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一步研究“平天下在治其国”之前,让我们先来读这段原文: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一)
《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二)
《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三)
《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嫉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四)
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五)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六)
我们研究“治国在齐其家”以后,接着而来的,便是“平天下在治其国”的全段大道理,作为全书的结论。这就是曾子秉承孔子遗教的心得,指出“外王(用)”之学的“为政”大道。也就是从宋儒开始,认为《大学》《中庸》,便是“帝王学”,是“治国平天下”的大经大法。用现代话来说,它就是“领导学”的大原则。可是,本段的内涵,也不免有时间(时代)、空间(地缘)的局限性,需要“慎思、明辨”清楚,不可只像宋儒的某些理学家的观点一样,认为只要《大学》《中庸》和半部《论语》就可治天下了,那便会成为笑话。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如假借子路的幽默话说“有人民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而后为政”,以及孟子的感慨所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只靠天才和命运就可以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现在为了探讨的方便,姑且把这段原文分列为六节,等于是六个要点,然后再来分别理解。
但是,必须先要了解一个名词的问题,即周朝当时所谓国家的“国”字。在周室“分封建国”的体制下,所有诸侯们的治地都叫做“国”,或自称为“邦”。所谓“天下”的一词,才是等于后世和现在一统中华“大国”的代名词。《大学》原文所称的“天下”,也就是这个意思。当时是以姬周王朝为所有诸侯邦国的共主。周王朝所统领的人民和土地,便称谓是一个“天下”,并非等同于现在的世界,或整个地球的观念。不过,我们也需要知道,在周秦以前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的文献书籍上所讲的“天下”,也有同于现代世界观的地方,尤其是汉儒所分类以后的道家遗书,并不少见。例如战国时期的阴阳家邹衍,便说“天下有九州”。我们“中国”只是“九州”中的一州,称为“赤县神州”而已。所以当时的人,认为他的说法很“怪诞”。换言之,认为这是古怪的、不实的说法。
到了十五世纪以后,由于天文、地理和其他科学的发展,世界上的人类,渐次知道了地球上有八大洲,这便与两千多年前邹衍所说的只差一洲了。如果再拿《山海经》和中国上古神话来做比较研究,也许是上古以来,地球上的地质,经过时间的变化太大,洲和洲之间发生了分裂和重新组合,因此少了一洲,那就不敢随便否定邹衍所说的话是否“怪诞”了,这便是科学的精神,不可盲从附和。
明白了这些资料以后,就知道《大学》中的“平天下”观念,实质上是以当时周室王朝所统一的整个“中国”而言。假如我们扩而充之,视为可以用来指整体人类的“理想国”,或“世界大同”的观念来说,我想,曾子也绝不想保留著作权,大家都可以随便自由取用,只怕“言者无心”,但恐“听者有意”,反而自生争议而已。
现在我们首先讨论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第一分节的第一项目,便是“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在上面高层的领导人,能做到尊重老人,先从对自己的老人,如父母以上的祖父母辈,乃至父母以上上辈中的叔伯等老人,都能敬重孝养。扩而充之,就能善养天下的老人了。犹如历史所推崇的“西伯昌(周文王)善养老”,便是此例。那么,你所统治下的社会人民,自然都会效法你的行为,做到孝顺父母和上辈了。
其次,所谓“上长长,而民兴弟”,也是同样的意义。你能做到尊敬年长的兄长辈的人,自然社会人民,大家都会效法你的行为,做到“善事长者”,兴起兄弟之间友爱的德行了。
再次,所谓“上恤孤,而民不倍”,这个“倍”字,在原始的文字中,也就包含有“违背”的意义。这是说,你能体恤孤儿,使幼孤的孩子,也有所养,有如己出。那么,社会人民,就都会效法你的德行,视你如大众的父母,不会生起背离的念头了。
最后“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一句,其中所谓“絜矩”是什么意思呢?“絜”字,在中国上古的文字学中,就有中心平衡点的内涵。换言之,犹如天平秤的“杠杆”的意思,不偏不斜,才得中正的平衡。“矩”字,大家都知道是规矩的矩。规是圆周的,矩是方角的,就是自古以来工程所用测量方圆的基本标准工具。把方圆标准的仪器名称结合在一起,便叫做“规矩”。这是说,大人君子们,必须要有“独立而不倚”的公平中正的内心修养,才能“智周万物”,“量同太虚”,可以包容涵养万民,泽及苍生。曾子在《大学》里所提出的“絜矩”之道,也就是后来子思所著的《中庸》之谓“中”的由来。简言之,什么叫“中庸”?就是“絜矩”之道的发挥。不信,再读下文便可知道了。
“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在这里,所提出的“上下、前后、左右”六个方面,就具有人事、物理等古人所谓的“六合”的内涵。也就是《易经》八卦之学后天重爻所用的“六爻”的意义。“六合”就是四方加上下,也是上古对空间的代号。“六爻”,就是有六个层次交会点中心的作用。这样便叫做“絜矩”之道。所谓“絜矩”之道,就是平衡,就是“中庸”,且请大家精细参详为幸。
至于原文所说“上下、前后、左右”的内涵,切勿随便放过,以为一目了然,一看便懂,不需要多加讨论,那就难免有过分大意的失误了。例如“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这是说你本身在上位,作为领导的人,不管你是做皇帝,或做官的臣工,乃至做老板、做师傅,甚至做父母、兄长的人,凡是居于上位的人,无论你做任何一件事,自己想来都很讨厌,或很为难,或者很不应该去做,只想逃避,反而指使下面的人去做,那便是“缺德”,就是“意不诚”“心不正”“身不修”,切切不可如此。相反的,如果你身居人下,对于有些事,有些作为,自己想来都有些厌恶,但是为了讨好上级,就改变方法,把坏的成分,花言巧语,另加包装,怂恿上面去做,或是掩盖自己的过错,故意诿过于上级。那就是“意不诚、心不正、身不修”的最大“缺德”,切切不可如此。不过,这样的理解,还只是略说一面。如要照人世间的人情险恶心理去分析,再来参照过去历史上的故事,便可了解这两句所包含的内容还多着呢!希望大家自己去好学、深思吧!
至于“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看来又是多么的简单。但你仔细想想,就完全不同了。譬如,有一件事,我们从前就很讨厌它,不想办,现在又碰到了,就毫不犹豫地把它先搁在一边,这样,也常常会发生偾事或误事的后果。因为一切事,都会因时(间)、空(间)而变化,未必从前讨厌的事,现在仍旧讨厌啊!或者这个人,是你从前最可恶的人,他现在已改过从新,你还照以前的厌恶,不让他重新做人,把他一切阻碍在后,那也是不对的。至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譬如有一件事,或一个人,你看到将来的后果一定不好,但今天是由我或要我来办,你就“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管对与不对,先行处理了再说,那也常常有“后悔莫及”的反效果。诸如这样的理解,如果对照过去历史上所经历过的事实来讲,那便太多太多了。
现在让我这个老顽童,来讲个笑话给你们听。从前,我有一次带领学生兵的部队去散步,有一个学生,面色很难看,他看我没留意的时候,很快转身插队到前一个位置去了。我回头看到了,就叫他回来,要加训斥。但我先问他说:“虽然不是正式行军,大家可以随便一点,你平日素来很守纪律,今天为什么这样不守规矩?”他说:“我的前面那位同学,一路连放臭屁,实在受不了啊!我愿受处罚。”我听了,也不禁笑着说:“你昨天还向我大谈《大学》上的道理呢!你可忘了‘所恶于后,毋以从前’吗?”这个学生听了,就和我都大笑不止,然后我叫他去告诉那个同学,快到医务所去诊断一下,是不是肠胃消化不良,或另有其他的毛病。在外交界或平常正式宴会上,随便任意放响屁或臭屁,那都是很失礼的行为,必须要注意。
又如“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这四句话的左右对比,很简单地讲,是说在做人处事上,自己碰到不愿意去做的事,就不可以随便推托给平辈平行的人去做。例如做官的同僚、同事,社团、公司中的同仁,甚至或亲如兄弟姊妹的朋友们去“勉为其难”,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但扩而充之,从“治国平天下”的大是大非、大经大法来讲,古今中外,任何朝代、任何政体、任何制度,都会碰到有左右两班两派的不同意见而形成矛盾,须在最高领导的原则上,绝不可以把右的一方所厌恶的事或主张,就强迫要左的一方去做。同样的,也不可以把左的一方所厌恶的事或主张,强迫要右的一方去做。至于处在最高领导层的地位,要怎样才能调和平衡上下、前后、左右的各种对比矛盾,而使其得到中正和顺的境界,那真是需要有大智慧、大仁德、大勇气的才器了。也正如岳武穆讲用兵之道一样,“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话实在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也正如古德禅宗大师们所说,“如珠之走盘”,并无一个定位的方法了。如果有一个固定的方法,那已是落在上下、前后、左右的偏旁圈圈之中了。这些在历史上所经历的故事和现代史上的新故事,事例也不少,都姑且不论。
对于《大学》这一节的名言,也有人说过,就是孔子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其实不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对个人自我的学问修养来讲。至于本节所谓有关上下、前后、左右的话,始终是从“大学之道”的“明德”“内明”之学出发,然后推之于“外王(用)”“亲民”,而作为一个领导者,在对人、治事、处世之际来讲,其中的内外、表里、精粗之际,实是因应事物的大学问。如果以《大学》本身的主旨来讲,必须要先从“知止而后有定”,直到“虑而后能得”,通达“格物”“致知”,配合“诚意”“正心”“修身”的全程学养,才能真的明了“絜矩”之道的妙用。
跟着上节而来的,他又引用了《诗经·小雅·南山有台》的名言“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两句。自又加以解释说,所谓能成为人民所敬仰如父母的好领导,必须要做到真正的“民主”之“主”,那就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像这样的文句,它本身就是白话,我们不必再加解释。只需要注意,“好”“恶”两个字的读音和用意,就可以了。
然后他又引用《诗经·国风·节南山》章中的典故。“《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先说他所节录原诗四句文字的本意。前两句,是用古人帝王制度及官府的习惯,重视“坐北向南”“南面而王”的气概。当人们面对南山的高峻,最为出色的,就是对门当面的那一块洁白无瑕、壁立万仞的大石岩,使人看了,便有肃然起敬,大有神圣、伟大和崇高之感。当然,并不像黄山的天都峰那样,令人会生起不在俗世的出尘之感,只可当做飘飘欲仙的意味。跟着后面两句,就使人会有压迫之感了,尤其是对当时“秉国之钧”的高层领导者来说,大有咄咄逼人的气概。“师尹”,是西周时期的官职名称,除了“天子”的皇帝以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道大臣。这两句诗的用意,是以比喻的文体表达出来。也就是说,你这个做师尹的要注意啊!你犹如南山的那块大石岩一样,你在万民所望、众望所归的权位上,威权赫赫,不可一世,但全国人民雪亮的眼睛都盯着你看,他们对于“治国平天下”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啊!这便是原诗句的本意。至于历来严格研究《诗经》的经学家们,对于原诗在历史时代的故事,所指的究竟是谁,各说纷纭,莫衷一是。但至少都认为这首诗,是在周幽王宠褒姒那个朝代所作。因为周政衰败,民心愁苦,但是那个“秉国之钧”的师尹,既不负责任,又讨好幽王,弄得民怨沸腾。有关师尹是谁,是官名?是人名?千古以来,都还在考证中,姑且不论。
因此,曾子便说:“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他所说的“有国者”,就是后世所谓的“当道者”,现在所谓的“执政者”或“当局者”,是同一意义的不同名词而已。“辟”字,就是“偏僻”的“僻”,就是“不中不正”的另一说辞。“僇”字,相同于“杀戮”的“戮”。这个字用得很重,就是说,犹如这个“师尹”,做得不正,天下人就会起来“杀戮”了你。不然,也会被后世的公平历史学家所“笔戮”的。
曾子在前面引用《诗经》上的历史经验,既说明了作为“民之父母”的存心之不易,更进一步来说明“秉国之钧”者,更需要有随时反观自省的警觉,不可被权位所迷惑,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因为权位与功名富贵,都是外来的物欲,但也最容易迷惑自心,使人丧失“智知”的理性。宋代的名臣大儒欧阳修曾经说过:“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这的确是古今中外不易的名言。人生到此,如果没有山林布衣的气度,如孔子所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富贵于我如浮云”的“知止而后有定”的定力,几乎没有几个能跳得出权位的陷阱。
曾子引用《诗经》上的历史经验,更进一步巧妙地再配上一层,推到有国者的得失存亡之机,如说,《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这四句诗是《诗经·大雅·文王》七章诗中的名句。这是姬周初期建国时候的“箴言”名歌。它的用意,是告诫周室王朝继承者的子孙们,当在前朝殷商盛世的时期,他们并没有丧失了人民大众的信任。那个时候,殷商的善政,可以说,够得上是配合天心仁爱的标准(“师”字,是有大众、群众的内涵。“上帝”,是上古以神道设教的名称,它代表了那个能为万物之主的天心和天意)。谁知到纣王的手里,政治腐败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完全丧失了人民大众的信赖,因此致于国亡家破,才有我们今天的周室王朝。所以你们要把前朝殷商的失德,作为一面镜子,随时反照反省,不可忘记了历史的教训。那个至高无上主持大命运的天意,它永远监临着你,唯有施仁德在民,才能得到保佑,这是不可变易的最崇高的大原则(“监”字,古文通“鉴”字用。“峻”字,即有崇高至上的意思)。
然后曾子又进一层引申解释说:“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这一段文章非常白话,本来不需再加讨论。在座的几位年轻同学,是从现代白话教育起步的,使我回想到我自己读这一段文字的时候,还在童年,距离现在已有半个世纪以上,当时似懂非懂,不敢多问老师。如果太啰嗦多问,老师会说,好好背熟它,将来你就会懂,一辈子也用不完。当然,听来很闷气,不是生气,因年轻还不懂生大气呢!将来懂得,真是莫名其妙!心想,恐怕老师他自己还没有完全懂吧!可是几十年后,真的反而觉得那个老师真高明,好在没有点破我。如果那个时候,他教我懂得了文字,也许永远只是做个“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而已。这是要有人生多方面的经验,而且还要配合数十年的做人做事,才渐渐地一层一层深入,才算真懂了。学文哲和文史,也同学自然科学一样,没有走进实验室去实习,永远不会有新发现,永远不会有发明的。
话说这段文章,它是在古往历史上,评论一朝一代,创业建国者的经验和成功失败的大原则,同时也是一个人,要做任何一种事业的成功和失败的共同原理。一字千金,真不愧是孔门贤哲弟子的名言。他首先提出“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之道,这个“道”字是一条不可变易的大原则之道,并非是说话之“道”。不过,你如把它当作要说话之先的“说道”,也勉强可以。总之,他说,要想创业建国,唯一的条件,需要有人民群众的归心拥护。有人民群众才能得国;相反,失掉民心,就会失国。但怎样才能得到人民衷心的归向呢?答案:“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是故”,是古代语言的习惯,便是现代常说的“所以”。这是说,你想要创业建国,或是你想做任何一件事业,必须要具备先能得到“人和”。你想要人心归向,或是个人想要有朋友相助,必须先要从自己“立德”开始。如果你自己做人,态度、言语、思想等行为,处处“缺德”,一切就免谈了!不过,一个“德”字,含义太多太广太深,真是一言难尽,说不完的,不是随随便便说一句“道德”就对了。所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直说到这里,仍然还都在“德”字的范围里打转呢!明白这个道理,自可了解下文所说的推理:有德,才有人众;有了人众,就会有土地;有了土地,就会有财货;有了财货,当然就能兴起种种妙用了。尤其是一个国家,就是人民、土地、财货三个因素的综合凝聚。然后构成一种总动力的共同经营,那便是后世所说的“政治”和“治权”的内容了。其实,一个人家也是一样,先由男女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共同辛苦经营,成为一个家庭,也是同样的道理。至于现代人的创业,无论是工商事业、金融事业或社团事业,也不外乎此理。
但他特别慎重地提出注意,任何创业成功的基本条件,在于个人的“行为道德”,也就是包括心理行为和处事行为两种的综合。所以说,“德者,本也。财者,末也。”这个“末”字,不是说财是没有用的意思。这是说,一个人,自己的道德行为是根本,财货是由根本所发展产生的枝末。换言之,德行,犹如树根,财货,犹如树的枝叶。树根不牢固,枝叶是不会茂盛的。因此,他便说:“外本内末,争民施夺。”如果你不顾在自己内在的根本德行上建立,只想争取向外的财货,那就必然会有人来和你争夺权力的。所以在争取人和争取财货这两者之间的妙用上,曾子就特别提出一个道理,即“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这个大原则。那是万古不易的名言,也是人类生存和生活上的大原则。赚钱难,聚财难。但是用钱更难,散财更不易。能够赚钱聚财,又能够善于用钱和散财的,必然是人中豪杰,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的。至于死守财富和乱散钱财,当然是一般社会人群中常有的两种典型。
最后,曾子又特别慎重地对于有志于“治国平天下”者提出言论和财货两者的反应作用,也可以说是因果律的法则。“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第一,他为什么在这里又要涉及言语方面的事呢?而且他所说的言语,又是指哪种说法呢?答案:是指关于言语的“德行”,也就是平常所称的“口德”。言语,是内心思维意识的表达,如俗话所说:“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一个人的善恶行为,在外表的是整个人身的行动,在内在的是意识思维。但这两者之间,对外表达作用的,便是言语。“唯口出好兴戎”,善言是德行,恶言是祸患,又如俗话所说的:“祸从口出,病从口入。”都是同一道理。但是这还只是从一个人的立场而说。如果是身负国家天下之责的人,那就更严重了,他的一言一行,动辄会影响全民的,所以中国传统文化,在两千多年的帝王制度里,有形无形,具有监视帝王的作用的,便是“史官”。“左史”记行,“右史”记言。虽然后世有今不如古的趋势,被改称为皇帝的“起居注”,但还是相当严格,在那些不敢记,而又不敢不记的字里行间,还可以看出究竟的。
总之,曾子在这里提出言语的因果作用,也是很有深意。因为曾子是周朝末期的人,应当还是先从周朝的史料中去了解,就比较切近。首先,我们且看周文王临终的时候,对他儿子周武王所说的话,如史料所载:“西伯(文王)寝疾,谓世子(武王)曰:见善勿怠(看到应该做的善事,不能偷懒不做),时至勿疑(凡事要把握机会),去非勿处(过去曾经有错误的事,快改,切勿流连),此三者,道之所止也。世子再拜(听完了,叩了两三个头)受教。”等到周文王死后十二年,“是时诸侯皆畔(同叛)殷归周,不期(事先没有约定时间)而会盟(孟)津者八百。皆曰:纣可伐矣。王(周武王)曰: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引师还。”可是,有人向殷纣王报告这些情形,纣便说:“我生不有命在天(我的生命不就是由上天来安排的吗)。”完全不听别人的劝谏。
看了历史上所记载的故事,由周文王开始教诫儿子的三句话,除了勉励武王努力为善以外,特别重要的一句,便是“时至勿疑”。至于怎样才能“知时”“知量”,什么时候才是真的“时至”,那就完全是“物格知至”的智慧之学的境界,既需天才,还要力学才行。到了第二年,周武王就正式出兵革命,伐纣而建立周朝的天下了。但是周武王姬发与殷王纣辛,同样都说到天命,史书记载也很清楚,他们语气的不同点在哪里呢?应当“慎思、明辨”清楚,就可以了解“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的道理。
除此以外,大家都喜欢读《史记》的刘邦和项羽的“本纪”。我也曾经说过,你只要看他们两个,都亲自见到秦始皇出巡的排场。但项羽便说“彼可取而代之(可以把他拿下来,由我来替他吧)!”刘邦也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做人应当做到这样,才算是大丈夫呢)!”同样的心思,同样的话,两个人的语气所代表的“心理行为”形态,完全不同。结果,项羽的事业,毕竟还是被刘邦“取而代之”了!
再举个例来说,当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做了宋朝的开国皇帝以后,再三要出兵收拾在江南的李后主。最后,李后主急了,派了一位大文豪的大使徐铉去宋朝,问赵匡胤说:“南朝对北宋非常听话,又随时进贡,有什么不对,你非出兵不可吗?”赵匡胤也被他逼急了,便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是说,我要好好地在床上睡觉,但在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在睡,而且还大声打鼾,我当然受不了啊!话说得很简单明了,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就是理由。这真是古今中外,一切想当英雄人物共同的心声。
我看历史,每次想起赵匡胤的话,什么理由都没有了,只好付之一笑。因为由赵匡胤开始,三百年的赵宋天下,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局面,他当时对南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但在黄河以北的燕云十六州,岂不是正有人在卧榻之侧,大声鼾睡吗?为什么不率领南唐,一起来先赶走北榻旁边的睡汉呢!不过,到了南宋时期,那个疯狂的金主完颜亮,一定要出兵打南宋,他作的诗也说: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首诗起头第一二句,同赵匡胤的卧榻旁边,再也不准别人打鼾睡觉,岂不是同样的“言悖而出,亦悖而入”吗?但完颜亮遭遇到南宋一位书卷名臣虞允文所指挥的“采石之战”,就彻底失败,终至国破身亡了。其实,我这样说也许是胡乱挑剔牵强附会,也只可付之一笑而已。但话说回来,在《大学》上,在这里忽然插进言语的悖出悖入的话,还不算是太关键的重点。也可说,只是做文章的对衬而已。他的重要主旨,是在下一句的第二个问题,“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我们研究周、秦以前的中国文化,最要紧的要把自己的思想观念,先从时光倒流,回到上古传统文化所使用的文字上去,便可知道古人简单的一个“货”字,是包括了现代人所说的物质资源,乃至人工所生产的农工商业等产品。属于经济学范围的东西,统名叫“货”。但有的古书上,又把“货”“财”两字合用,也有和基本农业生产的粮食合用,称为“食货”的。如果随便一读,便很容易使人在意识分别上,混淆过去。其实,“财”字是指“财富”,是包括农工商业所得的“物资”和代表“货物”互相“贸易”交流与币贝等的总和统称。例如本节上文的“财聚民散,财散民聚”,是用“财”字。到了本文末节所用,便换了“货”字,都是很有深意,不是随便用字的。
人类的“财富”,基本上,都是由自然界的“物资”而来的,是绝对“唯物”的。那么,他在讲“治国平天下”之道,为什么先前已经说到了“财富”,现在又怎么再提出物质资源的“货物”观念上去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人性的最大的欲望,除了生命基本所需求的“饮食男女”以外,就是“好货”。这就是人性普遍存在的占有欲,基本病根最重要的一环。如果照后世的社会科学来讲,换了一个名称,就叫做“利”字。例如世人常用的“名利”二字,“名”,就包含有权位、权力、权势、权威等。“利”,就包括了货物、财币、钱财等。我们只要明白了这些意思以后,便可恍然明了先贤们把上古史,姑且裁定到夏、商、周三代开始,进入封建制度以后,以及家天下帝王制度的形成,经两千余年之久,王侯将相和所有的帝王,都是把天下国家当货物在玩弄,巧取豪夺,又有几个是以“济世救民”存心的呢?尤其在秦、汉以后,那些开国帝王的目标,都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做为目的,谁又真能“明明德”而做到“治国平天下”呢?
在历代的历史记载上,你可以看到有三个人物,说了老实话,真不失其为英雄本色了。一个是刘邦;一个是李世民和他的父亲李渊;另一个是朱元璋。
如《史记》所载,当刘邦做了汉朝的开国皇帝以后,志得意满。有一天,对他的父亲(太公)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为仲多?”这是说,当年你在家里,常常说我是个无赖,不会谋生赚钱置产业,不如兄弟的勤力。现在你看看,我所赚来产业的成就,比起兄弟,是哪个赚得多呢?刘邦的出身、文化教育水平程度太差,当了皇帝以后,仍然是当年一副无赖的作风和口气,居然在老父面前,傲然自满,而且很坦率地说出这个国家天下,统统是我赚来的刘家产业财货,打天下的功臣们,都只是我刘家的猎狗而已(他明说功臣们犹如功狗)。至于天下老百姓们,都是逐鹿中原所得来的猎物,那当然都不在话下了。所以说这是刘邦讲的真话。
到了隋末,“太原公子”李世民,设计逼促他父亲李渊起兵造反,李渊胆小,但为形势所迫,也不得不冒险一搏了。李渊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李世民说:“破家亡躯亦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矣。”这是明说造反不成功,我们李家家破人亡,罪孽都由你而起。如果成功,把天下国家,变成了李家的产业财货,也是由你一手所造成。哪里有半点为“解民倒悬于水火之中”的诚心呢?所以这也是真话。
至于朱元璋当了朱明开国的皇帝以后,有一天,在深宫内院,和马皇后一起,两口子闲谈,一时高兴,朱元璋便说:“当初起兵,还不是为了饥寒所迫,没有饭吃,哪里料到今天,居然做起皇帝称天子呢!”他说完出去,马皇后立刻嘱咐站在旁边的两个太监说:“皇帝马上就回宫,你们要从此以后,一个装聋,一个装哑,不然,就没有命了。”因为马皇后仁慈贤德,她知道朱元璋个性忌刻,一想刚才和自己的谈话,给旁边的小太监们听了传出去,太不光彩了,一定会马上回宫追问,动辄杀人的。果然不出所料,朱元璋又匆匆返转内宫,查问这两个太监,终因一聋一哑,总算格外开恩,放过不杀了。史称马皇后的仁慈德行,诸如此类的不少。但在正史上记载得并不多,在明人笔记上,反而保存一些资料。
古人说:“人间莫若修行好,世上无如吃饭难。”又说:“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俗话说的“一钱迫死英雄汉”;“人是衣服马是鞍,金钱就是英雄胆”等等,都是很平实坦白地说明,“食”和“货”,确是人类基本需求,不可或少的东西。但从人类文化的人生哲学角度来讲,“名、利、财、货”,“富贵功名”,“权位金钱”,都只是在生存、生活上,一时一地的应用条件而已。它的本身,只能作为临时临事时所需要支配的机制,根本上它都非你之所有,只是一时一处归于你之所属,偶尔拥有支配它的权力而已,并非究竟是归于你的所有。因为你的生命也和“功名富贵”那些现象一样,只是暂时偶然的存在,并非永恒不变的永生。可惜那些大如开国的帝王们,小如一个平民老百姓,大都不明白“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因果法则,都以为那是我所取得的,而且千秋万代都应统属于我的所有,谁知恰恰相反,反而变成后世说故事的话柄,惹得人们的悲欢感叹而已。如果能够在这个利害关头,看得破,想得开,拿得稳,放得下的,就必须先要有“知止而后有定”,乃至于“虑而后能得”的平素涵养功夫。尤其对于“物格”“知至”的道理,是关于“内明”“外用”的锁钥,更须明白。然后才能起用在“亲民”的大用上,完成“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德。
前面说“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观点,简略借用过去那些“家天下”大小王朝前因后果的故事,作为“悖入悖出”的参考资料。周、秦以前,暂且不论,但从秦、汉时期说起。我们根据历史,且看所谓汉高祖刘邦,以一布衣平民,因为社会时势演变的趋势,醉提三尺剑乘时而起,比项羽等人先入关中。那时秦始皇的二世,已经被太监赵高杀害,再立秦二世的兄子“子婴”为秦王。等到刘邦军临灞上,秦廷上下知道大势已去,就由子婴“素车白马”,头颈挂着皇帝的印绶,捧着皇帝的符玺,在轵道旁请求投降。“诸将请诛(杀)之”。沛公刘邦说:“始(楚)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降,杀之不祥。乃以属吏。”(就把子婴交给部下来看管)。自己再入咸阳(秦廷首都),“与父老约法三章”,除秦苛政,还军灞上。这段历史,大家都很清楚。后来项羽到了咸阳,才杀掉子婴,放火烧了秦廷宫室和阿房宫。
由此可见,刘邦比起项羽等人,开始起事的确宽容仁厚得多。后来刘家汉朝的天下,好好坏坏经过四百余年后,在历史上称为魏、蜀、吴三国的末期,被曹操的儿子曹丕篡位而灭亡。总算曹丕父子,还是很有风度,并没有把刘汉最后一个皇帝汉献帝刘协置于死地。曹丕便以新朝魏文帝的名义,封刘协为“山阳公”,让他安然活到五十四岁。
但在西蜀,还有刘家一支后裔,便是刘备的儿子刘禅(阿斗),还在诸葛亮的保护之下,在成都称帝。等到诸葛丞相六出祁山,身死以后,阿斗支撑不住,就投降了曹魏,也被封为“安乐公”,阿斗果然一生有福气,得到安乐的晚年。
其实,这个时候,曹魏天下的气数,也快要完了。促使西蜀投降的是在曹魏的权臣司马昭手里的事。刘禅(阿斗)投降以后,还曾经发生过历史上最有名的趣事,看来比起汉高祖刘邦当年的豁达大度还要豁达。我想大家都知道,不过,再讲一次,轻松一下也好。
刘禅投降以后,“举家迁洛阳,大臣无从行者,惟秘书令郤正及殿中督张通,舍妻子,单身从行”。他在魏国,被封为安乐公以后,有一天,曹魏宫廷公宴,演四川戏,旁边的人看了,都很伤感。但是阿斗却嬉笑自若。司马昭看了,就对贾充说:“人之无情,乃至于是。虽使诸葛亮在,不能辅之久全。况姜维耶!”
有一天,司马昭又问阿斗说:“颇思蜀否?”阿斗说:“此间乐,不思蜀。”郤正知道了,便对阿斗说:“若王(指司马昭)复问,宜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岷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因闭其目。”果然,有一天,司马昭又问他,想西蜀吗?阿斗便照郤正所教的演答一番。司马昭听了说:你今天怎么和郤正讲得一样的话?阿斗听了,就很惊奇地说:“诚如尊命。”这等于说,你都说对了,正是郤正教我要这样讲才对啊!惹得左右人等,都哈哈大笑不止。
读了汉、魏之间的历史,看来古人所说“天道好还”的话,确是一点不差。有关刘汉末代降王,如刘协、刘禅的结局,就好像刘邦初到灞上,不杀子婴一样,总算自然很公平地还他一个仁厚的结案。
既然讲到这里,顺便一提三国时代的结束,东吴孙权的后人孙皓,被晋室司马炎所灭亡。孙皓也和刘禅一样,投降晋朝,被封为“归命侯”,两年后自然死亡,司马氏并没有使他受辱受罪。这正如孙秀所说:“昔讨逆弱冠(东吴孙权的父亲孙坚,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少年,在汉末,与曹操等举兵共讨黄巾),以一校尉创业。今后主举江南而弃之,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但当晋主司马炎接见孙皓时,便对他说:“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孙皓便说:“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这个对话,完全不同于刘禅的假糊涂真圆滑。孙皓表现得也是真有骨气。晋室的权臣贾充又问他:“闻君在南方,凿人目,剥人面,此等何刑也?”孙皓就说:“人臣有弑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贾充反而被他弄得很惭愧,没有面子。因为他是帮司马昭谋杀曹魏后主曹髦的主犯,所以孙皓对他很不客气。孙皓这种性格,充分代表东吴孙氏后裔“南方之强也,强哉矫”的表现。但孙氏几代,数十年来雄踞东吴,除了割据封疆,拥兵自重,北拒曹魏,西抗蜀汉外,也并无太多的大过,有此结局,也算是很好了。
从秦、汉以后,把天下国家完全看做家天下的财货,所谓政权,只是为家天下财货经营管理机构的组织而已。这种现象,到了魏、晋时期一百年之间,更为显著。因此,当曹操培养儿子曹丕篡汉践位以后,短短做了七年的魏文帝便死了;由他的儿子曹叡即位,做了十三年的魏明帝也就死了。但在这二十年的曹魏政权中心,早已隐伏着另一个专以阴谋起家的家族司马懿父子、兄弟、叔侄的集团,又要取曹魏的政权而代之,变成司马氏的家天下了。所以当曹叡死后,便由他的养子曹芳即位,勉勉强强维持了十四年的“五马同槽”的曹氏王朝局面,便被司马师废了,另立了曹丕的孙子曹髦,也只做了六年的傀儡皇帝,弄得曹髦忍无可忍,便叫明了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又被司马昭杀了,封为高贵乡公。再另立曹操的孙子曹奂,做了六年有名无实的皇帝,就被司马炎彻底废黜,封为陈留王了事。从此便变成以司马炎开始称晋武帝的晋朝天下了。算来曹氏祖孙三代,先后只占有权位四十六年,所谓“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是丝毫不差的。
但当司马炎篡践曹魏的政权,史称为西晋王朝的开始,也便是历史上另一场滑稽悲剧的开锣。司马炎的为人,本来便是司马氏的权力世家子弟,深受家族的阴谋教养,所以他由父亲的余荫,顺手牵羊做了晋世祖的武帝,便志得意满,亲祀南郊,在拜天的时候,就问身边的司隶校尉(等于后世的人事行政部长)刘毅说:“朕可方(比)汉何帝?”刘毅就干脆地说:“桓、灵。”(东汉末期两个败家的昏君)司马炎听了说:“何至于此?”刘毅说:“桓、灵卖官钱入官库(归入政府)。陛下卖官钱入私门(收进司马皇帝的家里去)。以此言之。殆不如也。”这是说,你还比不上汉桓帝和汉灵帝呢!司马炎听了,大笑说:“桓、灵不闻此言。今朕有直臣,固为胜之。”但他的好色,比起秦始皇、隋炀帝也差不了多少。他选了东吴的伎妾五千人入宫,服侍他个人的宫女太监们,差不多也有一万人。因为女色太多,难分专宠,便“常乘羊车,恣其(放任它)所之(随便它走到哪里),至便宴寝(就留宿在那个宫女的宫中),饮酒作乐。”因此,“宫人竞以竹叶插户,盐汁洒地,以引帝车(引来司马炎所乘的羊车)”。他是这样的经常“日事游宴”,当然就“怠于政事”,不管国家、天下的正事了!
所以西晋初期的司马氏家天下的政治权力中心,实际又操在权臣贾充等一般佞人的手里。但他也算享受了“身为天子,富有四海”的皇帝之福二十五年,便由他的痴呆儿子司马衷即位,被后世嘲笑叫“蛤蟆皇帝”的晋惠帝,就是这位活宝。他的皇后,便是贾充的女儿,也是在晋史上最富有丑闻的贾皇后。她生得“丑而短黑,妒忌多权诈”,但又极其浪漫淫荡。可是这个痴呆皇帝司马衷,反是“嬖而畏之”,因此,晋室王朝,本身早已乱七八糟不足以领导天下了。但在这样家天下的皇室情况之下,痴呆皇帝也享受了糊里糊涂的帝王生活十七年之久,真是奇福奇事。可是历史与政治,冥冥中始终有一个无形的规律在仲裁着它的善恶是非,不管你有怎样的权谋智巧,毕竟是逃不出这个因果定律。这也就是曾子所说“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报应原则。
当司马炎父子皇帝四十二年之后,司马氏的家天下,内有“八王之乱”,外有“五胡乱华”的开始。司马炎的儿子司马炽,做了六年的倒霉晋怀帝,便被“五胡乱华”之首的北汉王刘渊的儿子刘聪俘虏。当刘聪宴会群臣于光极殿,便使这个晋朝的皇帝司马炽“青衣行酒”(穿着青色的侍从衣服,出来为大家倒酒)。这样加以侮辱,他还算是留着故人的情面呢!但最后还是被刘聪所杀。
接着,便是司马炎的孙子司马邺晋愍帝,也只做了四年傀儡皇帝,又被刘聪俘虏,而且也照对待晋怀帝的待遇一样,更降一等,当刘聪出巡的时候,便要这个晋朝投降来的皇帝,充当“车骑将军,执戟前导”。见者指之曰:“此故长安天子也。”“故老有泣下者。”但这样还不算了事,刘聪又当着宴会群臣的时候,再命令他“行酒洗爵,已而又使执盖。晋臣涕泣有失声者。尚书郎辛宾起,抱帝(司马邺)大哭”。刘聪就干脆一起杀了这对君臣了事。
这便是由司马氏阴谋篡夺了曹魏四十六年的家天下,改称为晋朝以后,经过父子、子孙四代皇帝,总共起来也只有五十二年的西晋天下,但是身后子孙“悖入悖出”的情况,比起曹魏的结局,不但萧条,甚至更为凄惨。至于对国家天下人民来说,既不能“修身、齐家”,更谈不上有“治国、平天下”的丝毫功德。然而综合两晋(西晋和东晋)司马氏的家天下,却也拖拖拉拉了一百五十六年之久。这个问题中间的关键,究竟是什么原因?实在也是一个最有意义、最有趣味的历史文化演变的大问题。但不想拉杂在《大学》的研究中来讲,姑且暂不讨论,不然,就又成为一个历史哲学上的专论大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匆匆讲得完的。
不过,在我们传统的历史上,所谓魏、晋、南北朝的时代,先后总共有三百七八十年之久的时期,每一个短短年代的家天下的皇室政权,每一个匆匆上台、急急忙忙下台的帝王人物,实在正如《红楼梦》所唱的“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看来真是可悲可叹。同时,也可以说这一段的历史,比起春秋、战国的五百多年间的故事,更为紊乱和黑暗。但我们从中华民族和中华历史文化的角度来看,那就立场不同,观点也不一样。例如照旧史的文化哲学的观念来讲,都说魏、晋时代的历史文化,是误在知识分子的士大夫们,由于这些人们太偏向于注重《易经》《老子》《庄子》的“三玄之学”,以至于“清谈误国”,招致“五胡乱华”,形成了东晋南渡以后的南北朝格局。其实,这样论断,也未必尽然。我们现在要讲这个阶段的历史,却有三个最重要的关键需要另加理解。
一是魏、晋以来,文官政治体制的形成。所谓魏、晋时期的知识分子士大夫们,已经养成轻视家天下的皇室统治,把从汉朝开始的“选举”精神,渐渐结合成儒、道、法三家的政治思想,形成了文人政府的治权,开始建立了一套政治管理学的人事体制,成为后世文官政治“铨叙”人事的先声。家天下的皇帝归皇帝,读书的士大夫们归士大夫,完全不理会皇室的权威,自然有他超然于政治权力以外的本身的地位。所谓“清谈”“三玄之学”和研究新近由印度输入的“佛学”,只是文化教育上的一种潮流,一种轻视皇权的反动,反映士大夫们另一种不同意现实政治的风格而已。
这种情况,最初是由曹操父子开其风气之先,当曹操开始建立曹魏政权的时候,一面注重法治,一面又特别奖赏聪明才智和文学才华的名士,但又不太要求他们的操守。所以到了魏明帝的曹叡阶段,虽然名儒有如陈实、陈群、王祥、贾逵等人,但是新进少年学者,如何晏、王弼,乃至如史称“竹林七贤”等辈,都是一代俊秀,名重当时,但又多是轻视世事,浮夸自负的青年名士。因此,曹叡想要建立另一种人事制度的考核办法来替代“选举”用人。如史称:
魏主叡深疾浮华之士,诏吏部尚书卢毓曰:“选举勿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毓对曰:“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以当疾也。今考绩之法废,而以毁誉为进退,故真伪浑杂,虚实相蒙。”
曹叡同意他的建议,就诏散骑常侍刘劭作都官考试法七十二条。然而经过朝廷(政府)会议,迟迟没有通过,结果也就没有实行。可是刘劭却因此著了一部《人物志》,开启后世人事管理学的先河。
其实,在这以前,由陈群在曹魏时期所创建的“九品中正”的人事制度,配合当时从两汉以来以“孝道治天下”的宗法社会的儒术精神,不但早已实行于魏、晋的时代,也影响后世,使选举人才的制度,法久弊深,完全变成为名门望族所垄断的局面,形成两晋和南朝六代之间的门第、门阀风气。正如晋初尚书左仆射刘毅所痛恶的“上品无寒门(所谓上流社会,没有一个是贫寒出身的平民子弟),下品无势族(所谓基层干部,没有一个是权势家族出身的子弟)”。其实,刘毅这篇有关用人行政的谏疏文章,直到今天和将来,无论是哪种政党、政见的民主时代,也应当好好研读,作为民主选举的制度精神的参考。
二是世家门第的学术官僚,形成知识分子读书人的士大夫集团。这种风气,从魏、晋开始,直到南北朝的三百多年时期,成为社会默认的当然情形,并无一个有力者毅然出来鼎革这个时代的弊病。也正如曹魏时代的阮籍所感叹的“时无英雄,徒使竖子成名”。其原因,是由于传布学术知识的书本,都靠手写传抄的私家藏书,并不普及。文化教育并不发达,政府与社会,都没有设立“学校”的风气。尤其是一般社会,丧失了自古以来“文武合一”的教育子弟的精神;一般上层社会,也只重以读书成名,便算是品行端正的标准。因此而使学术知识,只能出于世家权门,形成门第、宗族的士大夫群的权威集团,左右把持皇室的政权,牢不可破。尤其正当史称“五胡乱华”的崛起,西晋皇室的没落,由群臣拥立司马懿的曾孙司马睿南渡称帝(晋元帝),从此定都建康(南京),为东晋的开始。但司马睿和他的儿子司马绍(晋明帝),虽然南渡以后,先后两朝称帝,事实上也等于是傀儡皇室,父子皇帝只有八九年时间,都在忧患中死去。
后来东晋王朝,虽然再经九个皇帝,共有一百零四年的时间,但政权仍然操纵在王、谢等势族手中,前如王敦、王导,后如谢安、谢玄等王、谢权门,都是籍籍有名的“世家望族”的子弟出身。他们坐以论道,谈玄说妙,多是文(学)哲(学)不分的高手。即使如谢安、谢玄叔侄一样,总算领导指挥了一次在历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战”,打了胜仗。但在指挥打仗的场面中,仍然还不离名士风流的风格,模仿三国时期的诸葛亮,纶巾羽扇,潇洒自如。犹如西晋初期,与东吴的陆抗互相敌守长江两岸的羊祜(叔子)一样,“轻裘缓带”,依然不失其雍容优悠的风姿。这种士大夫们的作风,在政府或上层社会之间,只要读刘义庆所辑的《世说新语》一书,就可大概了解当时的一般情形了。
简单地讲,由东晋开始,士大夫们的文人学术官僚集团的风气,一直沿袭到南朝各代(宋、齐、梁、陈)和隋朝,俨然犹如牢不可破的堡垒,纵然是当时一代当国的帝王,也是对此无能为力,只好向这种现实低头将就。这是确实值得注意的历史经验上的一面“风月宝鉴”。现在且让我们举一个历史的故事来做说明。在南朝萧道成篡位称为齐帝的时候,他的中书舍人(等于皇室办公室的主任)纪僧真,“得幸于齐主(萧道成)”,“容表有士风”(外表很像一个有学识的读书人)。
请于齐主曰:“臣出自武吏,荣阶至此(我从行伍出身,官做到这个阶层),无复所须(别的也没有什么要求了),唯就陛下乞做士大夫(希望皇上给我一个士大夫的荣誉)。”齐主(萧道成)曰:“此由江学、谢瀹(这两人是当时的名士而兼名臣),可自诣之(你自己去找他们商量吧)。”僧真诣学,登榻坐定(刚刚坐到客座的椅子上)。学顾左右曰:“移吾床远客(江学就对旁边侍候的人说:把我的椅子移开远一点,不要靠近这个贵客)。”僧真气丧而退(弄得他很没有面子,只好回来)。告齐主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我现在才明白,士大夫这个头衔,就算是当今皇帝天子下命令,也是办不到的)。”
你只要读了历史上这个故事,再来对照一下我刚提过的《世说新语》,便可知道魏、晋、南北朝之间的读书人、知识分子的傲慢和自负的酸味,有多么的可畏和可悲啊!这种情形,直到唐朝才完全开始改变。所以唐代诗人刘禹锡,对南朝各代的首都南京,便有针对这种历史情形的《怀古》之作了: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三是旧史所称魏、晋、南北朝之间一百余年的“五胡乱华”局面,几乎与西晋、东晋的朝代相终始。这个历史上的旧问题,是中国由秦、汉以来,直到隋、唐之际,大约有一千年左右的大事。实际上,是中华民族,容纳接受“西陲”和“北疆”各个民族归服内地,融入“华夏”民族的阵营以后,因历代的帝王朝廷(政府),并没有加以深厚的文化教育,因而引发种族文明的冲突,形成“中华文化”的“内外之争”“南北之争”,促使在隋、唐以后中华民族大结合的大事。只是大家研读历史,容易简略轻忽过去,没有特别注意这是历来中国“边疆政治”的重要问题,和“华北”与“西域”多种少数民族的生存矛盾问题。因此,历史惯例上只以固有的“华夷”之辨和“胡汉”之争的习惯,就笼统地称为“五胡乱华”了。
如果要彻底了解这个问题,必须先要从秦、汉历史上的“匈奴传”等开始,深切了解从中国的“北疆”,东起朝鲜,毗连俄罗斯的南境,直到内外蒙古、西伯利亚,再南回到古称“西域”“西北边疆”的新疆、青藏等广阔边境的许多少数民族,和我们远古轩辕黄帝前后代的血缘关系,以及历来对待“治边”政策的是非。这的确是一个很严肃的历史文化的大问题。即使现在和将来,仍需要切实注意正视这类的大问题。只是我言之慎重,恐怕你们会当作我在狂言乱语,或认为是危言耸听,所以便只提到为止。
所谓“五胡乱华”之始,必须先要知道,早在西汉宣帝时代(前七十三—前四十九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已来归降,渐通内地。到了东汉光武帝时代(二十五—五十七年),匈奴南单于以及鲜卑族的归降内附,致使匈奴北单于又来恳乞“和亲”。汉光武帝的政策(战略),是以匈奴为屏藩来捍御匈奴,可以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代理防御、代理战争的上策,并使匈奴各族,愿意投降的移民内附,居住在云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门、上谷、代八郡(在山西、陕西、甘肃境内),赐以粮食、牛羊、丝绸布匹等生存种植物品,而且还派兵保护。到汉章帝时代(七十六—八十八年),鲜卑人出击北匈奴,大胜。因此“北庭”有五十八部,二十万人,胜兵八千,都来降服,加入云中、五原、朔方、北地等处居留。接着又在汉和帝时代(八十九—一〇五年),以及汉桓帝时代(一四七—一六七年),乃至在汉献帝时代(一八九—二二〇年),都有陆续来降、移民内附的为数不少。
在这个时候,曹操初起,为追除袁绍的儿子、投奔乌桓的袁熙、袁尚,他就并击乌桓而破之,斩其首领蹋顿(据史称,是辽西乌桓的另一支)。跟着,他又把由汉光武时代开始入居西河郡(山西、陕西、甘肃一带)的匈奴等族,分为五部,加以监护。这不能不说是曹操对匈奴等族移民内地的管理政策上,已较有先见之明,只是当时仍然缺乏加以文化教育的观念,以致造成后来各民族之间的文明冲突,实为憾事。
讲到这里必须要了解,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文化不同的各个国家民族之间,早在公元以前,就能接纳外族归附移民,不记宿仇,没有种族歧视的成见,除了中华民族,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因为中国文化,本来有“王道治天下”的传统,以“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仁义精神,才能做到。也可以说,中华民族的“华夏”文化,早已在公元以前,就实行了人类大同的理念,早已泯除种族歧视的狭隘胸襟。例如在这以后的唐末五代,以及元朝和清朝入主中国的历史事实,都是具有这种精神的作用。就以历史的事实为证明,中华民族从来不肯侵略他人,不是以强权当公理的民族,只有“忍辱谦让”,化解其他民族的非礼侵凌,加以感化而融归于整体“人道”之中。所以在公元六世纪初,南朝梁武帝的时代,印度佛教的禅宗达摩祖师,决定要“东渡”中国传法。别人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中国,他说:“震旦有大乘气象。”换言之,所谓“大乘气象”,就正如佛说的“娑婆世界”中的中国,确然具有慈悲(仁义)的精神。“娑婆”是梵音,它的意义,是说“难忍能忍”的“堪忍”的精神。
总之,由东汉光武帝到魏、晋两百多年之间,以匈奴为代表的各种入居内地“河西八郡”的各民族,其中分子颇为复杂,事实上,早已是汉族血统大混合的一个时代。如加严谨的稽考,北部匈奴的另一支,没有入居中国的,后来就在欧洲建立匈牙利。丁灵另一支,就是后来的俄罗斯的另一族。乌桓另一支,就是和后来建国的阿富汗有关。鲜卑,就是后世还居留在西域边疆的锡伯族。隋、唐之间的突厥,就是后来的土耳其。波斯就是后来的伊朗。大食,就是当时的阿拉伯帝国。天竺,就是印度。至于氐、羌、羯等少数民族,大部分都已汇合成后世居留在新疆、西藏(前藏和后藏)、青海等地的少数民族。史称“五胡”的,就是当时崛起而建国的匈奴、鲜卑、羯、氐、羌。先后称王称霸的十六国,计有前赵、后赵和四次分裂的燕国、五次分裂的凉、三次分裂的秦,以及夏与成汉等十六国。其实,他们当时的生活、语言,早已华夏、汉化,在基本文化上,也已学会了汉化的文字,只是在民族的性格上,仍然具有矫捷剽悍的习性。尤其他们看到汉末到魏、晋之间的朝廷皇帝的政权,原来都是这样抢来抢去,并不行于正道。而且由司马氏的家族,抢了曹家的天下以后,他们自己的家族,又闹兄弟争权的“八王之乱”,互相残杀。平时所谓文化教育上的“道德仁义”,原来都成为书本上的废话。那么,他们也认为自己早已是中国人,中原的天下,大家有份,因此而形成“起而代之”的乱源。同时,在魏、晋时代,另一批知识分子士大夫们,也看不惯这些世族、门阀士大夫们的作风,干脆就加入汉化的新民族,即习惯称呼为“胡人”的范围,起而大干其逐鹿中原的美梦了。这样,才是史称“五胡乱华”的基本原因,事实上,可以说是“胡华混合”,也并非过分。但在这个阶段的中间和结束,就形成“中华文化”另一章的大结合,变成北魏文化与南朝六代的大光彩了。
大家试想,如果我们也是生在当时外来入居内地的少数民族之中的一分子,由祖先辈从塞外的大沙漠和大草原进入中原以后,正如毛泽东的名词所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谁又愿意再脱离中原,回到那大沙漠和大草原之间,终日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环境为伴呢?况且过了沙漠,西去欧洲,正是罗马帝国强盛纷争的局面,要想去分一杯羹,绝不可能。北有鞑靼的俄罗斯挡驾,东有朝鲜的海峡阻隔。此时,晋室王朝又正好自失其鹿,身强力壮,再不起来逐鹿中原,更待何时,难道要他们真肯倾心于当时的新进文化,去学佛修行打坐吗?所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是千古不易的定律。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的时代,便是这个情形所发生的历史事故。
现在让我们简略地列举历史上几个事实,作为说明。
其一,正当司马炎称帝的西晋初期,也就是公元二七九年间,鲜卑族的树机能(人名)攻陷凉州(陕、甘)边区。司马炎采用了王济的建议,就封匈奴族的刘渊为“左部帅”。其实,在这中间,历史的记载,就早已说明“自汉、魏以来,羌、胡、鲜卑降者,多处之塞内诸部。其后数因忿恨,杀害长吏,渐为民患”。侍御史郭钦曾经疏奏说:
戎狄强犷,历古为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渐徙内郡杂胡于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
司马炎不加理会。不到十年,改封刘渊为“北部都尉”。接着,又再加封为“匈奴五部大都督”(等于是统管五部胡人的总督),这就造成他后来自称“北汉王”的权势了。但刘渊本身,也自有他必然不能久居人下的条件。如史称:
刘渊,刘豹之子。幼而隽异(幼年的时候,已经不同于一般的儿童)。师事上党(山西德安府)崔游,博习经史。渊尝谓同门生曰:“吾常耻随(汉初的随何)陆(汉初的陆贾)无武,绛(汉初的绛侯周勃)灌(汉初名将灌婴)无文。”于是,兼学武事。及长,猿臂善射,膂力过人,姿貌魁伟(又是文武全才)。
晋朝的名臣王浑、王济父子都很赏识他,所以极力推荐。而且刘渊的为人,又“轻财好施,倾心接物”,所以“五部豪杰,幽(现在的北京)冀(河北的真定沧州区域)名儒,多往归之”。这里根据历史所说的豪杰名儒,都是当时在民间的读书知识分子的士大夫,和一般民间社会上的豪强之士。因此,历史上便称他是“五胡乱华”之首的“北汉王”。后来俘虏晋怀帝、晋愍帝的“汉王”刘聪,都是他的后人。但是根据事实,刘渊父子,早已是汉化的胡人,并不能算初从境外入侵的外夷了。
其二,在五胡十六国当中,最为骁勇好杀的后赵主石勒,也并非只是一个武夫。其实,他也早已具有汉化的文化底子。他一边笃信佛教,师事印度东来中土的第一佛教神僧佛图澄。同时,又喜欢学习中国的历史文化,如史称:
赵主石勒谓徐光曰:“朕可方自古何等主?”对曰:“陛下神武谋略,过于汉高(祖)。”勒笑曰:“人岂不自知,卿言太过。朕若遇高祖(刘邦),当北面事之,与韩(信)彭(宠)比肩。若遇光武(刘秀),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宜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效曹孟德(操)、司马仲达(懿),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从他的这一段言论来看,的确也非等闲之辈。同时,也骂尽了历史上不以“功德”取天下的自命英雄们,确是千古名言。比起庄子所描写柳下惠的兄弟盗跖与孔子的对话,并无逊色,而且更是痛快淋漓。
石勒虽然并不勤学读书,但“好使诸生读书而听之。时以其意论古今得失,闻者悦服。尝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惊曰:‘此法当失,何以遂得天下。’及闻留侯(张良)谏,乃曰:‘赖有此耳。’”
史称:“石勒,字季龙,上党(山西)武乡人。其(祖)先匈奴别部也(也早已是汉化的胡人)。年十四,至洛阳,狂笑上都门。王衍(晋室名臣)异之曰:胡雏声视有奇志,将为天下之患(王衍看到他,便说:这个年轻的胡人小伙子,他的说话声音和眼神,是胸怀异志的,将来会成为祸害天下苍生的人)。遣人收之(想派人去逮捕他),石勒已去。”石勒既为后赵主,施行暴政。因受佛图澄大和尚的教化,才渐回心纳谏向善。
这个时候,是佛法在魏、晋之间,正式进入中国的初期。一般从西域过来的高僧居士们,都是从事翻译佛经。晋室的名臣名士如王导、谢安等人,都是极力结交西域高贤,潜心佛学,等于十九世纪以来国内的上层社会,都倾心科学一样,风靡一时。但还未完全普及,可是在河西及关中的胡、汉各部,因为与西域较为接近,信奉的就较内地为多。而佛图澄的到来,不大讲经说法,只以他本身的神迹示现佛法,又感化了后赵主石勒,佛教的声望就大为人们所信奉了。
当时,在东晋的西域高士支道林,听到佛图澄在石勒身边,便说:“澄公其以季龙为鸥鸟耶!”支道林的意思是说:佛图澄把石勒当作飞禽走兽在调教吗?太危险了!果然,东晋的兵力,曾经一度攻进淮泗,石勒就大发脾气说,我这样信佛,反而有敌寇来打我,太不灵了。佛图澄就对他说了一段神话,你的前身,只是一个商人,经过罽宾(当时的西域国名,现在的克什米尔)寺,发心作大佛事,但在僧众中,有六个得道的大罗汉,接受了你的供养,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当时有一位大阿罗汉就说,这个商人,死后要投胎变鸡去受业报。再转身,便会在晋地称王。你今天也总算有了好报了。打仗,有胜有败,怎么又归罪到佛法有灵无灵呢!石勒听了神僧的话,倒很相信,又告诉佛图澄说,要不杀,是很难做到的。佛图澄就说:“但杀不可滥,刑不可不恤耳!”不到十多年,佛图澄就对他说,我的寿命到头了,要向你辞行了。石勒就说:“大和尚遽弃我,国将有难乎?”佛图澄就对他说:
出生入死,道之常也。修短分定,无由增损。但道贵行全,德贵不怠。苟德行无玷,虽死如生。咸无焉!千岁尚何益哉!然有恨者,国家(指后赵石勒)存心佛理,建寺度僧,当蒙祉福(应当有好报)。而布政猛虐,赏罚交滥,特违圣教(你的政治行为又特别违背佛法),致国祚不延也(因此,你当国的寿命就不太长了)。
石勒听了,大哭一场,抬头看看佛图澄,已经安坐而逝了。可是不久,有一个出家人从甘肃过来说,自己亲眼看见佛图澄进了潼关。石勒听了,马上命令开棺验视,并没有遗体,只有一块石头。石勒一看,烦恼极了,就说,石是我的姓,大和尚埋掉我走了,这个国家还能长久吗?果然不久,石勒也就完了。根据神僧的传记说:“佛图澄在关中,度化弟子数千万人。凡居其所,国人无敢向之涕唾。每相戒曰:莫起恶心,大和尚知汝。其道化感物,有如此者。大教(指佛教)东来,至澄而盛。”
我们讲到这里,主题仍在说明“五胡之乱”后赵石勒的时代,正当公元330年前后,也是罗马君士坦丁大帝迁都拜占庭的时期。这时正是魏、晋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王道”陵夷,儒家和道家的文化精神,也已濒临续绝,士大夫们的文人政治体制,犹如《诗经·小雅·巧言》六章所说:“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因此汉化已久的“五胡”等种族,对于固有传统道德有关的“仁义礼智信”等,都视为空谈,不足重视。但从西域新兴传入中原的佛法,以“慈悲”为教,以戒“杀、盗、淫、妄、酒”的主旨,加上宗教神灵默佑的冠冕,反而都被胡、汉人等所接受。因此而形成隋、唐以后“儒、释、道”三教的文化汇流,以及后世有北魏佛教文明的兴盛,才有流传到现在的敦煌壁画,云冈、龙门石窟等文物的存留,供人景仰凭吊。这些都是历史的血泪所累积而成,我佛慈悲润泽的结果,并非是离题太远,专门介绍佛法和神僧的故事。
其三,例如前秦的苻坚,据说他的先世是西戎的酋长,也不能完全算是境外迁入的胡人,旧史称他:“雄武智略,尽有中原。”史称秦王苻坚鼎盛的时期,其武力霸权,已“东极沧海,西并龟兹(新疆省库车、沙雅二县之间),北尽沙漠,唯建康(东晋首都的南京)在外”。但最后以百万之众南伐东晋,为谢安、谢玄所败,自称“秦王”只有二十七年,寿命只有四十八岁。但他能重用隐居华阴的山东名士王猛,也就是曾经与东晋的权臣桓温见面,所谓“扪虱而谈当世之务,旁若无人”的奇士。王猛在临死之前,吩咐苻坚说:“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相安,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
后来苻坚自负以百万之众,可以“投鞭断流”,南伐东晋。弄得宗室苻融没有办法,只好对他说:“王景略(王猛字景略)一时英杰,陛下尝比之诸葛武侯(亮),独不记其临没之言乎!”苻坚还是不肯回心转意,终于一战而败,身死国亡,不出王猛之所料。
但是,苻坚也是倾心文化,尊重学者和高僧,对他们都是加以特别的礼遇,绝不自以为是,轻视文化人士。他除重用王猛,言听计从,尊如师礼外,那时在襄阳还有一位高僧道安法师,名重一时,是佛图澄的弟子,也就是后来南渡到庐山,建立净土宗念佛法门,影响中国千余年来各阶层社会的慧远法师的师父。道安法师的学问和德行,中外皆知,东晋朝野也很仰慕。在中国文化哲学史上所称的“襄阳高士”习凿齿来见道安法师,自称“四海习凿齿”,法师对曰“弥天释道安”,便是这个故事。苻坚敬仰道安,曾经送他“外国金饰佛像金缕结珠弥勒。法师每次讲经说法,便安设此像作证”。但苻坚终于忍不住而攻打襄阳获胜,就亲自与道安法师见面,对左右的人说:“吾以十万师取襄阳,得一人半耳。”左右问为谁?曰:“安公一人,习凿齿半人也。”可是,苻坚南伐东晋,苻融请道安法师力劝,也终于不听。但他既得道安法师之后,又听说西域有高僧鸠摩罗什,道望推重一时,就又派大将吕光(字世明,河南洛阳人)率兵七万西征,要迎取鸠摩罗什东来中国。
吕光奉命西征,据说,威服四十余个小国。到了龟兹,以武力威胁,龟兹国王无奈,只好出让高僧鸠摩罗什。但吕光得到鸠摩罗什,回到了姑臧(甘肃的武威),听说苻坚已死,他便收降了凉州牧(甘肃地方首长),先自称为“酒泉公”,后又自称“凉帝”。因此鸠摩罗什法师也在后凉吕光父子手里,被“凉”了十多年。这个时候,正是公元三九二年之际,欧洲的罗马,正开始确定基督教为国教。
苻坚以霸权武力,派兵遣将远征西域,只为了迎取一位有道有学的高僧东来,实在是古今中外历史上,极为稀奇少有的事。同时,也可知后来佛学在中国的盛行,鸠摩罗什法师对中国文化哲学、文学上的深远影响,也是史无前例的重要事件。
十多年后,西戎羌族的姚兴,即位后秦称王,又派大将姚硕德伐后凉,迎请鸠摩罗什入长安,待为国师,安居于长安的“逍遥园”,翻译佛经三百余卷。门下弟子共襄译事的很多,据说,从学的中国僧俗弟子,有二三千人之多,而特别优秀突出的有七八人。例如后来史称“生公说法”的道生,与著《物不迁论》《般若无知论》等哲学和科学上千古名文的僧肇,以及道融、僧叡等,各有著述。尤其他开创用梵文的拼音原理,为中国文字首创音韵字母的拼音反切方法,便是鸠摩罗什法师与他的中国弟子僧叡、惠观、惠严等的功劳。可惜法师在秦住世译经的时间,只有九年,便已圆寂。算来世间的寿命,并不太长,实在也是中国佛学文化的一大憾事。
但当苻秦与姚秦的两个时期,中国的道安法师,与西来的鸠摩罗什法师的时代,关中(潼关以西)与洛阳等中原一带地区的第一流知识分子、优秀人才,因对于当时政权的悲观和厌倦,大都是脱离现实,跳出世网去出家学佛。不然,就去学神仙,做道士。因此也可以说东晋时期是“天下之言,不归于佛,即归于道”的时代。南渡以后,东晋王朝上下各阶层的社会人士,也是如此,在位的权势名臣如王导、谢安等人,都与西域过来居住在江南的佛学名士支谦、支亮等人有密切交往。例如道安法师居襄阳的时期,东晋的孝武帝司马曜,便赐以诏书说:“法师以道德照临天下,使大法流行,为苍生依赖,宜日食王公禄,所司以时资给。”但道安法师却固辞不受。而且当时兴起一种讲学论道的风格,所谓有学问有修养的人,手里都拿着鹿或马的尾巴所做的拂尘,表示有出尘离俗的风度,这在史料的称谓便是“手持拂尘,从事玄谈”的风气。事实上,这种习惯,是从印度文化中婆罗门教手持拂尘,所传布过来的形象,至今佛、道两门中还保有“持拂”的风规。
总之,从魏、晋、南北朝以来,直到唐代开国之初的三百多年时期,所谓儒家“孔孟之教”“五经之学”,非常沉寂,平常也只是用来读书习字,求知识的普通教育课本而已。并不像宋、明以后,不讲究孔孟之教,不合“儒宗道学”的人,就难以立足于朝廷,甚至在“士林”社会中,也会终身为人所轻视了。但在东晋到南朝六代之间,由于关中(笼统地指长安、洛阳一带)的佛学昌盛,江南佛教寺庙林立,影响了当时的各层社会,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个人所取的名字,很多用佛经上的菩萨、罗汉、那罗延等名词作为人名,由此可见当时佛学文化影响中国的情形,是如何的普及。这好比现代二十世纪的时期,人们喜欢取用西方的名字,如约翰、海伦等,乃至市面商店,也有以原子理发厅、原子冰激凌店等作为招牌的,这同样是时代感染的常态,并不足为奇。
可是正如曾子所说的:“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到了公元440年间,北魏拓跋氏兴起,江北统一,南北朝对立的形势从此开始。北魏朝野后来也受佛教文化的影响,历代陆续建造佛寺三万余所,剃度出家僧尼达二百万之多,声势之隆,更过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情况。但在五世纪间,北魏的皇帝太武焘继位,因受笃信道教的大臣崔皓所影响,崇拜道士寇谦之,便导致北魏的武帝焘做出使佛道两教教争的大事,也就是中国宗教史上,佛教受到所谓“三武一宗”之难的第一遭。同时,也是中国本有文化意识史上自相斗争的大事之一。
据史料所载:“宣告诸镇将军刺史,诸有浮图(佛寺)形象及一切佛经,皆击破焚烧,沙门(出家人)无少长,悉坑之。但太子素好佛法,屡谏不听,乃缓宣诏书,使远近预闻之,得各为计。沙门多亡匿获免,收藏经像。唯塔庙在魏境者,无复孑遗。”
换言之,三万多幢佛寺,都被摧毁了,也真是一场破坏性的壮举,但现在看来,也早已史有前例,不足为怪。况且从美国人凯恩斯的经济学说观点看来,“消费刺激生产”,没有伟大的破坏,哪有伟大的新生产呢!你说是不是啊?人类就是这样幼稚,经常做出许多无理取闹的事,赢得自我毁灭。
其实,早经古代学者的考证,北魏拓跋氏也是黄帝的子孙,“昌意”的后裔,受封北方的一支,有“大鲜卑山”自以为号。故到北魏建国开始,“去胡衣冠,绝虏语,尊华风”,一律恢复学习汉化的文化习俗,迁都洛阳,改姓元氏。公元四八五年,还在南朝齐、梁之际,制定“禁同姓相婚法”,“定户籍法”及“公服制度”。而且更有意义的是,在那个时候,北魏就已开始实行“均田法”,也就是土地公平分配的政策,如果跟现在相比,他在一千五百年以前早已“前进”了。至于有关这个时代的“佛学与佛教”文明的兴盛和得失,宋代名儒而兼名臣的司马光,对于《魏书·释老志》所载,便有一篇论文,也很有参考的价值。
总之,根据历史的经验,作为能够影响一个时代的领导人物,基本的见解和修养,确实需要《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心境,才能够做到利己利人,功在当世,济世安民,泽及万代的大业。
在公元四二〇年间,东晋末代完结,南朝开始第一代的宋武帝刘裕,是农民出身,幼年就长养于佛寺,所以小名“寄奴”,后来得到时势造英雄的机会,最后就干脆谋杀了在位二十二年的晋安帝司马德宗,又用毒药再杀了被他利用了两年的晋恭帝司马德文,自己就学习曹丕、司马炎的办法,照样画葫芦,篡位称帝,定国号为“宋”。但比起曹丕篡位不杀汉献帝,司马炎篡位也不过废除曹奂而已。刘裕的行为就不同了,南朝各代,由篡位称帝对于前朝的子孙“斩草除根”的先例,是由他开始。以后接着齐、梁、陈、隋,都是同样翻版,只是隋朝开国的隋文帝杨坚,在杀戮以外更加灭族,所以历史学家们,便说隋朝皇权,是必然不会长久的。
刘裕自己做了三年的皇帝便死了,经过子孙继承帝位的七个职业皇帝,一共只有六十年的刘宋天下,便又被权臣萧道成照样翻版篡位,就改“宋”为“齐”了。但当萧道成篡位称帝,创建齐朝的初期,先来废掉刘宋还只十四岁的幼主顺帝刘准时,刘准便收泪说:“欲见杀乎?”那个奉萧道成命令而来的王敬便说:“出居别宫耳!官家(对皇家的代名称)先取司马家亦如此也(指刘准的祖先刘裕篡位称宋帝时,迫害晋朝司马氏的后代,也就是现在这样做的)。”因此宋顺帝刘准,也便知道自己的下场了,就泣而弹指曰:“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帝王家。”最后,萧道成当然放不过他,不但杀了刘准,还灭了他的家属。
刘准所说“愿后身(生生)世世,勿复生帝王家”的话,足为千古滥用极权者的警语。而历史上有同样的痛苦,但有不同悲壮故事,就是明末的怀宗朱由检,也就是后人所称的崇祯皇帝。他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准备自杀上吊以前,召来他只有十五岁的女儿(公主),说了一句:“尔(你)何生我家?”就自己用左袖掩面,右手挥刀,斫杀公主,因为用力不准,只断了公主的左臂。读了历史,便可知道帝王或权势家族的后代,实在并非是真正的幸福。
可是萧道成自己本身在位做皇帝,也只有四年,接着虽有七个糊涂的子孙皇帝,也不过二十四年,就又被同宗的萧衍所废,改国号为“梁”,那便是后世较为有名的吃素学佛的梁武帝。他总算比较好心,起先没有要杀萧道成的后人,但因沈约的警告“勿慕虚名而受实祸”,终于也照样画葫芦。他本身在位四十八年,除了喜欢学做和尚,当佛学大师,亲自讲经说法以外,还不算有太多的大过,寿命也活到了八十六岁。但很可惜的是把权谋当作道德,尤其是投机取巧,错用了东魏投降过来的叛臣侯景,终于被迫而饿死台城(南京)。但他在临危的时候,却说了“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有何憾”的洒脱壮语,这种犹如赌徒的豪语,的确也非平常人所能企及的。后来他的子孙还继续称帝了六年,也算共有四主,五十四年的天下。
在中国的历史上,梁武帝萧衍,可说是一很特别的书生皇帝,他是文学家,又是哲学家。他在登位之先,便和一班当时的名士学者们,对主张“现实唯物论”的学者范缜所著的《无神论》打笔墨官司。他是极力主张有神论,认为生命是有前生后世,确实另有一个“神我”的存在。他早死的大儿子萧统,就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昭明太子”,后世流传的《昭明文选》便是他编辑的大作。后来反抗侯景的梁元帝萧绎,也是他的第七个儿子,同时也是历史上一个读书皇帝的活宝。他即位后,就派陈霸先讨伐侯景,三年以后,自己是被西魏攻进所杀的。但在敌人进城之前,他还有心情在作诗。当他知道敌人进入金城(宫城)的时候,“乃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被杀以前,有人问他,烧书是什么意思?他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这也是天下第一奇言,自己本身没有雄才大略,却埋怨读书无用,岂不可笑,就大不如他的父亲梁武帝的豁达洒脱了。
接着萧梁而篡位称帝的,便是陈高祖陈霸先。他从小也是一个“不事家人生产”,放荡不羁的性格,但却会阴阳之学,通达“奇门遁甲”等方术。登位以前,也照旧先杀了梁主江阴王萧方智。不过他自己本身也只做了三年的皇帝,五十九岁就死了。经过四个子侄辈先后即位,最后便是他的孙子陈叔宝作为末代的皇帝,也便是在历史上有名的风流皇帝陈后主。当隋兵打进台城南京,他就抱着妃子张丽华、孔贵人跳进水井里去逃避,最后被人放下绳子,三个人一起被拉上来。那个水井,变成南京名胜之一的“景阳宫井”。这也是历史上风流皇帝在亡国的时候,抱着美人跳井的闹剧主角。但当时带兵打进南京的,便是后来的隋炀帝杨广,他总算没有杀了陈叔宝,只把他当战利品,作为俘虏而“献俘太庙”,把他作为自己论功行赏的活宝。所谓“南朝”之一的陈朝,一共也只有五主,三十三年的天下,如此完结了事。
陈后主陈叔宝,也和比他迟生三百多年的南唐李后主差不多,除了风流自赏以外,还是一个爱好音乐的名家,他还未亡国以前,自己制作了有名的歌曲《玉树后庭花》,教导宫娥们习唱,民间也有流传。因此,唐代的诗人杜牧有感于陈后主的故事,便有《秦淮夜泊》的诗说: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如果照中国传统文化的哲学观点来说,“造化”老儿,真会玩弄人类。由他所编写中国历史的剧本,总是给你画格子,又画圈圈,使你在社会的演变格子里,好像规定五六年一小变,十五六年一中变,三十年左右又一大变。然后又变方格为圈圈,六十年左右一小变,一百二十年左右一中变,一百八十年左右一大变。在这些方圆的演变程式中,用加减或乘除的公式,好好坏坏,多多少少,就看人类当中的操作算盘的人,自己怎样打算放账和收账了。其实,“造化”老儿也很公平,对于其他各民族的规格,也差不多。只是他们过去,没有像我们的祖先,对于历史是采用“会计”和“统计”法。我们祖先,对以往的历史,账本记得比较清楚,所以看来就很明显,也很惊人。
由魏、晋以来旧史所称的“五胡乱华”到南北朝的对立,在中国文化的演变史上,将要进入儒、佛、道三家汇流的前期,我们首先需要了解,所谓“北朝”的北魏,统一了江北各个少数民族胡乱建国以后,结果又分裂成为东西两魏。东魏后来又变为北齐。西魏又变为后周。从杨坚的崛起,并了后周、北齐,灭了江南的陈国,然后南北才得“混一”,称为隋朝。为李唐的建国首先开路的隋朝三十二年的天下,就在灭掉南朝陈后主的时候开始了。隋朝开国的隋文帝杨坚,和他继承皇位的儿子隋炀帝杨广,也都是历史上的明星皇帝,更为有趣。但大家不要忘记,在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多年以来,江北、江南的社会上下,都充满了佛学和佛教的气氛。那个时候,并没有把儒家的《大学》《中庸》或“四书”,当作帝王政治指导原理的“帝王学”来使用。所谓《大学》《中庸》是帝王们必读之书,这是南宋以后的广告宣传,应该另当别论。因此,作为隋朝开国之君的隋文帝杨坚,便是当时最时髦有趣的明星皇帝了。
现在先说历史上记载杨坚的出身故事。他小时候名叫“那罗延”(是佛学中东方金刚力士的名称,犹如陈朝的大将萧摩诃,都是佛学中的名词)。他的父亲杨忠,本来就在西魏及后周做官,封为“随公”。母亲生他的时候,已有很多的神话,是真是假,都不相干,姑且不论。生了他以后,从河东来了一个尼姑,就对他的母亲说,这个孩子来历不同,不可以养在你们凡夫俗子的家中。他父母听了相信,便把他交给这位尼姑由她亲自抚养在另外的别墅里。有一天,尼姑外出,他母亲来抱他,忽然看到他头上有角,身上有鳞,一下怕了起来,松手掉在地下。刚好尼姑也心动怕有事,马上回来,看见便说,啊哟!你把我的孩子吓坏了,这一跌,就会迟一步才能得天下。不管这个故事的真实与否,杨坚父子的确也是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重要人物。所以旧史学家,不好意思明写,但也不排除当时坚信不疑的流传神话,就照旧老老实实地记下来了。
杨坚后来在北周的篡位称帝,已势在必行,但促成他下篡位决心的,最重要的是他的妻子独孤伽罗的坚持。独孤氏勉励杨坚的名言,就是“骑虎之势,必不得下”。他开国称帝开始的行为,同样地就埋下了《易经·坤卦文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不可思议的自然定律,那便是他尽灭北周国主宇文氏之族。他的儿子隋炀帝,结果反被宇文化及所杀,就此隋亡。杨坚父子的隋朝天下,始终只有三十二年而已。这样循环往复的现象,好像就自有规律的轮转存在似的。
且说杨坚做了皇帝以后,当然就是独孤氏升做皇后,史称:“后家世贵盛,而能谦恭,惟好读书,言事多与隋主意合,甚宠惮之,宫中称为二圣。”事实上,隋文帝杨坚恰是历代帝王怕老婆集团的常务主席,所谓“宠惮”二字,就是怕得要命的文言。最后,因为听信独孤皇后和次子杨广的蛊惑,废掉大儿子杨勇的太子权位,而立杨广为太子。但在独孤皇后死了不到三年,杨广干脆就杀了在病中的父亲隋文帝杨坚,自己即位做皇帝。杨坚在临死之前,才后悔太过分听了皇后的话,受了儿子的欺骗,便捶床说:“独孤误我。”但是已经太迟了。他做了十六年的皇帝,功过善恶是非参半,不知道那个教养他的老尼,为何只能养成他做皇帝,却没有教养他做个好皇帝!岂非“为德不果”吗!
至于隋炀帝杨广,在他弑父杀兄,登上皇帝宝座的初期,那种踌躇满志的高兴,便自有诗说:“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那是何等的得意,后来天下群雄并起,他游幸到了扬州,自己也知道靠不住了,常常引镜自照说:“好头颈,谁当斫之?”使得在旁边的萧皇后,非常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讲这种不吉利的话。谁知道他却笑着答复萧皇后的问题,说出了几句“出类拔萃”的哲学名言,比起那些“披发入山”或“剃发为僧”的高士,还要潇洒。他说:“贫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这等于是说,一个人生,对于贫贱和富贵、痛苦和快乐,都需要轮流变更来尝试一番。这又有什么稀奇?何必那样悲伤呢?他明知自己已经快到了国破家亡,身首异处的境地,仍然还如平常差不多的名士风流,看通了“悖入悖出”的道理,甘心接受因果律的应验,好像自己有意作成“自食恶果”的佼佼者,这也真是不同凡响的挽歌。
但从隋朝杨坚父子“混一”中国以后,便转入李世民父子的李唐时代,才真正统一中国,建立唐代将近三百年的天下。后世学者,平常习惯以“隋唐”并称,因为隋朝的短暂三十多年,随之而来的,便不是以阴谋篡位而得天下,李氏同汉初一样,以武功而建立唐朝的,此所谓“隋”之谓“随唐”也。
也许从这个观点,引证历史,你们会说这是唯心哲学的史观,觉得可笑。其实不然。因果定律的存在,无论唯物、唯心,都是同样的事实,也是自然科学共同的认定。如果详细讨论,便又牵涉哲学和科学碰头的专论,我们暂且不讲,以后有机会再说。现在插在这里,我们先看一看当清朝的开国之初,所谓“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在他开国称帝的第四年,亲征原属蒙古后裔的叶赫族,尽灭其国。叶赫族贝勒金台石率妻子登所居高台,宁死不降,而且发誓,只要叶赫族有一人在,即使是女的,也必报此恨。因此,清朝两百多年,遵守祖制,绝不娶叶赫族的女子做后妃。但到了奕即位,年号咸丰的时代,叶赫族的后裔,就是“清史”有名的“慈禧太后”那拉氏(叶赫族原为纳喇氏,音译不同),偏又入宫成了贵妃,又生了儿子,即六岁就接位的同治,只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十九岁便死了。以后便开始由慈禧策划,名为两宫皇太后的懿旨,立了光绪。实际上,就是慈禧专政,一直到清朝彻底毁灭,就是她一手所造成的后果。这是巧合,或是前因的反复,就很难论断了,但却是一桩真实的历史故事,并非虚构。
所以《大学》一再强调“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的“明德”之教,是阐扬文治与武功的政治行为。虽然从表面看来,只有现实的利害关系,并无绝对的是非、善恶的标准,但其中始终有一个不可逃避的无形原则,那便是循环反复的因果定律,正如《易经》泰卦爻辞所说的“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的道理。“为政”果然如此,做人做事,何尝不是如此。这也就是曾子所说“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道理。
我们现在提出的历史事实,只在证明真正“诚意”“正心”为“治国、平天下”,能够“以德服人者王”的并不易得。大多数都是“以力假仁者霸”的存心和行为,以及他们的开场和结果。然后反观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国家,为什么有如此的曲折?究竟自我要在哪一种文化,哪一种“政治哲学”的意识文明上,才能做到万古千秋、国泰民安呢?实在值得深长思量啊!难道过去我们几千年来的先人,都是笨蛋,都不及二十世纪的人聪明睿智吗?那么我们的“基因”,根本就有问题啰?是吗?
但恐怕引证历史太长,离题愈远,所以只大略提出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紊乱而且短暂的历史局面,作为对照。可是这种讲说,还具有对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两个重要观点,并未阐明。同时也希望即将放眼于世界人类学的国际学者们,也须特别注意留心。不可以偏概全,曲解了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真义。
讲到这里,本来已经信口开河,收煞不住,便想继续说明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特性。正面告诫国际上一般似通非通的所谓“中国通”的学者,不要眼光如豆,得少为足,然后便师心自用,以主观的偏见,想来挑起新时代的文化战争,实为不智之极。但又忽然想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还是让你们多去用点心力来做些挽救世道人心的工作吧!
《大学》所说的“治国、平天下”之道,讲到这里,就转入“为政在人”的法治和人治的大要。但曾子从这里起,都是引用在他以前时代的历史经验,作为说明。他首先引用《尚书·康诰》中“惟命不于常”的一句政治哲学,说明“秉国之钧”的当道为政者的精要重点所在,值得注意研究。
接着,他便引用《楚书》所说:“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这两句话,是春秋时期记载在楚国国史上的名言,原文接近白话,大家一读就明白。不过,需要知道,在曾子那个时代,楚国正是南方新兴的强国。楚国的名相,如令尹子文、孙叔敖等人,也都是一代的名贤。而且人才辈出,代表了当时南方文化特有的象征。有名的道家人物,如老子、庄子,从当时来说,都算是楚人。后来影响中国文学最有力的《离骚》作者,便是楚国的名臣和忠臣的屈原。由于曾子引用了《楚书》,更可说明当时的南方楚国文化,早已与中原的华夏文化、河洛文化并驾齐驱,别成一格,也已为儒家学者所重视了。
然后他又引用了春秋初期,在各国诸侯中的第二位霸主晋文公的名臣舅犯的话:“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晋文公是因为晋国家族的内乱,出外流亡在国际间十九年,终于能得回国即位,励精图治,称霸诸侯。当他在外流亡的时期中,追随维护他的,共有四五个最得力的名臣贤辅,舅犯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单名是个“犯”字,因为他是晋文公的舅舅,所以后来便以“舅”为姓,叫做“舅犯”。明白了这个历史故事,便可知道舅犯所说的“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的意思。也就是说,我们在国际间流亡了十九年,依靠什么法宝呢?唯一的法宝,便是几个仁人君子,同心一志,亲密无间地团结在一起,才能赢得国际间的亲切援助。
然后,他又引用了《秦誓》的一段话,说明一个领导者,重用贤者的不易道理。这一段的历史故事比较长一点,这是有关秦始皇先代名王秦穆公的故事。在春秋初期,这也是脍炙人口的事迹。由此可见秦国以一个后起的弱小诸侯,竟能自成霸业,威震四方,终春秋、战国之世,诸侯国际之间,谁也不敢轻触其锋,并非偶然的事。所以贤如孔门的高弟曾子,也不得不重视秦穆公的政治文化的大要了。我们现在研究,势必要把曾子所引用《秦誓》的一段话,先来了解:
秦誓曰:“若有一介臣(假定有一个人),断断兮,无他技(他能够具有明智的决断,虽然并无其他专长的技能)。其心休休焉(但他的心地善良),其如有容焉(心胸宽大,好像一个大容器,能够包容各类的人物)。人之有技,若己有之(别人的长处,就好像是他自己的一样)。人之彦圣,其心好之(别人有美德贤才,他就喜爱得很),不啻若自出其口,实能容之(不只是在表面上嘴巴说说别人的好处,事实上,他真能容纳别人的长处,犹如自己一样)。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这样的人,当然能保护我们的子孙和人民,对于国家有多大的利益啊)!人之有技,媢嫉以恶之(别人有本事,就妒嫉他、讨厌他)。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对于别的有美德贤才的人,便故意反对他,还设法使他到处行不通),实不能容(事实上,他实在是无容人的度量)。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这种人,绝对不能保护我们的子孙和人民,实在是很危险的人物)。”
曾子在引用了《秦誓》原文以后,便加以发挥地说:“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这是他根据《秦誓》的最后七句话,说到那些当道的人,既没有容人之量,反而还妒嫉有贤德的人才,那就应该流放他们到四夷去,不和他同居中国。这好像是曾子完全学了孔夫子的办法,一上手就先处理了少正卯再说嘛!其实,并非如此。这几句话,是曾子理解到秦穆公作《秦誓》的时候,有关百里奚和蹇叔的出身故事,我们在后面再说清楚,就可明白他评论的要点了。因此,他的后文就说:
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纵然看到好的贤人,但不推荐提拔),举而不能先(虽然推荐提拔了,但太迟了,已失去他发挥才能的时机),命也(那是命应该如此,无话可说)。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明知道他的不对,但不能辞退他,或者辞退了,还不能真和他疏远),过也(这就是本身的罪过)。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灾)必逮夫身(总之,为政治国之道,假如只是凭自我的主观,师心自用,或刚愎成性,自己真正所爱好的方向和目的,是一般人们所厌恶的。自己所讨厌的方向和目的,正是一般人们所喜爱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违背了人性。那么,倒霉的灾难,一定会临到他自己的本身了)。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最后一句是曾子的结论:所以说,真是一个仁人君子,必然会遵循一个千古不易的大道,那就是言行忠信,必然可以得到一切好的结果。如果是自满、自慢、自傲,而且自以为是,一点也不悔改,那就必定会失去了一切。
公元前六五九年左右,就是周惠王的时代(也正当齐桓公伐山戎,兵临孤竹的那个时期)。在西陲的秦国,就由秦穆公(名任好)即位,他所迎娶的夫人(妻子),就是晋太子申生的姊姊。这个时期,晋国的诸侯献公故意与虞国(山西平陆县地区)交好,向他借路出兵,要攻打虢国(山西平陆县北部),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假途灭虢”之计的阴谋故事。因为晋国出兵灭了虢国以后,班师回来,又途经虞国,就顺手牵羊把虞国也一起灭了,同时俘虏了虞国的君主和他的大夫百里奚。
晋献公得胜回国之后,正好把女儿出嫁给秦穆公做夫人,就把百里奚分配为出国陪嫁的男仆。百里奚就设法逃亡到了宛地(河南的南阳)。但很不幸,又被楚国边境的老百姓抓住了。秦穆公却听人说百里奚是一个很有才能的贤者,便设法派人到楚国去,说自己秦国有一个陪嫁过来的仆人,逃亡在你们楚国,我们愿意出五张黑色的上等羊皮作代价,把他赎回秦国。楚国边地的老百姓一听有这样高的代价,就把百里奚交还给秦国。这个时候,百里奚也已七十多岁了。
秦穆公得到百里奚,首先就亲自解去他的刑具,向他请教治国的大事。百里奚就说:“臣亡国之臣,何足问?”秦穆公就说:“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秦穆公再三耐心地请教,百里奚就对他长谈了三天。秦穆公高兴极了,就把治国的政权交给他,号“五羖大夫”。百里奚又谦虚地说:我实在赶不上我的好朋友蹇叔,他才是一个真正贤能的人才,但可惜世人都不知道他。我以前曾经游历到齐国,流落他乡,穷困到了极点,就在沛县讨饭,蹇叔因此而收留了我。我想出来替齐君“无知”做事,蹇叔阻止了我,叫我不要去,因此而使我躲过了在齐国一场政变中的灾难。以后,我又到了周朝的国都,周王子喜欢玩牛,我就以养牛的专长技术和他接近,周王子也有意想用我,蹇叔又叫我不要干,所以我就离开了周地,跟着,周王子也在一次政变中被杀了,我总算又免了一次灾难。后来又替虞君做事,蹇叔还是阻止我不要干,可是我明知虞君不会听我的建议和计划,但是我贪图虞君给我的高官厚禄,待遇太好了,我就干下去了,因此终成为亡国的俘虏。我前两次听他的话,使我得免于难,就是这一次我不听他的,所以卷入了虞国的大难之中。由我和他个人交往的事例,便可知道蹇叔是一个真正贤能的人才。秦穆公听了,就马上派人以重金作礼物,迎接蹇叔到了秦国,请他担任上大夫的职务。所以蹇叔和百里奚两人成为秦国一代的贤臣,使秦国一跃而威震西戎,他两人最后成为秦国的大老。
在春秋时代,诸侯国际间的变化很大,正在秦、晋修好的五六年之间,晋国宫廷发生内乱,因此,也影响秦、晋之间许多事故。恰巧又碰到晋国大旱,闹饥荒,便向秦国求助借粮。秦穆公本来不想援助晋国,但百里奚就说:“晋国的新君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秦穆公认为有理,就用舟车等运输工具,由陕西运粮救济山西的晋国。过了三年,秦国也因天灾而闹饥荒,就向晋国去借粮。可是晋国的新君晋惠公夷吾,反而听信谗言,乘人之危,就出兵攻秦。秦穆公只好发兵亲自主持反攻,就和晋惠公夷吾在韩地(陕西地界)会战,晋夷吾看到战场的形势有机可乘,便亲自带了少数人马,冲锋陷阵,不幸马失前蹄,陷于泥淖。秦穆公就和麾下人马,想赶来活捉晋夷吾。结果,不但没有抓住他,秦穆公自己反被晋军包围了,而且还受了伤。正在这个危急的时候,忽然来了一支岐山下三百人组成的义勇军,冲进重围,不但解脱了秦穆公的危难,而且还俘虏了晋惠公夷吾。
其实这支岐山脚下的农村游民临时组成的三百义勇军,秦穆公事先一点也不知情。这是在几年以前,秦穆公丢了一匹平常最喜爱的名马,它跑到了岐山下面,被山下农村的游民们抓住,当场杀了吃掉。参加吃马肉的,共有三百人。当秦穆公派出去寻找马匹的官吏们来了,一看,国君的马正被他们放进嘴里去了,那还得了,一面派人报告秦穆公,一边想调兵来抓人抵罪。谁知秦穆公听了报告,便说:“君子不以畜产害人(君子不可以为了畜牲而伤害了别人)。吾闻食善马肉不饮酒,伤人(我听说吃良马肉不喝酒,会生病的)。”就派人专程送酒去给他们吃喝,而且声明赦他们统统无罪。所以这三百人,牢记秦穆公的不杀之恩,总想找个机会报答。现在听说秦穆公正和晋国交战,而且战况不利,他们就自动组成义勇军赶来了,每个人都争先冲进晋军的重围,真是歪打正着,恰恰解救了秦穆公的危机,还使他打了一次很大的胜仗,俘虏了晋惠公夷吾。这好像正是秦穆公量大福大的报应似的。这件事,如果摆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被国际上保护动物的人知道了,一定会提出控告秦穆公和吃马肉的三百个人,共同犯了侵犯“马权”的杀害罪。然后扯到“马权”和“人权”之争,就好大做文章,大家有事可做了。
秦穆公这次受到晋夷吾的刺激太大了,便宣布要活活地杀了他,祭拜上帝。可是,那时各国诸侯的宗主周天子听到了这件事,便派人对秦穆公说:“晋我同姓,为请晋君(晋国是我周天子的同宗,我要求你放了他)。”同时秦穆公的夫人正是夷吾的姊姊,当然受不了这种事的发生。她就穿了孝服,光着脚不穿鞋子,来见秦穆公说:“妾兄弟不能相救,以辱君命(我兄弟犯了大错误,但我救不了他,我也只好对不起你,也不想活了)。”秦穆公一看情势,便对他的夫人说:“我得晋君以为功,今天子为请,夫人是忧。”算了吧!我就放他一马,叫夷吾来当场签约,叫他的太子圉来做人质,献上河西的地盘吧!当然晋夷吾都一一照办了,就放他出来,请他住在国宾馆,并且还用最上等的饮食款待他,送他回国。秦国的国界,也从此就扩展到龙门河的边境,直逼晋国的疆界了。
晋公子圉在秦国,并配秦女为妻,过了几年,逃回晋国,即位为晋怀公。这件事,又使秦国上下非常不满,便把居留在楚国的晋公子重耳迎接到秦国来。过了两年,秦穆公就设法送重耳回晋国,立为晋文公。秦穆公开始帮助他建立了霸业,成为春秋时代,继齐桓公之后第二位霸主。但过了八年,晋文公就死了,他的太子即位称晋襄公。因秦穆公受了郑国一个卖国贼的怂恿,便派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视)、蹇叔的儿子西乞(术),和白乙丙三个人为将,出兵侵袭郑国。事先也问过百里奚、蹇叔二老的意见,二老都力加反对,但秦穆公坚决不听。因此,二老就来阵前为儿子送行,大哭一场,断定此行必败,你们将死在殽地(河南三殽山)的山谷里。这就是《左传》上一篇名文“蹇叔哭师”的故事。
秦国这次出兵侵郑,是师出无名的偷袭。有人卖国,也有人爱国,恰好郑国有一位商人弦高,正在晋国的边境滑地(河南偃师县境)做买卖,买了十二头牛要赶到周邦去卖。知道了秦军已到达此地,为了自己的国家,就把这十二头牛赶到秦军的司令部去,自己说是郑国派来的代表,并且说:“郑国知道你们大国要打来了,已经做好准备,现在先使我送牛来劳军。”秦国所派的三位将领一听,认为消息已经走漏,便会议商量,偷袭无功,去也没有用,不如顺手把晋国的边境滑地占领了再说。
这个时候晋文公刚死,葬事还未办完,继位的太子晋襄公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赫然震怒,穿着丧服,亲自领兵来反击,大破秦军,“无一人得脱者”。百里奚的儿子孟明领头的三位将领,也当然全被俘虏了。不过,晋文公的夫人是秦国人,她就对晋襄公说:秦穆公现在对这三个无用的将领恨入骨髓,希望你把他们三个人交还给秦国,由他自己去处理。晋襄公也就照办了。等到孟明等三个败兵之将回到了秦国,秦穆公穿了便服,亲自到郊外来欢迎他们,并且拉着他三人大哭说:“孤以不用百里奚、蹇叔之言,以辱三子,三子何罪乎?子其悉心雪耻,毋怠。”换言之,秦穆公坦然承认自己在战略上已犯了基本错误,并不责怪三个败将在战术上的过错。
四年以后,秦穆公更加厚待孟明等三位将领,使将兵伐晋,大败晋人,占领了王官(山西闻喜县)及鄗(郊区),这是为了上次在殽地打败仗而雪耻。而且秦穆公亲自由茅津(山西平陆大阳渡)渡河到了殽地,在上次打败仗的阵地上,封检士兵遗骨,亲为发丧,哭了三天。“乃誓于军曰:嗟士卒,听无哗,余誓告汝:古之人谋黄发皤皤(和年纪老大的商量)则无所过(才没有过错)。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奚之谋,故作此誓,余后世以记余过。”这个誓言是记载在《史记·秦本纪》的原文,也许是秦穆公专对军中自白的讲话。至于曾子所引用的《秦誓》,可能是前方回国以后,再对国内的全面讲话,这样的“誓言”,等于是自白的忏悔文告吧!因此我觉得需要了解秦穆公的前后史料,才能体会曾子引用《秦誓》以后所说“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这句话的意义。并非写到这里,又忽然插入《尧典》中“窜三苗于三危”的用意。
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从孔子的“删《诗》《书》,订《礼》《乐》”开始,特别推崇“周公”对于中国文化初期汇集大成的功劳。从此便奠定了孔子以次的儒家,对于上古以来,流放四境边疆的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以及“华夷之辨”的界限,只在于是否具有受过“华夏”文化的熏陶,或是完全属于原始的粗野无文状态的界说而已。
明白了这个主要观念以后,便可知道在周朝后期开始,初封于西陲戎、狄之间的秦国,还没有“华夏”文化熏陶的深厚基础,跟介于上古“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的戎、狄差不多。但自从秦穆公崛起后,他一切的所作所为,大体上,比之当时所谓中国的各国诸侯,不但并无逊色,而且几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因此曾子便有了上文的四句说明,再有下文的“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乃至“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恶人之所好,好人之所恶,菑(灾)必逮夫身”的结论。如果你了解了秦穆公和百里奚的历史故事以后,就可恍然明白,他写在《秦誓》以后这一段话的内义了。至于“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的由来,可能曾子也是从秦穆公的历史故事引申而来。如史载秦穆公在百里奚以后,“戎王使由余于秦”的事,便可明白它的内义了!
由于秦穆公的崛起,威望日隆,雄踞西北边疆,就使当时还在过原始游牧生活的西戎等部落大为震撼,因此戎王便派了一位重要的人物由余做代表,东来秦国观察。史载:
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缪(穆)公贤,故使由余观秦。
由余的上代本来就是晋国的人,因为对晋国内政有意见,就由上辈带领,出走晋国,流亡居留在西戎。但他仍然会说晋国的语言,了解中原的文化。
秦穆公“示以宫室、积聚”。秦穆公为了接待由余,特别请他参观秦国宫廷殿堂的雄伟建筑,以及展示国家财货储备的富有。
由余看过以后,便说:“这些伟大的建筑和繁华,如果是役使鬼神来造成的,那也未免太劳神了!假如是使人来造成的,恐怕使人民们太过劳苦了吧!”
缪(穆)公怪之,问曰(秦穆公听了他的评语,觉得非常惊奇!便问他说):“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
这是秦穆公质问由余的问题。他说:“中国的文化,以《诗》《书》、礼、乐、法度(治),作为政治领导的中心思想。但还随时会发生变乱,不能长治久安。现在你们僻处边疆的戎夷,没有固定的文化思想,那用什么来做为政治领导的中心?岂不是很困难的事吗?”
由余笑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治),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督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此类也。”
这是由余对答秦穆公的问题。他笑着说:“你所讲的正是中国的乱源所在。从中国的上辈圣人轩辕黄帝开始,创制了礼、乐、法度(治)等人文文化,并且从他本身开始实行,也只能得到小小‘治平’的成果。到了后世,社会承平成为习惯,逐渐养成骄奢淫逸的风气。人们设法阻挡了上有法度的尊严,只以法治的威力,督责下面来遵守。因此,致使下层人民疲敝不堪;反过来,便由下面怨望在上位的,认为作为上层的领导者,都不合于仁义道德的政治标准。所以形成了上下交争,互相埋怨的现象。从此为了争权夺利,乃至造成上下篡位,弑杀夺权的行为,终至于灭宗亡国。这些历史事实,都是由于自认为有文化思想的差异所造成的结果啊!”
夫戎夷则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
这是说,至于僻处在边疆的少数民族戎夷嘛,从表面看来,他们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文化思想。但他们在上位的,只是内含着原始浑厚德性的纯朴作风,诚实地对待下属的人民。而在下面的人民,也只知道恪守忠信来奉事上面。所以一个国家的政治,犹如一个人的身体一样(没有什么头脑和肢体的分别感受),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便能自自然然地治理好国家了,这样,才是真正的合于圣人之道的“无为而治”的大原理呢!
于是,缪(穆)公退而问内史廖曰:“孤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贤,寡人之害,将奈之何?”
这是说秦穆公和由余对话以后,回到内宫,就对他的亲信重臣廖说:“我知道古人说的,邻国的境内,有了圣贤的人物,那才是敌国真正值得忧虑的重点。现在看来西戎的由余,的确是一个贤才的人,对我们秦国关系太大,那才是秦国的隐忧,你看怎么办?”
内史廖曰:“戎王处辟匿,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遣其女乐,以夺其志。为由余请,以疏其间。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间,乃可虏也。且戎王好乐,必怠于政。”缪(穆)公曰:“善。”
这是秦国的内史廖向秦穆公提议的谋略,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大政策”和“大战略”。他说,戎王还僻处在中国的西北境的边地,过去,还没有接触过中原的华夏文明教育。你现在试着先派遣一班擅长文艺康乐工作的青年女战士,能歌善舞的,送给他,先使他的意志沉醉在享受声色的迷惑之中。并且特别提出推荐由余,要戎王再提升他的权位,使戎王对由余产生怀疑,离间他和戎王之间的信任。而且故意挽留由余在秦国多住一段时间,不要马上使他回国,拖延了他原有规定的任务时间。因此,戎王一定会责怪由余,怀疑他有二心。这样,便使他们君臣之间,互相猜忌而不信任,你就顺势把由余虏归己用了。而且戎王沉湎在声色歌舞之中,对于国内政务,必定会荒疏懈怠,那就有机会可图了。秦穆公听了廖的建议,便立刻说:“好啊!”照办。
因与由余曲席而坐,传器而食,问其地形与其兵势,尽(察)。而后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遣戎王,戎王受而说(悦)之,终年不还。
这是说,秦穆公便留住由余,坐在一起的时候,便和他相隔不远,有时候还故意要他靠近自己,同坐一排。吃饭的时候,还把自己吃的好菜,送到他的面前去请他吃。顺便就问问他西戎的地理形势和军事布置的情形,因此,全面了解了西戎的一切。同时,使内史廖,选了一班年龄不超过十六岁,受过严格训练的文艺康乐队,先送去西戎演出。戎王接受后,非常欣赏迷醉,过了一年,还不肯放送他们回来。
于是,秦乃归由余。由余数谏不听。缪(穆)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由余遂去降秦。缪(穆)公以客礼礼之,问伐戎之形。
这是说,到了这个时候,秦穆公才放还由余回到西戎。由余看到戎王已经非常堕落,上了秦王谋略的大当,便几次劝谏戎王,要重新振作自强。但戎王再也不肯听信由余的劝谏了。并且在这个阶段,秦穆公又特别派遣人员,到西戎去慰问由余,邀请他再到秦国来。由余终于衡量形势,知道西戎必然会失败,不可久居,就来投降了秦国。秦穆公始终以上宾的客礼待他(等于请他当顾问),问他征伐西戎的战略。因此,不超过一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了解了秦穆公这段历史故事以后,对于曾子所说“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以及“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等所含的内义,就可以迎刃而解,完全明白他是从引用《秦誓》以后,“以史证经”的章法了。
但是,我们既然讲到历史,尤其对于秦穆公这一段事迹,还有三个问题,需要加以说明。也可说是“读兵书而流泪,为古人担忧”的余事而已。
一、由历史的经历来看秦穆公,他的器度格局,的确非凡,何以在当时春秋的初期,却不能完成对中原的霸业,而只能雄霸西陲呢?答:对于这个问题,便有两个关键,一是春秋的初期,秦穆公正生在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两雄之间,犹如后世历史上东汉末年,时代的机运,只能形成曹、刘、孙吴的三国局面一样。秦穆公果然器度不凡,但仍然缺乏问鼎中原的基础。二是秦穆公当国只有三十七年,在他雄霸西戎以后的第二年就死了,假如他能再活十多年,或二十年,齐桓公、晋文公都成过去,那么,当时的天下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就很难说了。
二、秦穆公的一生,果然是雄才大略,光明磊落。但生在那个时代,风俗习惯,仍然还没有脱离神鬼迷信的鬼道。最遗憾的,是历史上记载他死后殉葬的人,达到一百七十七人之多。史载:
秦之良人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云:“苍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因此,司马迁也说:
君子曰:“秦缪(穆)公广地益国,东服强晋,西霸戎夷。然不为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弃民,收其良臣而从死。且先王崩,尚犹遗德垂法,况夺人之良臣,百姓所哀者乎!是以知秦之不能复东征也。”
其实,殉葬是古代社会最残酷不过的“鬼道”迷信。不过,也可能是在王位之间,权力斗争,铲除异己的最好借口,稍有理性的古代人君,并不采用。如果以秦穆公的一生器度,居然在死亡之际,仍然会有这种举动,实在有大大违反其平生的所为之疑点,就此一举,便抹杀他一辈子的作为,这都是不值一顾的戏剧性而已。但如多去了解历史的故事,也许可以为他辩护说,这种残酷的做法,并非是秦穆公生前的本意。
例如从前印度的名王阿育王(公元前二二六年左右,秦始皇的时代),威重一时,在他晚年临危的时候,他还想做一次“供僧”的布施。可是马上要准备继承王位的太子和财政大臣们,都阳奉阴违,并不听命照办。阿育王自己也心里明白,当他正在口啃最后一个梨子时,便问太子和权臣们说:“现在的世界上,哪一个人的权力威望最大?”太子和大臣们,都马上很恭敬地说:“除了大王你以外,更无别人了。”阿育王听了,便说:“你们不要再阿谀(拍马屁)骗我了。我明白,我现在的权力威望,只能达到这半个梨子,其他是一无所有,一无所能了。希望你们能遵守诺言,把这半个梨子,为我送去我师优波鞠多尊者的寺院里去供养僧众吧!”说完了,也就闭目而逝了。
由于这个历史的故事,大家便可真正了解到人生,无论你生前是有如何的权力和威望,或者是多么的富有和荣耀,到了真的一口气不来的时候,你所有的美德和才华、功名和富贵,都如昙花泡影,毫无用处。甚至在你活着的时候,暂时属于自己的几十斤肉骨头,也只好随便由人摆布,了无是处了。所以说,以秦穆公一生的英明,死后要人殉葬的事,或者未必是出于他的本意,也未可知。所以贤如曾子,也便不理秦穆公身后的史实,只采用他生前“文告”的名言,作为参考。
三、在中国的历史上,后世的英雄帝王们,受秦穆公作为的影响,甚至想学他做榜样的也大有人在。但是,一个人生成的器度,到底各有不同,学习榜样,往往变成“画虎不成反类犬”了!例如在三国的时候,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便做过一件事情,很像学秦穆公的举动,而到底限于器度,便成为完全相反的结果。
这事是在曹操北征乌桓以后,威震北方。因此,匈奴就派了一位使臣来到内地,侦察汉朝的虚实。当然主要是看看曹丞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曹操本来是一个白面书生,并不是如后世戏剧里把他丑化,扮成那个“鬼脸”。他怕自己不够威武,压不住匈奴派来的使臣的气势,便在部下中挑选了一个面貌身材很有气魄的,来扮作“曹丞相”,他自己却打扮成为丞相身边的一个卫士,手里把握着大刀,站在丞相所坐的座椅旁边(那时候,座椅也叫胡床,是初由西域传过来的家具)。他是用这样一个图案画面来接见了匈奴的使臣。事后,曹操便派人和匈奴的使臣周旋,侦察他的观感意见。派去的那一个人,在谈话中,便故意问那个匈奴的使臣说:“你看,我们的曹丞相是哪一种人物呢?”那个匈奴的使臣便说:“很奇怪,久闻曹丞相的英名,但看来,只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平庸之辈。倒是丞相身边那个‘床头捉刀人’,大有英雄的气概,将来恐怕并不简单。”那个派去侦察的人,便回来据实报告。曹操一听,大为惊震,马上就意识到:“邻国有贤才,敌国之忧也。”此人不可久留,就暗地派人,在匈奴使臣回归塞北的路上,把他杀了。
这个历史故事,充分说明曹操之所以为曹操,并不能如秦穆公,所以生前不能完成霸业。他当然也读过秦穆公渴求由余来归的历史,但在作为上,就大不如秦穆公的器度,“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的行为了!
我们为了讨论《秦誓》的一段话,引申了历史上所载秦穆公的事迹,作为研究的说明。现在再回转来继续讨论《大学》后段“治国平天下”之道的结论。必须重新提起大家的注意,在“治平”一段的内涵,我们把它划分为六个要点。
第一,首先肯定以“孝道治天下”作为大经大法,这是他秉承儒家传统文化的不易信守,由此推广,以“敬老尊贤”为“治平”的重点,因此而和顺上下左右,终归于“絜矩之道”,为政治道德的准绳。有关“絜矩之道”的意义,我们曾经在上面讲过,就是至公至正的“持平”之道,或者也可说是公正的“平衡”作用。但在古文的用词,就叫做“秉国之钧”的均衡作用。
所以第二,就引用周朝中期卫武公“秉国”时期的政绩,说明怎样才能做到如“民之父母”,得到为人民所公推拥戴的荣耀。接着第三,说明既有人民群众和封疆“国土”,就须明白“财货”的分配运用,它与国家的权位和民心向背之间有息息相关的重要。因此,第四、五两节,特别提出天命无常“惟(天)命不于常”的关键所在。国家是人民公有的国家,天下是人人的天下。它毕竟不是永远属于某一姓某一家之所有,唯“有德者居之”。所以必须“选贤与能”,以治其国,才是真正的“治国”之要。总之,无论为“治国平天下”,或者为个人私家保有财富,必须要彻底了解“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的必然性。最后,第六,再重申提出政治伦理道德和财货分配运用的重心,只在于“义利之辨”。
“大学之道”就是这样的一篇大论。这是曾子秉承“孔门之学”的“明德”外用的极则。但在最后一段结语,也是说明了自三代以下“家天下”的诸侯邦国政治体制,需要怎样均衡“财货”,和“经济”关系的“治国平天下”之道的一贯思想。从秦、汉以后,便一直为中国儒家学者们“经世治平”“死守善道”的信条。
讲到这里,我又习惯性地想起两句常用的古文感言:“其然乎!其不然乎!”这样感叹,也就是表示问题并不简单,正值得切实研究。不过,在研究讨论这一段结语,首先需要简单解释一下《大学》的原文。如说: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这是对古代农业社会的农业生产与人口消费来说)。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这也是对古代农业社会经济,以及兼带手工业的生产情况来说)。
这的确是千古不易的名言。无论是十八世纪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十九世纪马克思的《资本论》、二十世纪凯恩斯的经济理论,都不能否定他的卓见。
其次,原文便说:
仁者以财发身(这是讲,能知仁道的人,因善于运用财富,便可以发展一身的功名事业)。不仁者,以身发财(倘使是不知仁道的人,便只想以他本身的一生的能力来拼命搏斗,求取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这又是说到当家治国的领导作风,以及领导社会的风气的重要性)。
上好仁,下必好义。但在古文中的“义”字,它的内涵究竟是什么?那可又是碰到一个麻烦的问题了!
儒家所讲的“义”,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我之间都得安详,所以古人解释“义”(繁体为“義”)字造形的内涵,是从“羊”(吉祥)、从“我”,两个字义的综合,是属于“六书”中的“会意”字的范围,等于说是“为善最乐”的意思。但自曾子以后,孟子特别注重“义”字,主张以“义”为先。因此古人便如此注解:义者,宜也。这也等于说是没有哪一点不合适、不相宜的才是“义”。至于从墨子学说以后,墨家思想的“义”字,就有偏重于人我之间,富于同情心和相爱心的“侠义”之“义”了。我们知道古文对于这个“义”字和“仁”字一样,都具有广泛的含义,可以说只能“心领神会”,不可局限于文字言语的形式。因此,曾子所说“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是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意思,个个好义,当然就有了美善的好结果。
因此,他的原文便有“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这是说明治国者应当不起私财之心。“藏富于国”,“藏富于民”,民富即国富,国富则民强,当然就可以达到一个完全“均富”的境界了。
原文讲到这里,他又引用了“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孟献子是春秋后期,鲁国有名的贤臣,史称其“为卿不骄,礼贤下士,士以是归之”。他是极力反对在位的权臣们以权谋私、以官图利的贤臣。古代四匹马同拉一车叫“一乘”,等于现代人有一部名牌的汽车。“百乘之家”,是古代表示当国者的诸侯们的财富气势。“伐冰之家”是古代有权位富贵的人家,派出人手,在冬天下雪结冰的时候,斫伐冰块,藏在地下室,保存食物,到了夏天也可以享受,等于现代人用科研制造成功的大冰柜。所以孟献子就说这样的人家,他既然养得起马车和驾车的马匹,当然就不会太注意家里还要养小鸡生蛋,或养小猪等它长大了来卖。这种人家,既然能有“藏冰”的财力,就不会太注意养牛羊来做买卖了。由此上推,有百乘之家的诸侯们,就不会培养专为他们一家“以权谋私”的图利聚敛之臣了。如果百乘之家,与其还要培养专门为他“以权谋私”的聚敛之臣,还不如直接培养一些夺权“盗国”的谋士呢!
曾子在引用了孟献子一段话以后,便说: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是曾子著《大学》大论最后结尾的一段话,看来他是针对当时鲁国内政,以及春秋末期诸侯各国所说的。因为这些诸侯国家,都胡乱增加赋税,搜刮民间社会的财富,归于诸侯私家公室,充实权位与富贵。同时他也看到当时诸侯各国,以及鲁国内政争权夺利的结果,的确是“灾害并至”,大多都成为不可收拾的败亡局面,因此,有感而发,坦率提出他的“危(正)言危(正)行”,作为警世晨钟的名言。
但很可惜的,由于他最后的几句结语“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却被秦、汉以后历来读儒书出身的学者们,硬要用来学做“圣贤”金科玉律的教规,对于“钱”“财”二字,视为毒害。甚至平时多谈这两个字,就会变成“俗物”。可是,不随流俗,特立独行的学问修养,毕竟不易做到。因此,一般的读书学“儒”的知识分子,大多成为“既要清高又怕穷”的矛盾心理状态。一旦考取功名,跻身政要以后,既不懂经济、财政,更不懂为国家社会人民之间,如何理财致富,而达到富国强兵的妙用。好像都是误解了曾子著《大学》最后的几句话,变成了如来佛加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一听就要头痛得打滚,非常可笑。所以中国有二三千年丰富记录的历史资料,所谓“二十五史”或“二十六史”,好像都是一部人事经历的资料档案。对于财政、经济、生产、消费等社会的财经变化态势的记载,如与人事史料相比,简直少得可怜。
在中国的历史上,特别注重经济发展,先行富有财政而建国的人,在秦、汉以上,突出的只有两个半人物。第一是姜太公吕尚治齐,开发渔盐之利,建立了当时滨海落后的齐国,后来的子孙,才得以富国强兵,称霸中原,经春秋、战国,直到秦、汉时期,约七八百年而不衰。第二是管仲治齐,也是先由发展经济着手,然后才能做到“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的霸主局面。另外半个,就是范蠡师法“计然子”的一部分学术,帮助越王勾践复仇雪耻,然后自己飘然隐遁,变更姓名为“陶朱公”,三聚三散,用致富来“玩世不恭”。
至于读儒书而搞财经失败的,倒有东汉时期的王莽和北宋时期的王安石。首先著作与经济、财政、赋税有关的专论,只有汉宣帝时代桓宽的一部《盐铁论》。但仍然是根据“六经”,不外以儒术为民请命的要旨,并非专就盐铁之利来加以发挥。又有后魏贾思勰著《齐民要术》。至于如汉武帝时代的桑弘羊、车千秋辈,以商人出身参与财政、经济政策的,历来就不为读书出身的儒家学者所重视,甚至还鄙薄之而不值一谈。其他,如唐代的财经名臣刘晏,也是不齿于“儒林”,实在有欠公允。史载:
晏有精力,多机智。当安史之乱,户口什亡八九,州县多为藩镇所据,朝廷府库耗竭,皆倚办于晏。其用人,必择通敏精悍廉勤之士。出纳钱谷,必委之士类。吏惟书符牒,不得轻出一言。凡兴举一事,必须预计使任事者私用无窘,而后责其成功。又以户口滋多,赋税自广。故其理财以爱民为先,为后来言利者所不及。
但终亦以功高,而蒙冤构陷赐死。无论帝王专制时代,或民主时代,古今一例,“谤随名高”,名臣毕竟难为,这也是人群社会必然性的矛盾啊!
现在我们为了研究曾子《大学》大论的结语,牵涉到“治国平天下”之道的经济发展,和财政调配的“义利之辨”,顺便约略提出历史上的一些相关资料,用来做为“义利之辨”的反面感慨之谈而已。因为实在没有时间为儒家学说和财经思想做专题讨论,只好到此打住。回转来再讲曾子本身,他一生的言行如一,确实做到了“义利之辨”,毕生清高廉洁自守,不愧于平生学问修养“择善固执”的风范。
我们为了浓缩时间,就同时列举孔门高弟如曾子、原宪,以及兼带牵涉到子贡的三个故事,做为大家自己去寻思研究的参考资料。《韩诗外传》记载:
曾子仕于莒(开始出来做鲁国莒邑的地方官)。得粟三秉(古代以十斗为一斛,十六斛为一秉)。方是之时,曾子重其禄而轻其身(在这个时期,曾子是只注重待遇的收入,而轻视自己本身的得失)。亲没之后,齐迎以相(当他父亲死了以后,齐国欢迎他去做宰相)。楚迎以令尹(楚国也欢迎他去做宰相,楚称宰相为令尹)。晋迎以上卿(晋国也欢迎他去做宰相,晋称宰相为上卿。但他都推辞了,不肯出去做官)。方是之时,曾子重其身而轻其禄(在这个时期,曾子是专心重视他自己本身的学养与出处动机的该和不该,因为已经没有必须孝养父母的负担了,所以他就不重视俸禄的待遇丰薄,和官职地位的高低等问题了)。怀其宝而迷其国者,不可与语仁(如果本身怀有学养的高尚至宝,但却不肯出来挽救自己国家的危乱,那就没有资格谈什么仁心仁术了);窘其身而约其亲者,不可与语孝(如果故意自命清高而死守穷困,也不顾父母生活困难的痛苦,那还谈得上什么孝道呢);任重道远者,不择地而息(一个人本身挑着重担,前途又很遥远,为了完成责任,就不会挑选什么地点,都可以随地休息保持精力);家贫亲老者,不择官而仕(家里既然贫穷,父母又年老体衰,为了孝养父母,就不需要挑选官位大小,只要收入足够赡养父母,便去做了)。故君子桥褐趋时,当务为急(所以说,是真君子的人,穿着旧鞋和破布袄,急急忙忙地向前赶去,只是为了当时实在有迫切的需要)。《传》云:“不逢时而仕,任事而敦其虑,为之使而不入其谋,贫焉故也(所以《韩诗外传》的作者韩婴,为他所传的《诗经》作这样的解说:一个人生不逢时,但不得已还是需要出来做官做事。既然担任了职务,就必须尽量尽心做好。可是只肯听命去达成任务,而不愿参与他的内部计谋。那是为了什么原因呢?因为他只是为了解决一时的贫困,并不是他要完成学养思想的真正目的啊)!”《诗》曰:“夙夜在公,实命不同(所以《诗经》上说:我虽然昼夜都在忙着做公家的事,但是,我对生命意义的看法,自有不同的观点。只是一时命运的安排,现在只好这样做而已)。”
我们现在引用了《韩诗外传》,首先提出曾子为家贫亲老而仕的一节故事和评论,可以作为说明曾子在《大学》结语所说,对于当时诸侯之国的为财货与政治道德之间的“义利之辨”的观点,他是身体力行其道而自做榜样,是真实“儒行”的风格。同时,由此了解《大学》结语所说的道理,并不是专对“治国平天下”的经济、财政的专论。但也并非说它对于“治平”之道的财经作用上,就可忽略“义利之辨”的重要。从“治平”之道来讲,计较的是为“国家天下”全民的大利大义的“义利之辨”,并非专指一身的小节了。至少,我所见的是如此,且待诸公自己去研究吧!
至于孔门高弟,在春秋末代的时期里,除了子贡一人别有他的胸襟怀抱以外,其他如颜渊、曾子、原宪等,所谓七十二贤人之中,大多是属于对当时时代的反动,处于“不同意”主张的清流人士,与后世宋儒的“儒林”、道学大有不同。其中突出对比的两人,便是原宪和子贡的故事。《韩诗外传》记载:
原宪,字子思。宋(国)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不和当时社会的风气同流合污),当世亦笑之(所以当时社会上人,也觉得他很可笑。这是司马迁的记载)。其为人也,清静守节,贫而乐道。居环堵之室,蓬户瓮牖,桷桑无枢,匡坐而鼓歌。子贡肥马轻裘往见之,宪正冠则缨绝,捉襟则肘见,纳履则踵决。子贡曰:“嘻!先生何病也?”曰:“无财之谓贫,学不能行之谓病。宪贫也,非病也。若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而徒有车马之饰,衣裘之丽,宪不忍为也。”于是曳杖拖履,行歌商颂而反,声满天地,如出金石。子贡耻之。
所谓“子贡耻之”一句,是说子贡等于被原宪的举动羞辱了一顿。当然,子贡不但会经商致富,而且还善于运用谋略的学术而代孔子出马,安定了鲁国受侵略的危机。这个有名的历史故事,可以自取《越绝书》来读,就可明白其中的道理。孔子死后,在曲阜的墓地,也是子贡一手所经营的,而且他还在夫子坟上,守墓六年才离去。如果孔门高弟,都如颜渊、原宪一样,遁世无闷,甘于清贫,孤芳自赏,行吗?
但我们既然讲到“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必须先要了解群众、资财、权力三者之间,犹如三根木杆捆在一起的三脚架,如果缺少了一杆,就站不起来的。尤其对一个国家的“治国”之道,没有良好的经济、财政,必然就没有一个完整美好的政权,那是古今中外千古不易的大原则。你只要看看每一朝每一代的兴亡史迹,最后促使衰败的,必定是先由财政、经济上产生必然崩溃的情况的。但在中国文化中一贯的传统观念,尤其是以儒家、道家为主流的学术思想中,认为要解决经济、货财的问题,使“国家天下”得到“治平”的境界,只要从政治上做好,便可达到“物阜民丰”,国家和人民,就都可以“安居乐业”了。
如再扩而充之来看,不但只有中国,其他如印度、埃及,甚至所有东方各国文化中的先圣先贤们,差不多也都有这样的观念。当然,西方文化,好像也并不例外。可是,到了十八世纪以后,尤其是从英国发生“工业革命”(实业革命)开始,西方文化中,渐渐形成对经济学的专注。到了十九世纪开始,在西方文化的思潮中,便形成了以经济为主导来解决政治问题的思想主义等的兴起。因此,直到现在东西双方,乃至全人类的文化思想中,对于这个问题,仍然还在含混不清,思辨难定。究竟是财富的资本影响了政治?或是政治影响了资本的财富?这也等于是哲学上的主题:究竟是蛋生鸡?或是鸡生蛋呢?且待人类慢慢摸索,再去求证吧!
但在中国两千年前的周、秦文化时期,比孔子早生一百多年的管仲(公元前七二三—前六四五年),却首先提出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以经济为主导的政治方针。后人也有变易这两句原文,说为:“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礼义兴。”这样的意思,是说明有了经济、财货的繁荣社会,才有文化文明的昌盛。“其固然乎?其不然乎?”姑且不论,而在汉武帝时代的历史哲学家司马迁(约公元前一四五—前九〇年),在他所著的《史记》中,特别创作一篇《货殖列传》,意在说明工商业经济的重要性,看来他是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历来的儒家学者们唱反调似的。其实,司马迁的思想主要是来自道家老子学说。但在《货殖列传》的论述中,也只好搁置“无为之治”的上古高远理想,随着时代社会的趋势,与管仲“经济政治”的观念,先后互相唱和,确实具有启发性的卓见,应该算是不可不读的名文,大有助于“内圣外王”之学的慧知啊!现在我们摘引他原文开始的三段重点,作为研究的参考。
(一)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从虞舜、夏禹时代开始),耳目欲极声色之好(人们的耳目已经习惯了美声丽色的嗜好),口欲穷刍豢之味(嘴巴已经吃惯了好吃的米面和畜牲的肉味),身安逸乐(身体已经习惯安逸快乐的享受),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而且在心理意识上,已经习惯浮夸、骄傲,羡慕权位和势力的荣耀),俗之渐民久矣(这些风俗习惯,是由上古以来,渐渐地逐步所养成,后来的人们,便认为是自然地当然如此了)。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你想挽回人心,恢复到如上古时代的淳朴自然,虽然你挨家挨户去劝导,也是枉然,始终不会达到“化民成俗”的崇高理想)。故善者因之(所以善于运用的人,便只好用“因势利导”的办法),其次利道之(次一点的办法,就用利字当头,诱导他上轨道),其次教诲之(再其次的,只好取用严格规范的管教方法来教导他们了),其次整齐之(管教也达不到目的,就只好订立法律规章来整齐划一地统治),最下者与之争(最下等的办法,就是和他们恃强争胜地斗争)。
(二)《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农林畜牧)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则山泽不辟矣(没有土地、山林、畜牧、海洋的资源,就没有办法发展经济的开放了),(至于农工商和山泽的资源)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资源多就富有),原少则鲜(资源少的就很贫困了)。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贫穷与富有,是不可以靠抢夺过来,或是施舍给人的),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这都需要人的聪明智慧去设法取得的,所以灵巧勤劳的人,就富裕有余。愚笨懒惰的人,就始终不够用了)。
(三)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礼义文明是产生在富有的社会和家庭。贫穷的家庭和社会,什么文化文明,也都变成过分的浪费了)。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富有的人得到权势的支持,就更辉煌),失势则客无所之(失势的人,宾客朋友就不会来了),以而不乐。夷狄益甚(夷狄中的势利观念,更加明显)。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在司马迁《货殖列传》这篇文章里,他讲到子贡,便说:
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废著,古人解为储蓄和卖出。我认为应该解释为得空顺便的时候。鬻财,就是做买卖)。七十子之徒,赐(子贡)最为饶益(富有)。原宪不厌糟糠,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一捆捆地带着通货的帛币,和诸侯们做交际往来上的礼物)。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他到哪一国,哪一国的君王们都要待他犹如国宾一样的对等礼遇)。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
司马迁写这篇《货殖列传》的文章,夹叙夹议,妙论卓见很多,大有深意存焉!你们自己去研究吧!他的最后结论,便说:
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发财,没有一定要某种事业才可以的),财货无常主(财货也不固定是属于哪一个主人的),能者辐辏,不肖者瓦解(能干的就愈来愈多,不行的就破败不堪了)。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耶(难道都是靠上辈素来有封爵的遗产而得来的吗)?非也(不是的,都是靠自己的智力勤劳而成功的)。
我们为什么在讲《大学》“治国平天下”的结语,硬要拉扯到《货殖列传》来做讨论呢?因为我读历史,每每发现古人被《大学》最后结语“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的一段话镇住了,并未好学深思它的真义所在。因此,不惜眉毛拖地,特别点出其中的关键所在。既可还了曾子著《大学》的本来面目,又免得后儒们盲目追随两宋以来的理学儒家们所误解的蛊惑。讲到这里,同时我又想起雪窦禅师的一首偈子说:
一兔横身当古路,苍鹰瞥见便生擒。
可怜猎犬无灵性,空向枯桩境里寻。
读书求学,自当有顶门上一只眼,取其精华,舍其糟粕,不可妄自菲薄,盲目随人说长话短,死死啃住古人的遗骨、唾余啊!
至于补充《大学》结语,有关《大学》的“明德之用”和“义利之辨”的“至言”,我现在便为大家引用《易经·系传》上的话,作为总结。只是原文照抄,就不另加说明了!
“显诸仁,藏诸用。”“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系传上)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子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系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