃世世转生,不必以肉身世袭。其大弟子有二:一曰达赖喇嘛,一曰班禅喇嘛,并居拉萨(前藏之都会),嗣宗喀巴法,为黄教徒宗主。宗喀巴圆寂之时,遗嘱达赖、班禅,世世“呼毕纳罕”转生,演大乘教,以济度众生。“呼毕纳罕”者,华言化身也(初,番高僧八思巴为帝师大宝法王,领藏地,后嗣世袭其号,西藏始为释教宗主,其所奉皆红教。迨及后嗣,渐流侈情,纲纪废弛,尽失佛教本旨。时宗喀巴学经于札什伦布之萨迦庙,既深观时数,当改立教,乃入大雪山,修苦行。道既成,为番众所敬信,因别立一宗,排幻术,禁娶妻,自服黄衣黄冠以示别,谓之黄教,而名旧教喇嘛曰红教)。
达赖一世曰敦根珠巴,故吐蕃王室之裔,世为藏王,自是黄教徒之势益张。传至第五世曰罗卜藏嘉穆错,及卒,有第巴专国事(达赖、班禅,惟总理宗教之事,不屑问世事,故二世根敦坚错者,始置第巴等官以摄理政事),唆准噶尔使入寇,藏中大乱。后第巴为拉藏汗所诛,而藏中所立之第六世达赖喇嘛,诸蒙古不复敬信,而别奉里塘之噶尔藏嘉穆错为真达赖,与藏中所立,互相是非。盖宗喀巴有一花五叶之谶,故自六世以后,登座者无复真观密谛,只凭垂仲神指示。垂仲者,犹内地巫师也(达赖喇嘛之化身第一世、第二世出于后藏;第三世出于前藏;第四世出于蒙古;第五世出于前藏,皆非限于一族一地而出者。至是,积久弊生,兄弟子侄,往往继登法座,等于世袭,而达赖、班禅亲族,或相率夤缘据要津,罔权利焉)。
帝久悉其弊,欲革之而未有会也。至是特创掣签法,颁金奔巴瓶一,供于西藏大招寺,遇有“呼毕纳罕”出世,互报差异者,纳签瓶中,诵经降神。大臣会同达赖、班禅于宗喀巴前掣之(法先使垂仲四人,演其降神之法,一旦达赖示寂时,则垂仲即将“呼毕尔罕”之姓名、生年、月、日,各书一签,藏于金瓶内。喇嘛诵经七日后,招集各“胡图克图”于佛前,驻藏大臣临席而后掣签,若四人所指之“呼毕纳罕”同为一人时,则置空签一枝于瓶内,若掣出空签,则以为无佛佑,更别为掣签云)。而各札萨克所奉“胡图胡克”其“毕呼纳罕”将出世,亦报名理藩院与住京之章嘉“胡图克图”掣之,瓶供雍和宫。
蒙藏两地,从元明以来,都是坚信藏传的喇嘛教为无上密法,对于内地的佛教各宗,除禅宗以外,都轻视排斥。康熙既能善于处置蒙藏两地胡图克图(意为无上大师,俗称活佛),各有差别待遇的办法。以他的日常作风来说,绝不肯强不知以为知,他当然对佛学也需要进一步深入的了解,平常只是绝口不谈而已。他最喜欢亲自题赐各佛寺的匾额,尤其在他的一生中,曾经三上五台山,实为以往帝王少见的举动。第一次在康熙二十二年,也正是他三十五岁的年代,平定台湾及三藩之乱以后,就上五台山,住了一个月左右。因此后世的人们,就拿他做文章,说他是去亲见出家的父亲顺治皇帝。第二次,康熙三十七年正月,是平噶尔丹以后的第二年,又上五台山。第三次,在康熙四十一年,春正月,再去五台山住了十多天。
五台山是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佛教徒们,依据佛经的叙说,认为五台山是大智文殊师利菩萨的道场,四川峨眉山是大行普贤菩萨的道场,浙江普陀山是大悲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安徽九华山是大愿地藏菩萨的道场。文殊师利又是蒙藏两地喇嘛密教最为尊崇的宗祖。五台山上的佛寺,过去以密宗的喇嘛庙为主,只有少数如内地的禅寺。康熙的钟情五台,与其说他是去见出家了的父皇,毋宁说他是借机澄心静虑,亲自体认“内圣外王”之道。治内地,须用儒家;治满、蒙、藏地,须用佛教吧!不过,这是说明康熙时代的外示儒学,内用佛老作用的要点而已。
由于康熙自十三岁亲政,长期处于内忧外患的情况中,他从实践中所得的经验,影响了他的第四个儿子雍正,自小就重视学问,尤其醉心于禅宗的佛法,这是顺理成章的因缘成就。不然,雍正早年,还身为皇子的时候,居然潜心佛典,后来被封为亲王以后,更加认真,公然在王府中领导少数臣工,自称学佛参禅。甚至还杂有出家和尚们的参与,岂非怪事。“知子莫若父”,如以康熙的英明,对儿子们这些作为,绝对不会毫不知情而忽略过去。事实上,他对雍正的参禅学佛,根本就不置可否,也从来没有告诫过。这不能不说他是有意培养,至少也是并不反对。
可是一般写清初历史小说的人,大多都把雍正的参禅学佛,写作为夺嫡争权的手段,认为是以退为进的权术。其实,在康熙的时代,根本就没有把储位的密旨,先行写好,放在“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办法。这个办法是雍正本人所开创的。因为他有鉴于历史上对储位之争的故事,如唐太宗李世民,也为了立太子的事,气得发昏。现在又亲自看到本身父兄之间立储和废太子的事,又加众多兄弟之间明争暗斗的惨痛内情,所以他在登位第一年的八月间,就命总理王公大臣等,将密封建储事的锦匣,收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并且明说是“以备不虞”。所谓“不虞”,就是意想不到的事。因为人的生命无常,况且身居高位,无常之变更多,万一本身不保,后继无人便难办了。而且如果自己所定的人选,因环境影响而变质变坏了,要想更换另一个人,也会引起很大的不安。“凡事以豫立而不劳”,他不如采用这种公开秘密的办法,早做准备为妙。然而从清末以后,一般人便颠倒清史的前后关系,说雍正用手段改掉了藏在匾额后的遗诏,抢得皇位,未免有欠公允。
但我们现在要讲的问题,是无关这些历史疑案的争议,只是说继康熙以后的雍正王朝,更为明显的是外示儒学、内用佛老文化政治的内涵。但要详细说明这个理由和事实,又是一个很繁复的专题。我们只要提起大家的注意,现在还保存在故宫的档案中,仔细查一查雍正在位十三年来所批过的奏折,就会承认他是历代帝王中最为认真勤政,而且生活比较俭朴,嗜欲比较淡泊的一位皇帝。如果他无诚心办事的真情,没有过人的精力,的确是经不起这样昼夜勤劳文牍的工作,但他在做皇帝时所批大量公文的同时,却对禅宗佛学方面的编著,比起他所批奏折公文的分量还要多得多。批奏折、编著书,都要动脑筋,用手来写的。那个时候,没有打字机,更没有电脑,他身为帝王之尊,不要说日理万机,就是十多年来关门闭户,专心写作的人,也未必能有如此精辟丰富的成绩。不过,对于雍正深入禅佛的学养方面,我相信将来必有专家去研究,我们姑且点到为止,不必多加讨论。但要补充一点,雍正平生书法,也极力学习他父皇的字体,只是笔力劲势稍有不同而已。所以只要在故宫保存康熙晚年所批的奏本中,找出已经有雍正为康熙代笔批阅处置的资料,便会了解康熙早已有心培养他可能继承帝位的干练才能。如果这样,就可明白康熙在临危时,何以匆促召来雍正,咐嘱他来登位的史实了。
清初康熙一代的施政重点,在于平定内乱,统一全国。而且最注重的是治理黄河与运河的灾患,费了很大的精神和力气。对于全国知识分子“反清复明”的意识,存在满汉之争的紧张情绪,只能用怀柔绥抚的政策,举行“博学鸿词科”,以时间来争取和缓。
但到雍正登位之前,他处身皇子之位,已有四十五年的经验和阅历,关于诸多兄弟之间的事故,以及八旗子弟与满汉之间的情形,他是深知利弊。尤其对满族旗人的贪婪和腐败情形,正如他祖先皇太极当年所说的“诸姑格格等,皆以贪得为心”,必须做出处置。因此,他即位以后,立即雷厉风行,毫不留情地先从宗室动手整顿。接着,就是清理八旗子弟的游惰和贪渎。所以他首先得罪树敌的不是汉人,却是他自己的宗室和满族旗人。因此,他的宗室族人勾结汉族臣民,造谣中伤不遗余力,甚至尽量宣传他是如何使用奸诈,取得权位的不正不顺。
其次,在康熙的晚年,朝廷收入的财赋及库存银两,已渐见支绌,并且与各省地方之间的财赋库存,已有矛盾。康熙四十八年,已经有诏谕户部及各省,要“从长商榷”。其中有关宗室重臣及各省大吏的贪污侵占情形,以及权臣如年羹尧、外戚如隆科多的别有异心,雍正在藩邸的时候,早已知道得很清楚。但康熙以宽大为怀,雍正自己又处在诸王大臣及兄弟之间争权夺利的嫌疑地位,当然不好明显表态。所以当他登位以后,便着手严格处置满汉权臣,整顿田赋财税,即使是兄弟宗室,也毫不留情。历来在政治上整饬纲纪,肃清贪污,几乎没有一朝一代不弄得灰头土脸的。宋朝的包拯虽称“包青天”,但他也并未办过整理财经的大案。不然,就是万里无云的青天,也会风云变色。可是雍正却不顾一切,亲自动手做到了,清朝的国库充足了,贪污犯罪的官吏倾家荡产了。因此,有关满汉反对派的怒怨,就一概集中到他“朕”的一身了。但他是学佛参禅的健者,他深切体认到永嘉禅师所说“办事定”的学养,如“止水澄波,万象斯鉴”。只要见地真,行履切,即有如庄子所说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决心,就毅然地做了。
雍正元年正月,还未正式视政之时,就颁谕旨十一道,训饬督抚提镇以下各官。这就是先声夺人,告诉大家他要开始整肃了。如照现代观念来说,他已首先宣布他施政报告的方向了。我们现在依据史料所载,略选几则他的主要施政,并酌加简单说明如下。
如有关农业经济的开发和利民的事,即定“起科之例”:“谕各省凡有可垦之处,听民相度地宜,自垦自报。地方官不得勒索,胥吏不得阻挠。至升科之例,水田仍以六年起科,旱田以十年起科,著为例。”(这是集权于一身的帝王专制政治时代,不是如二十世纪民主时代经民意代表的提案,再经会议决定来办的。雍正他生在深宫之中,长于皇族家庭,可是他却深察民隐,就是这样地独断独行,严令照办。尤其他明白指出地方官的惯性勒索和基层干部的有意阻挠,是不准许的,这是很值得赞赏的事。)
夏四月,复日讲起居注官(这也等于是自找麻烦,要大臣随时记录他生活和办事的是非好坏)。然后才“初御乾清宫听政”。跟着便下令“除山西、陕西教坊乐籍,改业为良民”(教坊乐籍是当时历代要唱戏及专为民间婚丧喜事等奏乐的贱民,甚至包括做娼妓。这是明朝以来的弊政,把战俘和罪人亲属归入这种户籍,子子孙孙,永远不得出头的贫民。可是雍正却以佛家的慈悲,儒家的仁德,首先下令解放了他们。如照我们现代来说,他早已有了“社会主义”思想的意识了)。
六月,命京师(北京)八旗兵无恒产者,移驻热河喀剌河屯桦榆沟垦田(他这道命令,对那些入关征战有功满族八旗的特权子弟,会引起多大的埋怨和愤恨啊!可是他却严厉地做到了。后果呢?当然是众怨所归了)。
八月,谕诸盐政约束商人,循礼安分,严禁奢靡僭越(在中国过去历代的财政经济上,最重要的财货,首在盐和铁的生产和贸易。经营贸易盐铁,是大生意。例如“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就是大户盐商的集散码头。盐商巨贾,有富至敌国的豪门,有了钱,便在苏州造园林,奢侈的生活享受胜过王侯。做盐道的官,比做皇帝还要阔气。可是雍正非常明白,他是不愿这些官商勾结,胡作非为。所以他这一道改革的命令,也是招怨的要素)。至于建储匣,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就是这个月中的事。
九月,除绍兴府惰民丐籍(这又是一道解放贫民,使穷人翻身的仁政。所谓浙江的惰民和丐籍,他们的祖先,原来都是明初俘虏张士诚部下的残兵败将的后人,一部分圈在浙江的绍兴,既无恒产,又没有谋生的技能,便永远变成游手好闲的穷民。更苦一点,就沦为乞丐。由明朝到清初,还专门把他们编为惰民或乞丐的户籍来管理,永远不得翻身。可是雍正却下命令取消了这种户籍,使他们做一般良民的自由人,你能说这不是仁政吗)。跟着十一月,又下令“禁止奸棍私贩中国幼穉出口,卖与蒙古关口。官员兵丁,不行查拿者,分别议处。著为例”所谓著为例,就是“作为永久立法”的词句。
十二月,当时有西洋人,在内地潜传天主教,因浙闽总督觉罗满的报奏,恐会有煽惑人心,要求驱逐出境。但雍正不因宗教信仰不同的外国人便加敌视,却下令各省地方官沿途照看西洋人,好好安插他们到澳门居住,以示宽大。
二年四月,命左右两翼各立“宗学”一所,捡选宗室四人为正教长,十六人为副教长,分别教习“清”“汉”书。
六月,又命内务府余地一千六百余顷,及入官地二千六百余顷,设立井田,将八旗无产业人,自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者,派往耕种。满洲五十户,蒙古十户,汉军四十户。三年以后,所种公田之谷,再行征取(这件事,他在文书中,便有“共力同养”的要求,如从现在人的观念来讲,等于是他首先实行“共产主义”的试验农场。事实上,可以看出他一步一步对八旗子弟的整肃和管教)。
九月,首先命山西丁银摊入田赋征收。
三年正月,又“遣官于直隶固安县择官地二百顷为井田,命八旗无产之人受耕”。
三月,允朱轼请求,修浙江杭州等府,江南华亭等县海塘,捍御潮汐。
四年二月,定陕西延安府十七州县丁银概从下则,以二钱为率。
四月,命云南通省丁银,摊入田亩内征收。
六月,禁赌,准许吏胥在赌场“所获银钱,不必入官。即赏给拿获之人,以示鼓励”,永为定例。
十二月,两浙盐商输银,照两淮盐义仓之例,于杭州府地方,建仓买米积贮,随时平粜。
五年三月,命江西丁银摊入地亩征收。
四月,除江南徽州、宁国等处伴当世仆名色。谕旨有“朕以移风易俗为心,凡习俗相沿,不能振拔者,咸与以自新之路。如山西之乐户,浙江之惰民,皆除其贱籍,使为良民,所以励廉耻而广风化也。近闻江南徽州府则有伴当,宁国府则有世仆,本地呼为细民。几与乐户惰民相同。又其甚者,如二姓丁户村庄相等,而此姓乃彼姓伴当世仆,凡彼姓有婚丧之事,此姓即往服役。稍有不合,加以箠楚,及讯其仆役起自何时,则皆茫然无考。非有上下之分,不过相沿恶习耳”。故着该督查明除报。
九月,给各省入川逃荒之民,以牛具种籽,令开垦荒地。
十月,命建八旗学舍(督促八旗子弟读书)。减嘉兴、湖州两府额征银十分之一。其谕旨有云:“查各省中赋税之最多者,莫如江南之苏(州)、松(江),浙江之嘉(兴)、湖(州),每府多至数十万两,地方百姓,未免艰于输将。其赋税加重之由,始于明初。以四府之人为张士诚固守,故平定之后,籍(没收)富民之田,以为官田。按私租为额税。有明二百余年,减复不一……查嘉兴额征银四十七万二千九百余两,湖州额征银三十九万九千九百余两,俱着简十分之一,二府共免银八万七千二百两有奇,永著为例。”
十二月,命江苏、安徽丁银均摊入地亩内征收。
七年三月,命湖广武(汉)、郧(阳)等九府州、武昌等十卫所,丁银摊入地亩内征收。
八年八月,分京师旗庄为八旗,设官分理。“京畿各有庄屯之地方,旗人事务繁多。应以三百里内为一路,分为八路,设官八员,分司办理。”
十一年春正月,命各直省设立书院。
四月,诏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及外省督抚,会同学政,荐举博学鸿词,一循康熙十七年故事。
十二年九月,谕各省生童,不许邀约罢考(严禁学生的罢考运动等)。
十月,命陕西督抚确查州县歉收之处,奏请蠲赈。
十三年四月,停旌表烈妇之例(这是解放妇女的德政,免受那些死守习俗三贞九烈的虚名所束缚)。接着乾隆元年并即“谕审案不许株连妇女”,也是步其后尘而立法的好事。
至于历来写历史或小说,描写雍正的严厉残忍手段,大多是以雍正三年,有年羹尧的幕僚汪景祺作《西征随笔》一书;以及雍正四年,名士而兼名宦的礼部侍郎查嗣庭所作的私人日记;和雍正七年,因湖南生员曾静,而祸及吕留良父子家人这三件文字狱的大案,作为罪不可恕的论断。这三件大案,都是有关当时满汉民族之争的问题,其中的是非曲直,善恶因果,颇为复杂,我们姑且不论。如从雍正皈依佛学的禅者立场来说,他当然知道两千多年前,释迦牟尼佛已经提出泯除民族歧见、国土界别,众生平等的道理。但他仍然无法脱离满族祖制家法的立场,采用严刑峻法的手段来处理,可以想见其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因此他便呕心沥血,亲自写作一本《大义觉迷录》来辩说民族平等的问题。这本书在清朝两百多年中,虽然并不受人重视,但它却启发了民国初年五族共和,以及现在各个大小民族共和的国体,应该也算是先声之作了。
虽然如此,雍正总难逃“为德不周,为仁不达”的遗憾。但再退一步来讲,过去古今中外英雄帝王们的统治手法,都会如三国时代刘备说过一句坦白的老实话,那就是“芝兰当门,不得不锄”。有罪无罪,同为一例。所以佛、道两家便教人要知时知量,明哲保身,做为苟全性命,不求闻达,独善其身的规范。但如不幸处在兼善天下的地位上,那就随时会有可能碰上棘手的事,瓦砾黄金,同为废物,即使圣如尧舜,也有殛四凶的记载,孔子也有杀少正卯的故事。雍正虽学佛参禅,当然更不能比于尧舜与孔子,应当受到后世的批评。
但做了清朝十三年守成皇帝的雍正,他受当时读书人及后世攻击的真正原因,就是他严格整顿佛教禅林的结果。因为从明朝中叶,王阳明理学一系的兴起,以禅宗明心见性的宗旨归入儒学的知见,以孔孟之教的良知良能作为禅宗开悟的极则。因此,阳明之学的流弊,到明末时期,大都犹如狂禅之流,到处都是。当时便有人嘲笑明末儒家“圣人满街走,贤人多如狗”的情况。那时禅宗的大匠如密云圆悟禅师,虽然望重禅林,但他的出身,犹如唐代的禅宗六祖慧能大师一样,并非儒林名士出家。可是从他求学的人,很多是为了逃避明末的党争,逃禅入佛的学者名士。他有一个名儒削发为僧的弟子法藏,自认是从密云悟那里开悟得法的高足。因此,一般有进士、举人功名的人,就纷纷归到法藏的门下,从禅宗的习惯,都尊敬简称他为“汉月藏”或“三峰藏”禅师。“三峰”“汉月”就是他挂褡在江苏的庵名代号。
“汉月”的弟子中学者众多,声势日盛,便有谈禅的专著,阐扬唐宋以后禅宗的五家宗旨,标榜一个“〇”(圆相)为指标,或说平常着衣吃饭,即知即行等等,就是“当下即是”佛法的禅。其实,给人有法可得、有道可修的作为,早已离禅离佛愈远。密云悟大师知道了,大为不然,就著文章来批驳他们。可是“汉月藏”的弟子们不服气,又著书反驳师祖密云悟。如《雍正语录》所说的《五宗救》《辟妄》《辟妄救》等书名,就是这个故事的由来。
但自清兵入关以后,“汉月(三峰)”一派的弟子,愈来愈多。其中大部分还是“反清复明”的读书分子,有的以出家为僧作掩护,有的便以居士身份,住在禅林寺院,做为伺机而动的据点。明末有名的诗僧苍雪大师,就与“三峰”及“反清复明”分子有密切的往来,而且以诗文交谊、不涉世务做挡箭牌。苍雪大师遗著《南来堂诗集》,在他唱和的诗中,便有许多明末人物的史料。“汉月藏”一系,后来又专以禅宗五宗的“曹洞宗”相标榜,意在脱离“汉月藏”的传承来自“临济宗”的作用。雍正在王邸的时候,早已开始参禅学佛,和他交往的方外僧人也不少。而且他受章嘉大师的启迪印可以后,对于禅悟,自认为是已经破了三关的大彻大悟者,所以也公然以居士帝王禅师的身份,收出家和尚们做弟子。因此,他对明末清初佛教的禅宗丛林,和蒙藏密宗的教法,其中的利弊得失,以及龙蛇混杂的情形,都弄得非常清楚。
雍正登位以后,便以禅师而兼帝王的立场,大刀阔斧来整顿佛教的禅林,下令尽毁“汉月藏”一派《五宗救》《辟妄救》等著作,并命“汉月(三峰)”一系的出家僧众,统统要重新改投“临济宗”的门下。在圣旨威严的管束之下,同时又声明他自己是个明眼宗师,如果有天下老和尚认为他的见地有错误的,尽管进京找他面谈对错,他只以出家衲僧的立场相见,绝不以皇帝的权威压人。总之,要和他讲论佛法,他自认为只是一个禅师或居士而已,并非就以人王之尊的面目相见。可是当时如雍正一样,对于参禅学佛,确实下过一番真参实证功夫的出家人,并不多见,当然便没有像南北朝和唐代的禅师们,一领布衲,芒鞋拄杖,敢在帝王前面潇洒自如地侃侃论辩佛法了。因此,他把几个跟他参禅学佛多年的和尚徒弟,分别派到江、浙及其他省份去做禅寺丛林的住持,并命督抚以下各官照应,做为佛门的护法。如扬州的高旻寺、杭州的净慈寺、嵩山的少林寺等,都是由他派出和尚徒弟,住持整顿。经费由地方财政的盈余中划拨,及募集功德所得,或由皇室支付,统报由雍正自行核定。但从雍正的整饬佛教和禅宗以后,便使中国的禅宗,局限于高旻寺的禅堂之中,只以参一句“念佛是谁”的话头,定为参禅的风规。直到现在。这倒合了一句古话:“良冶之门多钝铁,良医之门多病人。”
但我们需要知道,雍正整顿佛教和禅宗各丛林寺院,从佛法的立场来讲,他是确有正知正见,并非歪缠。但同时也使那些皈依佛门,抱着“反清复明”思想的知识分子,临时冒充参禅学佛的和尚,走投无路,弄假成真了。因此,后来“反清复明”的帮会组织,就都离不开与佛门有关。可惜过去一般对历史记录的大儒,偏偏固执成见,认为佛、道两教,都是孔子所说的“异端”,从来不关心它与中国政治文化有关系的重要,所以并不深究。尤其对于清史,如入关前后的一百多年中的三四代皇帝,如不了解禅宗和密宗的渊源,当然所有论断,就多有外行之谈了。中国过去的历史,尤其在佛教的宗教史上,认为破坏佛教最厉害的,便是“三武一宗”之难(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但并没有说雍正这样做,也是佛教史上的灾难。事实上“三武一宗”的事,是有关历史文化思想的冲突,和佛、道两教的宗教斗争,以及那些昏君的不知正面治理所造成的结果,但也并非是政治上的绝对盲动。至于雍正的整顿佛教禅林,他是以内行对内行,他的本心原在维持佛法的正知正见,当然不能把他做为迫害宗教的事件来论断。
但另有一件与雍正整顿佛教禅林有关的故事,我也追究了几十年,直到如今,仍然是属于“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疑案,那就是:中国佛教的出家人,为什么要在光头上烧戒疤?开始在哪个朝代?根据佛经大小乘的戒律,以及印度原始的佛教和蒙古、西藏等地区的佛教传承,出家人剃除须发以外,也都没有这个规定。我曾经在五十多年前,访问过几个前辈的师友,都无法作答案。有一次,在峨眉山上,和一位老和尚讨论过此事。他说,大概从清兵入关以后开始,而且可能起于雍正的时代。
如果这样,那就是在雍正收拾“汉月(三峰)”一系,饬令统统归到临济宗门下以后所开始。他为了同时缓和满汉之争的作用,施行仁政,当他在位的十三年中,曾经两次在夏天盛暑时间,命令清除刑狱,释放一些罪犯。如诚心愿意忏悔改过,准许入佛门出家修行。但又恐一般始终心存“反清复明”思想的人,从中煽动,便咐嘱他所派往江南一带住持大寺的和尚徒弟们,提倡以《法华经》《药师经》和《梵网经菩萨戒》的舍身忏罪、燃灯供佛的作用,接受三坛大戒(沙弥戒、比丘戒、菩萨戒)的同时,便在一身最宝贵的头顶上燃灯,以表志诚。这样一来,即使要在出家以后,再来蓄发还俗,从事“反清复明”运动,或是怙恶不悛者,都无法逃过检查身份的法网了。从此以后,除蒙、藏喇嘛以外,就形成内地汉僧的顶上,都有戒疤为记了。除此以外,又有在禅堂中警策参禅入定的香板,也与雍正有关,当时他在王府领导修行,交一把宝剑给一个和尚徒弟说,如果你七天中不开悟,就以此自裁吧!结果,此僧果然不负所望。后来在禅堂中集体参禅时,便变更形式,做成剑形的香板,也是雍正禅师的杰作。
有关这两件事,是否如此,我仍然不敢确定,只如野老村言,备做研究参考而已。
至于后来写历史小说的人,便把雍正描写成学武少林寺,并交往南京大侠甘凤池、白泰官,乃至了因和尚,以及吕四娘报仇等事,说得津津有味,有趣之至。甚至还有把乾隆也写成曾经学艺南少林寺,和洪熙官有关系,因此火烧少林寺等等,不一而足。雍正是学禅的行者,他在即位以前所编集的《悦心集》中便收有“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年荣辱镜中花”的警世名言,这些毁誉对他来说,又何足论哉!
至于雍正在位的时期,对于中国文化上历来所敬重的儒家传统和先师孔子的尊号,他虽然不像历代其他帝王一样,随时要听从儒者出身的大臣们的建议,做出特别表示尊儒尊孔的举动,但他也步康熙的后尘,做过几件事,算是对儒家文化也有了交代。如雍正元年六月,加封孔子先世五代,俱为王爵(这又是出手不凡,以虚名博实誉的出奇之举)。二年八月,定从祀孔庙三十一人,包括有郑康成、诸葛亮,乃至清初的名儒蔡清、陆陇其等。三年正月,亲试应差学政各员文艺。如云:“因从前学政主考,皆就其为人谨慎者派往,并未考试,其中并有不能衡文者。或因中式之后,荒疏年久者故耳。着将应差之翰林,并进士出身之各部院官员查奏。俟朕试以文艺,再行委差。”六年六月,授先贤冉雍后裔世袭五经博士。雍正为什么忽然心血来潮,在孔门七十二贤中,偏要这样重视冉雍,实在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唯一可以为他解释的,可能是他有感而发,觉得有德有学的帝王之才,实在太过难得。孔子曾经称赞“雍也可使南面”,所以他便有这一道诏命吧!
依照前面所讲的观点,总结雍正在位十三年来有关整肃传统文化的作为,从明儒王阳明开始,融会禅学于儒理的流弊,到明末万历崇祯时期的党争,以及进入顺治、康熙王朝以后,所有逃儒入禅的前明遗老和遗少们,在这位“雍和宫圆明居士允祯(雍正)破尘大禅师”的棒喝之下,几乎都无立锥之地,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
同时又设置僧录司管理佛教事务,内分善世、阐教、讲经、觉义,左右各二人,号为“僧录八座”。选任出家的僧官,先由礼部考试,再送吏部备案,最后交内务府(皇宫内务主管机构)的掌仪司、礼部的祠祭司会同考核,再报由内务府大臣请旨准可,才移吏部颁发符札委任。这样一来,掌握僧官的实际权力都在内务府中,等于是由皇帝的亲自监管。各省地方僧官的选任权,便交由督抚决定。至于从雍正亲自主持参禅,经他自己认可的禅师和尚,有资料可查者,而且经他亲自派遣,住持江南等名刹,便有性音、明鼎、超盛,以及拈花寺方丈超善、万寿寺方丈超鼎、圣因寺方丈明慧,和元日、超源、实彻、悟修等十僧,犹如他出家众中的十大弟子。当然,也等于是他外派视察民情的耳目。在满汉的大臣中,如张廷玉、鄂尔泰、福彭、允禄、允礼、天申、圆寿,和他自己的儿子宝亲王弘历(乾隆)等八人,等于是他座下在家众中的得法弟子,可倚为治国的左右手。其他有关从他随缘参学的妃子、宫人、太监,当然在他的选佛场中,还不能得到榜上有名的记录。
清兵入关定鼎八十年后,有了一位文学词章并不亚于任何一位翰林进士,谈禅说道并不逊于禅门宗师的雍正皇帝。他的为政之道,使人不敢欺,亦不可欺。内肃权贵,不避亲疏。外立纲常,赫如烈日。用此守成,当然可使内外肃穆,谁敢与之抗衡。一般评论,便只能说雍正犹如汉代的文(汉文帝)景(汉景帝),过于忮刻而已。但他对用人之道,却真能实践“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的原则。换言之,他在需要外派整治事功的人才,“宁可用黠而能者,不肯用愚而廉者”。如果学问好、有品德,如张廷玉等人,始终就给以高位,留置内廷。出身功名不高,但的确别有才能,如田文镜、李卫等人,便委以重任外放。至于科名循序渐进的人,虽词章华丽,也只能位任文员,安置在翰林馆职而已。雍正在十三年中,得以坐镇京畿,背靠漠北的满蒙,右握西北,左揽东南;西南有事,只需一个能臣,一旅雄兵,便可唾手而定。他是真实奠定了清朝的江山,赋予儿孙好自经理,实在可算是历代定鼎守成帝王中的一代奇才,为历代职业皇帝中绝无仅有的一人。如果以“修身、齐家、治国”之道来说,他确是做到了如《诗经》所说“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了。但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之道来说,他却落于“静虑而后能得”的窠臼,对于“亲民”而“止于至善”的外用(王)的实际,难免自有遗憾之处。明儒兼通佛道的洪自诚说得对:“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事深,机械亦深。故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雍正即位以后的禅病,正陷在过于练达而又曲谨的漩涡中而不自觉。
也许大家会问:他究竟是怎样死的?既然已经开悟,又何以只有五十八岁就死了呢?参禅开悟,并非是求仙道的长生。一个人事无巨细,都要事必躬亲,昼夜勤力,日理万机十多年,不累死也会瘫痪的。况且他对佛法心宗意生身的转身一路功夫,还须求证,并未到家。这是他无法告人、无处可问的关键所在。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也许将来或可知道谜底吧!
清朝从雍正以后,接着就是他许为已破禅宗三关的儿子宝亲王弘历,即晚年自称为“十全老人”的乾隆即位。事实上,在秦汉以后的历史上,本身做了六十年的太平天子,活到八十多岁,传位给儿子嘉庆以后,又以太上皇的身份,仍然还得干政,乾隆的确是绝无仅有的一人。那些相信宿命论的算命先生,算他的八字,是“子午卯酉”四正的命,好像很有道理而不尽然的巧合,却很有趣。
不过,以乾隆一生的际遇来说,他真是得力于父祖的遗荫。照俗话来说,也可说他靠祖宗有德的结果。从他的祖父康熙立下统一的根基,经过他父亲雍正的整肃守成,打好财政、经济、吏治的稳定基础后,他在正当青年的时期,称帝六十年。在他手中,编集了《四库全书》,对于中国文化做了最大的贡献。又对明末第三代的遗老遗少们,再举行一次“博学鸿词科”,一网收尽遗留有“反清复明”学术思想的汉人读书分子。从此使清朝的文运,真正做到“销磨天下英雄气,八股文章台阁书”的作用。读书知识分子,考取功名以后,大多数是浮沉宦海以外,便转向在文学词章上争取文艺的胜出。有关儒家“四书”“五经”的义理之学,只走向如《十三经注疏》和《皇清经解》等巨著的考证路线上去。少有如宋明那样的理学和禅宗大师人才辈出,论辩纵横的情景,但却产生了学识渊博、考证精详、文词华丽、蕴藉风流的人士,如纪昀(晓岚)、王文治(梦楼)、舒位(立人)、袁枚(子才)、赵翼(瓯北)、张问陶(船山)等一群风流潇洒的才子。在诗文词章上的成就,或变更成规,或注重性灵,但都不免带有孤臣孽子的潜藏情感。因此,使清代乾隆前后的文学境界,并不亚于中唐的格调,大有特色,值得欣赏。
他自己除了批注历史,编了一部《御选通鉴辑览》以外,又作了很多评论历史的诗。同时把清宫里所收集的历代名画,任意在空白处题诗写字,盖上“乾隆御宝”的印,自己以为是很艺术,其实是破坏艺术作品的举动。并且命臣工编辑《御制文集》,夸耀自己为“翰林天子”,有意与那些进士状元出身的文人争一时的短长。但从乾隆一代的内政来讲,实在确是一个升平盛世。所以他在那时所作的春联,便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乾坤春浩荡,文治日光华”,乃至有“文章华国,诗礼传家”“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骄”的现实情况。
因此,他到了晚年,自称为“十全老人”,并且在让位授玺(交印)归政给儿子颙琰,改年号为嘉庆的时候,又自称为“千古第一全人”,比起十全老人更要全了。其实,他所谓的十全,是包括了康熙、雍正前两代的功业在内,是指清朝的武功而言,并非完全属于文治。因为由于清代“康、雍、乾”三朝的领土扩张,全国版图,东至鄂霍次克海与日本海,朝鲜与库页岛在内;南至安南、缅甸、暹罗。西边的阿富汗、吉尔吉斯、浩罕,西南的廓尔喀、哲孟雄、不丹,均臣服中国,北与西伯利亚接界。除元朝以外实为中国历史上版图最大的一朝。至于乾隆时代自夸的武功,便是曾经征服准噶尔、大小金川、廓尔喀各两次,臣服回部、台湾、缅甸、安南各一次。以此自炫,便称为是十全武功。他不像他的父亲雍正,或用“宝月居士”的身份而谈禅说佛,可是他却能通藏文,注意藏传密宗的修持。他曾经翻译藏文黄教主要修法的《阎曼德迦十三尊大威德修持仪轨》。据说嘉庆即位,正当白莲教作乱,他在太上皇的宁寿宫皇极殿上,手持念珠,跏趺禅坐,为大清江山保平安而修密法呢!
总之由顺治元年(一六四四年)算起,到嘉庆初年(一七九九年)为止,大清的江山已经过了百多年的升平岁月,时代已进入十九世纪。乾、嘉以后,清朝也由盛而衰,整个中国文化,正开始受到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以后工商业科技文明、发明的撞激,不变而变,非变不可了。如果要讲中国的近代史或现代史,准确一点,应当从嘉庆时代开端,不是咸(丰)、同(治)时代才开始啊!但我们应该知道,有关“四书”“五经”的文化,尤其是朱著《四书章句》,和明清两代八股考试文章的结合一体,直到光绪末年才告一段落。可是中国人到现在,仍然对读经与不读经的争议,还在喋喋不休。其实,读“四书”“五经”是为了知道自己国家民族的文化根本来源,它和国家的兴衰成败,以及国运的强盛富有,不能混为一谈。事在人为,不是事在书为啊!传统文化的诗书并不害人,只怕自作高明的人害了诗书的精义而已。
清朝由嘉庆开始,匆匆百年之间,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乃至宣统,这六七位爱新觉罗后代的职业皇帝,都是卑卑不足言,何足论哉!况且地球世界的人类文化在变。中国和所有东方国土的文明,正如“白日依山尽”,“朝阳西海升”的情况。随着而来的,中国即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紊乱和刺激之中。现在我们需要对西方文化自十六世纪文艺复兴以后,十七世纪开始,怎样渐次兴起,怎样逐步东来,影响我们今天的情形,扼要作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