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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世界》杂志创刊词

新办刊物,循例须有创刊词,宣明其宗旨、目的、内容、风格,与读者作者的共同需要、共同兴趣,冀以引起共鸣与支持。当今世界,传播事业,如风起云涌,一般知识的普及,几已无须藉文字帮助。新闻报章,行将渐趋落伍;何况此时此地,杂志刊物的流行,到处可见,创刊皆有词,且皆文章华丽,构思精辟,再复侈言文化学术,宣称为中国文化而努力,为东西方文化交流而服务,不是流为口号,即是成为具文,多加一本刊物,多增一堆废纸而已。而吾辈不避艰辛,不畏挫折,为融会交流东西方文化思想,为复兴中国学术文化而创此园地,固然明知故犯,实亦不忍坐视人类世界自罹浩劫;而中国累积数千年的文化精神,足可补救物质文明的缺陷者,亦将随浮薄浊乱的世风剧变而沉沦也。

然东西方的文化学术,百绪千端,整理已经为难,欲穷源溯往,力求正本而开展新机,谈何容易?况今日世界,新迷于科学文明的疯狂,久困于精神意境的贫病,东西文化学术,几已陷于思想瘫痪的境界,徒藉平白之身,言不足以动听,名不足以惊众,思欲振聋发聩,挟泰山以超北海,适见其不知自量。虽然,学术文化,追根穷柢,莫不基于人类的思想而来,而一般人思想的蔽锢,多由于物质欲望的矇蔽,知识分子思想的停塞,多由于主观成见的阻碍;如能打通物质欲望的坎限,进向精神升华的领域,泯除主观的成见,窍开停塞的大道,万一有助于人类、世界、国家、民族者,亦足以告慰安心,庶几对于人类社会,薄有交代,便可长揖世间,身随物化而无遗憾于虚生矣。

然而文化学术,事非凭空虚构,心藉历史时代的潮流而运成其际会。自十九世纪以迄于今,西方文化学术的风潮,波澜壮阔,夹泥沙玉石滚滚而来;初则突破东方各国传统保守的藩篱,挹注西方学术的新思潮,促成历史文化的变乱。继之,由西方工商业革命与经济的影响,随同唯心哲学与唯物哲学的冲击,汇成各国政治思想的争变,扩而充之,形成国际间思想战的壁垒。人类社会应有的人伦道德,社会秩序,人生哲学,与今后自然科学发展结果的新趋向,新境界,既遭人类历史的大势所趋而破坏于前,又无新的思想学术,可与科学会师而整建于后。虽举世界皆知其弊病日深,而乏救时的良药;物质文明愈趋进步,精神思想愈加颓丧,方今人文思想,更无新的指标可以导致人类消弭乱源,几已至于真空状态。后起之秀的一代青年,统皆感受现实的困扰而陷于紧张、恐怖、冷酷、斗狠的境地,于是造成本世纪的末期,尽为镇定剂与麻醉药品的时代,前因后果,慄然可惧。

本刊创办,实欲藉此园地,温故知新,集思广智,希望对此混沌世界,罅开人文思想的曙光,或者汇集涓滴的精思而益成智海,或者融通古今中外的精华而沛注慧学,皆有待于今后的精诚从事,与各界的不吝匡正。

(一九七一年五月,台北)

东西精华协会宗旨简介
——节录自《东西精华协会中华总会纪要》

我们要担起挽救狂澜的工作

今天的世界,普遍陷在迷惘中,是非缺乏标准,善恶没有界限。它的远因近果,实由于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反映,人们但知追求物欲而忽略了精神上的修养,于是变得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浑浑噩噩,茫然而无所措、无所从。人心如此,国际如此,整个世界人类何尝不如此,危机重重,人类再不回头,终将走入没顶的深渊。

东西精华协会(East-West Essence Society)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实在说,这个协会的诞生,乃是基于现代的需要。中、美两国有心之士,发起这个组织的宗旨,正如本协会的名称所揭示的,要从东方文化中和西方文化中摘“精”取“华”,身体力行之,发扬光大之,挽救思想文化之狂澜于将倾,导引人类走向“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和平安乐的大同境界。

也许有人以为本协会的陈义过高,可能流于口号,但以下所叙述的本会成立经过及今后的做法,可以说明我们深切了解“行远自迩,登高自卑”的道理,愿我们脚踏实地地努力,能得到大家的共鸣和支持。

东西精华协会发起的动机实是始于我国,而国际总会却最早成立于美国。发起这个组织的都是对东西文化有深切认识,而且普及于社会各阶层。公元一九六九年八月,总会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California成立时,会员只有十几人,可是不旋踵间,便得到社会各方的热烈反应,赞成的人数增加得很快。目前世界各地都有成立分会之议,中华总(分)会可说开其先驱。总(分)会的宗旨不营利,不分国界、种族、宗教,不牵涉政治,与国际总会的宗旨相同,而其着力点则在于发扬东方文化——亦即中华文化——之所长,以济西方科学文明之不足,而为社会人类谋福祉。此点可说与中华文化复兴运动的宗旨殊途同归,百虑一致。

东西精华协会的做法将是实际的,譬如中华总会目前所致力的重点工作,便是辅导青少年问题的社会青年教育,及筹建可供养老的“安颐别业”,同时并将分别设立儒学中心Confucian Center、禅学中心Ch'an(Zen)Center、道学中心Tao Center、西洋哲学中心Western Philosophies Center、医学中心Medical Center,渐次开办有关中华文化的各种进修班和研究班,藉以振兴中国文化,进一步谋求东西文化之交流、融合。

东西精华协会中华总会的所有活动,都将采取绝对超然的立场予以贯彻,并且都将聘请受人敬仰的专家学者主持其事。献身于这项工作的人,都出之以热忱,但求心之所安,对于名利和毁誉是丝毫不计的。

我们要特别声明,这个协会的目的既不是复古,也不愿被人加上“创新”之名,我们只是平实地为人类寻找可行及可努力的道路,免得大家再迷失了本性,迷失了方向。

在中华总会成立的过程中,有许多人自愿加重本身的负担,出钱、出力参加工作,也有许多善心人士,毫无条件地捐地捐钱,其中特别值得首先一提的是赖宏基父子,他们捐献的大笔土地,大有助于本会今后的发展,我们在此要特别表示谢意。但是由于本会初期的工作方向为文化、出版等事业,无法兼顾土地、建设其他工程,因而又将原地奉还。

现在,本会一切尚在初创时期,要求开花结果,还须有识、有心之士共同来灌溉,切盼大家能认清时势所趋,和本会携手来努力以发扬东西文化精华的工作。

东西精华协会六问

一、东西精华协会的性质如何?

本会不分国籍、种族、宗教,不以营利,不牵涉政治为宗旨。以致力于东西文化的融会贯通为己任,同时并从事社会教育及福利事业。

二、何人发起此一组织?成立于何时何地?

本会系由对东西文化有深刻认识和研究的中美两国人士所发起,成立于一九六九年八月,在美国加州。

三、中华总会成立于何时何地?组织如何?

中华总会成立于一九七〇年三月,在台北市。本会以会员大会为最高权力机构。会员大会闭会期间,由理事会代行其职权,而以会长负实际推动会务之责任。

四、中华总会做些什么事?

在融会东西文化的大前提下,中华总会将举办各种进修班,如禅学班、西洋哲学班、国画班、国乐班、国医班、语文班等,均欢迎有志进修人士报名参加。

本会并将举办各种社会福利事业,如为养老而筹设的安颐别业,为导引问题青少年回归正路而筹办的青少年辅导院等。

本会并将设立出版事业委员会,编译事业委员会,出版编译各种有助于融会东西文化之书籍。

五、怎样可以加入为会员?

本会对会员的审查要求极端慎重,凡合于本会章程规定,获准加入为本会会员者,其在社会上的声誉,即应当获得极大的保证。

六、会员有哪些权利和义务?

本会章程虽规定会员有若干权利和义务,但希望大家能了解,本会是个服务社会教育及社会慈善福利团体,这是一项施舍的工作。

我们要做什么

为振兴东西文化的所长,促其交流、协同、融合,成为适合于全人类的新型文化而努力

今日的世界,由于西方文化的贡献,促进了物质文明的发达,如交通的便利,建筑的富丽,生活的舒适,这在表面上来看,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幸福的时代。但是人们为了生存的竞争而忙碌,为了战争的毁灭而惶恐,为了欲海的难填而烦恼,这在精神上来看,也可说是历史上最痛苦的时代。在这物质文明发达和精神生活贫乏的尖锐对比下,人类正面临着一个新的危机。

这种危机正同患了癌症一样,外部显得很健康,而内部却溃烂不堪。今天我们过分迷信科学的万能,以为自己可以超迈古人,而任意推翻传统,杜塞了几千年来,无数圣哲们替我们开发出来的教化源泉。譬如中国,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所揭发的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印度由七佛、释迦牟尼(Śākyamuni)、龙树(Nāgārjuna)、马鸣(A'svāghosa)、无著(Asanga)、天亲(Vasubandhu)等所开展的救世救人的大乘;西方由苏格拉底(Socrates)、柏拉图(Plato)、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奥古斯丁(Augustine)、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康德(Kant)等所发挥的人文和宗教的求真求善精神。在这三大文化系统内所蕴积的无尽宝藏,我们都没有好好开拓、整理,发挥它们的精华,来充实我们的精神生命。西方文化在科学方面,虽然登陆月球,迈入了太空,而在人文文化方面,却等于留级而退学。都由于东西双方文化,不从根本处针砭,只求表面的妥协,非但不能达成人类世界的永久和平,反而徒增紊乱。

生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今天,我们将何以自处?我们虽失望,但不能绝望,因为要靠我们这一代,才能使古人长存,使来者继起。为了想挑起这承先启后的大梁,我们一方面要复兴东西方固有文化的精华,互相截长补短,作为今天的精神食粮;一方面更应谋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融会,以期消弭迫在眉睫的人类文化大劫。

当然,这是一个安定人类社会的大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尽意,在这里,我们只是向大家表达这点感受和苦心,希望能引起共鸣,促使天下有心人士,为了这一目标,来共同努力。

东西精华协会中华总会的任务

近一二百年间,人类历史的进展,由于交通工具的发展,在空间领域上,融天下为一家;由于电信知识的传播,在种族观念上,使四海之内皆兄弟。虽然如此,但肝胆楚越,世界各国的战火未已;兄弟阋墙,人类社会的动乱频仍。无论东方或西方,都有数千年文化的蕴积,都极尽宗教、哲学、科学、教育之能事。但仍然不能消弭战火,安定社会,使人类得到梦寐以求的和平与幸福,实为有识人士所扼腕而长叹不已。

回顾人类的历史,因果相仍,循环不已。在中世以前,东西方社会,都能顺时听天,安居乡土。自中世以后,知识随科学的发明而开展,欲望也随海洋的交通而澎湃。工业革命制造了代替人力的机械,也促进了物质的文明。但物欲驱心,军国主义的侵略火把,燃起了漫天的战火。科学与物质文明贡献于人类生活的便利,反成为人类文化的障碍,世界浩劫的助力。直到今天,领空观念,随太空科学而扩张,人类是否能为了对另一世界的征服与追求,而放弃了在地球上的争夺,这当然还有待于天心运会,人事因缘的互变,未便言之过早。

虽然,鉴古可以证今,观今可以知来。欲知明日的天下,先须认清今日之世界。今天人与人间的仇杀,国与国间的争夺,暂且不谈。就拿现代人自诩为经济、政治、教育的高度文化来说,也没有一样不是百孔千疮,问题严重。以雄踞世界首席,自命执西方文明牛耳的美国来论,内不足以安己,外不足以和协万邦,束手彷徨,举棋不定。而以东方古国的中、印来说,又复局促于自然科学的落后和物质文明的穷困,虽有救世的苦心,救时的良药,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然而长夜漫漫,鸡鸣不已,举世皆醉,岂无独醒之人。今由中、美双方有识人士的倡导,首先在美国创立了国际性的东西精华协会,以不营利,不牵涉任何地区的政治,谋求东西文化的交流为宗旨;发扬东方文化的所长,补救西方科学文明的不足为原则;而达成为人类社会求幸福的极致目的。由于这一意义的重大,世界各地都纷纷设立分会,而我中华总(分)会,正是首先创立的先驱。这也是为了响应中华文化的复兴运动,为救国救世,利己利人的工作而努力。

东西精华协会,首先在中国设立总会,其主要精神有三:

一、唤醒近世东方各国,使他们恢复自信,不再舍弃固有文化的宝藏,而一味盲目地全盘西化。

二、重新振兴中国人文思想的精神,以纠正西方物质文明的偏差。

三、沟通东西文化,以谋人类的和平与幸福。

本会基于这种理想,首先为社会福利及教育两大目标,展开最基本的工作如下:壹、社会福利方面:本着孔子所谓“老者安之,少者怀之”的大同理想,筹建安颐别业。

筹建安颐别业的愿望

中国传统文化,在社会而言,始终讲究“养生送死而无憾”。所以《礼运·大同篇》特别强调:“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孔子集上古文化的大成,以孝为一切德行的根本。他的学生曾子,在《大学》上,便以修身、齐家,为内圣外王的枢纽。他的孙子子思,也把明诚之教,归本于孝弟之行。从此拓展出了中国以孝义治天下的特殊文化。

这种文化正像一个十字架,以自己为中心,上孝父母而及于天,下爱子女以垂万世;两旁以兄弟、姊妹、夫妇而及于朋友;这个十字架不是宗教的,而是伦理的,它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是中国文化的象征。

西方文化却不然,虽然他们秉承希腊文化的传统,主张自由,固有其特殊的贡献。但他们完全以个人自由为出发点,对上既不能孝父母,直通天道,两旁又忽视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而朋友之交更是唯利相接。至于对子女,虽然认为是自己天赋的责任,却尽量逃避。所以西方的文化,正如自毁十字架的精神,实无伦理关系可言。

中国文化自十九世纪以来,受西方文化的冲击,使固有完美的十字架,也被冲得东倒西歪。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小家庭制度的普遍,孝悌之道也就逐渐地被人所淡忘。老年人的孤露飘零,淹留一息于凄凉的晚景,成为时代的必然趋势。

本会有鉴于此,为了发扬中国文化以孝义立国的传统道德,本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大孝于天下”的精神,而筹建“安颐别业”。

(一)安颐别业的基本原则

(1)不限国籍与种族(但合于本会安颐规章……)。

(2)不拘宗教信仰。

(3)不限男女同居或男女各别分居,乃至不限制老年男女之结婚。

(二)安颐别业之理想

(1)设立各大宗教的教堂与专修之所。

(2)设立适合于老年正当娱乐等场所。

(3)设立适合于老年轻便工业或手工业场所。

(4)设立宝智学术研究所(老乃国之宝,须要薪传他的经验与智慧启迪后人,故设立宝智研究所为传习学问之所)。

(5)设立医院与老人医疗所,及养生、保健等中心。

(6)设立归息乐园。

贰、社会教育方面:本着孔子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旨趣,筹建青少年辅导院,以辅助政教的不足。

筹建青少年辅导院的主旨

人性是善是恶,这是几千年来,宗教,哲学上争论不决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谈。就以教育的立场来说,人自有生命开始,由婴儿、孩提、幼年、少年,以至于成年,随时随地,都需要教育的培养,所以有胎教、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等一系列的教育。而在这一系列的教育中,每个国家,由于他们历史文化背景的不同,因此在教育思想及方法上,都各有其特殊的精神。

西方的文化,在十八世纪以前,由于宗教教育的时时提醒,尚能非常平稳地发展。可是在工业革命之后,由于科学的创制,带来了高度的物质文明,使人心竞逐于物欲,理性迷醉于现实,固有的宗教、哲学,已收拾不住这一将倒的狂澜。举世疯狂,有谁独醒?十九世纪中叶,曾有丹麦医生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研究神学及哲学,认为要从机械文明所造成,举世疯狂的病态中,解救人类,而提倡存在主义的(Existentialism)。本想医世医人,岂料他自己也无法自医,未及中年,便死于忧郁之症。可是这种尚未成熟的存在主义,却因时代之刺激,普遍于欧陆,风行于美国。附会曲解,乃至于饮鸩止渴;如妄用治疗精神病的药品,来麻醉人心;或剽窃中国道教的糟粕,傅会佛家小乘的顽空思想,形成类似印度上古时代的倮形、涂灰等外道来迷惑人心。使无知的青年,以蓬头垢面为适性,以残杀盗淫为自由,而邪风鼓煽,不胫而走传遍全世界。这也足见今日宗教的式微,哲学的没落,和教育的破产。在这时代传染病的侵蚀下,最先遭受毒害的是欠缺抵抗力的青年。而青年的中毒,也等于扼杀了下一代的生机。因此今天我们要解救这一危机,应从青少年的德艺教育,作为励志的辅导,希望能本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训,使迷惘的这一代不再迷惘,而能走上光明的坦途。

创办国际文哲学院(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ultural Philosophy)之目的

文化学术,关系世界人类的命运,国家社会的兴衰,至深且巨。在历史上,无论东方或西方,任何一个国家社会的演变,以及战争的原因,常被视为是政治、经济的动乱。其实,这个动乱的根本,还是在于文化学术。

自十五世纪以来,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促成了科学的发展,为西方社会带来了物质的文明。接着而有工业革命,使西方的文化、学术、思想迈入了一个新的里程。直到十九世纪,东方国家如中国、日本,开始接触西方文化。由于震惊声光电化之奇,船坚炮利之威,而动摇了对固有文化的信念,于是急起直追,由盲目学习西方的科学,遂有全盘西化的趋势。

正在东方国家犹忙于急起直追的当时,西方社会却因物质文明的发展,孵育成唯物思想的暗流,侵蚀了人心,腐化了社会。就拿代表现代西方文化的美国来说,如宗教信仰的贬值,人文哲学的衰落,教育思想的舍本逐末,与国际领导的举措不定,在在都使得智者虑,仁者忧。至于青年人的不满现实,陷于彷徨和盲动,老年人的无家可归,流于绝望之境,这些都给予科学文明以严重的讽刺。这不仅是西方推崇物质文明的自食苦果,而且也波及了东方各国,使人类数千年来所祈求的世界和平与幸福,濒于幻灭。

照理说,东方国家谈不上物质文明,应该不至于陷入这块泥沼。其实不然,一方面固然由于生存在现实的世界,弱肉强食,没有经济实力的国家,只有任人摆布;一方面也由于贪图物质上的享受,抛弃自家宝藏,迷途忘返,其可哀可虑,更有甚于西方国家。

鉴于此,美国有许多先见之士,都认为今后世界局势,能补救西方文化在科学文明发展上的缺点,并作为西方宗教、哲学振衰起弊之良药的,只有东方文化的复兴。国际性的东西精华协会便应乎这一要求而成立。

东方文化的结晶是儒、道、佛三家的思想。近年来,西方人研究东方思想,常归于禅学;最近,追索东方的科学精神,又趋向于儒、道两家同源的《易经》。事实上,佛家明心见性的智慧,道家有全生保真的修养,与儒家立己立人,敦品励行,以及世界大同的理想,如能与西方文化交流融会,必能补救科学思想的不足,拯救物质文明的所失。因此东西精华协会,特别在中国的台湾设立总(分)会以外,同时筹建国际文哲学院,创办禅学中心Ch'an(Zen)Center、道学中心Tao Center、儒学中心Confucian Center、西洋哲学中心Western Philosophies Center,及医学中心Medical Center。并与美国及世界各国的各大学学术研究机构合作,接受各国学生来华留学,研究东方文化;培养师资人才,待有相当成绩,再派遣分赴世界各地,阐扬东方文化,为东西文化交流而努力;并将陆续举办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等综合性的研究机构,以开风气之先,作为沟通东西文化交流的总站。

创设禅学进修班之愿望

禅乃佛法之心要,佛教之精华,不仅是中国文化之精粹,亦为东方文化人生修养之中心。

近年以来,禅风广被欧美,被誉为“东来之光明”。但因西方人士并未了解禅宗乃东方文化之精蕴,而至于徒托空言,毫无实义,或专拾牙慧,流于疏狂,甚至与嬉皮为伍,参杂今日西方文化之邪见。

本会有鉴于此,特于国际文哲学院,筹建禅学中心,并先行试办禅学进修班,藉以造就禅学师资,俾能专心力学,真参实证,而探其玄阃。由此而敦正人心,改善人类社会之风规,达成自利利他之目的,尤所厚望焉。

开办西洋哲学进修班的因由

西方文化,向来以哲学(philosophy)思想为主流,其宗教信仰也以哲学为依据,而科学研究更以哲学为其起站。即使宇宙本体之探索,形而上本身之认识,知识来源之确定,人生价值之建立,无一不以哲学为其归趣。

然西方人文文化,即以宗教为泉源,哲学为主流,故无论其为个人之人生,或社会之群治,皆循哲学思想为本位。尤其有关国家世运之兴衰成败,皆以哲学思想为主因。

自文艺复兴运动而至于现代,战争与和平之枢机,无不以哲学思想为其关键。时至今日,西方哲学虽渐呈衰象,而欧洲各国学校,尤其如德、法等国,在中学时代,哲学已列为必修之课程,其重视有如此者。故欲知西方文化,必须对其宗教信仰及哲学思想作深入之研究,方可窥其堂奥而撷其精华。

吾国自十九世纪末期而至今日,虽知哲学思潮之重要,高级学府亦有哲学科系之设立,而并未真知灼见而严加重视。至于目前,徒有其表而乏实义,在一般社会而言,有误认哲学为疯人之学之嫌。在一般学府而言,所有哲学内容,大多成为学院哲学形式。上焉者,停留在研究十八世纪之思潮;下焉者,徒事逻辑思辨之技巧而已。至于今日世界实在缺乏哲学之中心思想,而人文思想之进退失据,乃至唯心、唯物、非心非物,毕竟如何?皆不知所云,茫无准则,处处显见对哲学思想认识之贫乏。由此观之,冀求东西方思想之沟通,完成世界人类和平之福祉,戛戛乎难矣哉!

本会有鉴于此,特创办西方哲学进修班,以期有助于东西方文化之交流,为世界人类和平幸福之思想,作进一步之努力。

开办美术进修班的动机

生活与美术,不可或分。风清月白,云蒸霞蔚,山川展其视野,江海舒其壮阔,此为大自然之美术。楼台栉比,村舍纵横,花鸟虫鱼,点缀风尘,建筑刻画,饰其庭宇,此为人间世之美术。衣裳尽裁剪之能事,视听极怡悦之安排,此为身心享受之美术。育而乐之,一饮一啄之间,授以文教而化之,无一不与美术攸关。西方文化,如古之希腊、罗马,近世之法、意等国,视美术为澡雪精神之阆苑,充沛生命之营卫,良有以也。今者,时易世变,美术之境界,亦随世运而异。云月如故,而意境之今昔各别。抽象与形象交罗,粗犷与文明并杂,是非未定,情智亦随之而杂陈。

唯我中华美术,于世界文化中,早在千余年前,吸收印度文化精神而一变,交融禅与道之意境而别树一帜,经历久远,自成风格。但每有过重神似而失其真情,挥洒自如而失于透视与比例,古不如新,适为识者所讥。然精心杰作,超神入化而美不胜收者,无论从东西各方不同文化之角度而观,咸有猗欤盛哉之感。

然美术境界,毕竟为精神生命之结晶,当此人竞物欲,生活困于现实之时代,凡昔日独乐徜徉于晓风残月之意趣,行将随机械文明湮没于轮旋而无遗。况际此东西之情调异趣,欲求交互融浑之创作,而图复兴一代民族文化之美术精神,进为人类社会建立新型文化美术之贡献,若不众志一心,承先启后,精心悉力以赴,恐将随时代之轮堕,而愧对于后世。本会有鉴于此,特开办美术进修班,期以有助复兴中华文化之愿望,达成生活与美术之福祉,以符育乐之效果。

创办国乐进修班之目的

中国文化,自古以来,首重礼、乐。但自春秋以后,礼失于时宜,乐亡于通俗。仲尼删订,长悬日月之心。秦、汉更张,犹存古制之意。唐、宋、明、清以还,迭遭世变而时有兴衰,虽非传统,允有可观也矣。及至今世,礼、乐文化之衰颓,莫此为甚。今秉“礼失而求诸野”之义,创建国乐师资之进修,实为响应中华文化复兴运动之用心,以期礼乐教化之兴复,从此有期于成也。

开办语文进修班的希望

文字语言,为表达人类意志与感情之唯一工具,大至万象杂陈,小至无形可觅,无不赖语言文字之功。穷文字技巧之极而入于艺术之境,可通神明之德而类万物之情,透过语意之表而得意忘象,即可不落言诠而超于天地形骸之外。故曰“文以载道”,“语可通神”。

今日世界,交通发达,沟通各国文字语言不同之民族感情,使其文化交流,不再隔膜,必须先求语文之了解,实为当务之急。然习语文者每皆视其为沟通国际人士交往之工具,偏于技巧而忽于文化精华之交互传播,良有憾也。

本会试办语文班之目的,实欲藉此语文之阶梯,进而祈求东西文化之交流,俾使世界文化各大系,交互融会而成为新时代之新型文化思想,为全人类社会谋得真正和平之福祉,诚所望也。

试办国医进修班的主旨

近世科学促进了机械工业的发达,为人类带来了高度的物质文明,可是维护人类生存安全,与生活幸福的技能与学术,却未能随科学的进步而并驾齐驱。如救世救人的医学发展,远不如科学武器残害人类的快速与急烈。尤其在中国,自本世纪开始,受欧风美雨的袭击,本来造福东方人类社会达三千年之久的中国医学,因国人由心理的自卑而失去其自信,对它产生了怀疑,因此使其内蕴的精华,为西方医学所掩夺,至于一蹶不振。

其实东西方医学,各有长短,只是中国医学缺乏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整理,抱残守缺,师心自用,以致形成家传祖秘的绝学,而无法宏扬为公开而普遍的济世学术,未能促使随时革新的医学。

在今天,无论哪一种学术知识,都须破除门户之见,而互集众长,才能对人类的幸福有崭新的贡献。就拿中西医学来说,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也各互有短长,如:

(一)中医的理论基础,以中国哲学为出发点,强调精神胜过物质,偏于唯心的路线。

西医的理论基础,以科学实验为出发点,认为物质胜过精神,偏于唯物的路线。

(二)中医注重养生,如饮食的摄生,寒、温、暑、湿的保养。西医注重卫生,如注重环境的卫生,预防传染病的流行。

(三)中医自二千年前,即有生理的解剖,但以活的人物为对象,只是没有如现代具备科学观念与科学工具的辅助,因此不能精益求精。西医虽然重视生理的解剖,但以死的人体或一般生物为对象,而人非一般生物,生机更非死理可比,藉此类推证明,确有不少弊漏。所以西医解剖的结论,还须再求进步,有重新研究,精益求精的必要。

(四)中医特重气脉与气机的原理,以生命的活动功能为重心,一切药物治疗,和养生的观念,都由此而发。例如一砭、二针、三灸、四汤药的步骤,即由此而来,这种特色,西医尚有缺欠之处。西医特重躯体腑脏的组织与保护,所以对血液营养的调整,维他命与荷尔蒙的补充,则有独到的贡献。

(五)中药以取于天然为主,所用药物治疗,直接营养,便以服食生物为主。间接营养,是以摄受植物为主。虽然自有充分的理由,但终嫌过于原始,不合于现代的科学方法。

西药以流注人体以后,与生理的组织调配为主,因此无论直接和间接的治疗,多半注重矿物及生物的化学性药物,但终嫌视人如物,且有许多副作用,反而有碍人体生命的真元。

由以上各点大致看来,中西医学,彼此各有长短,不可偏于本位之见。本会有鉴于此,为了发扬中国医学的优点,融会对于东西方医学的专长,拟先试办国医进修班,希望能由此而促进中、西医学的交流,对于人类生存的幸福有更新的贡献。

(一九七八年十月,台北)

与哈门教授谈全球性前提计划

按:威理斯·哈门先生(Willis W. Harman)是史丹福国际研究所(Sri International)的资深社会科学家,史丹福大学总体工程经济系统系教授,理性科学研究所(Institute Of Noetic Sciences)所长。他更潜心于形而上学,心灵中意识奥秘部分的专研,近来已有所得,曾以《改变人格的关键》(Transforming Affirmation as a Key To Personal Change)一文,寄南怀瑾教授请益,已译成中文,刊于《知见》第十四至十五期。并认为世界人类的和平,须有“全球性前提计划”的正确思想。这便是南教授对哈门教授“全球性前提计划”的回信全文。

哈门教授席右:久仰

高贤,素所佩钦。前蒙来信征询意见,并赐宏文,尤为感谢,已转译刊载《知见》矣。无奈俗务繁忙,作复迟迟,尚请见谅。

今因李慈雄返校之便,匆匆作答如次:有关全球性前提的计划,立意至善。但须从人类文化前因,如何演变为现在世界现象的后果,寻找出其症结所在,方知究竟。譬如医师用药,必须诊得病源所自,演变如何?才能处方治疗。

(一)人类文化的大系,大概言之,可以东方与西方文化两大系统概括之。

西方文化的有今日欧美文明,其源流系别虽多,在政治、社会方面,要皆以今日美国式的民主、自由,作为文明的荣耀。在现实生活方面,要皆以精密科技与工商业经济为决定性的指标。但皆迷失西方文化,因此而形成今日的世界,物质文明似乎予人类生活带来更多的方便,但在精神心灵上愈来愈呈空虚。换言之:物质文明的发达,给予人类生活上许多方便,精神文明,愈形相对的堕落。

东方文化虽概括有埃及、阿拉伯等系统。但无可讳言,唯有中国文化为东方文化的大系,其影响亚洲之巨,历时三千余年,地区概括东南亚、东北亚、中东一部分。然而以三千年来以农为主而立国的文化,极端重视人道、人文、人生的安康,重视自然而轻视唯物唯利的思想,深根固植已久。但在近今百余年来,一受西方文化的刺激,仓皇失措,无法自守藩篱。于是要改弦更张,即无如欧、美自十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以来产业革命性的基础。终而形成不东不西、不今不古的败坏之局。倘欲维护固有文明,岂能拒西方文化中后期合理的人文思想,与物质享受的尖锐声光。故至进退失据,形成今日祸乱不息的东方,甚之,波及全球的不安。

更有甚者,近代与现代欧、美高明之士,固真有心救世者,并无一人真正透彻了解东方文化。徒持皮毛之见,以讹传讹,以偏概全。因此,西方谋国救世之士,凡所举措,一施之东方,无不错误百出,图好反坏,施福得祸,终为人所诟病怨愤,敢怒而未敢言。

而在东方各国,师承西方文化者,大多亦皆肤浅从事,仅图科技的实用,而不知欧美今日的局面,自正病其如何缺乏精神文明安养的不安。

由此互相矛盾,由东至西,由西至东,如日月经天,虽无差别,但各地区之山川陵谷不同,所感之明暗阴晴,即各有不同的反应。倘使对全球综合性气象的无知,则将何以谋定全球性非污染,否定武力竞争之前途计划!

(二)西方文化感人影响的最深切而彰明者,当为法国大革命的先后时间,由孟德斯鸠、卢梭等先贤之学说,而有现在欧、美民主,自由,社会文明的出现。但在西方精神文化的中心,有同于东方文化的博爱思想者,却由工业革命后各国工商的发展,配合亚当斯密的经济思想而演变为今日各家的经济学说,几乎无一而不从小我立场而图富强康乐,何曾有全盘了解全球性各地区民族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建立为全人类总体经济工程的大计。

自十七世纪以后,西方文化思想谋求安定社会与解决人类问题,始终认为唯有从经济问题着手,方得解决政治问题。而经济问题,又与工商发展、物质文明的开发,毕竟不可分离。于是如治丝愈紊,仍然未得要领。

东方文化,自古及今的固有思想,始终认为解决社会与人类问题,必须从贤明的政治措施入手,方得安定社会与求得人类和平。而政治与文化思想,又息息相关而不可分。文化与经济,又彼此相乘而不可偏。于是主观各异,莫衷一是而未得融会贯通。

(三)目前世界局势,大部分的注意在于:Ⅰ. 注重经济的复苏。Ⅱ. 限制武器与军事的发展。Ⅲ. 极力宣传抑制人口膨胀,提倡节制生育。其实,凡此种种的作为,只是显见主谋国际和平者束手无策,更无对全球人类平等博爱的远见,而且仍基于国家或个别民族主义的狭隘私心所出发。即使并无小我私见的预谋,亦只是有限度,短时期有效的消极办法,并非为全球人类谋长程福利的良策。

全球性的总体经济问题,其利与弊,都由科技进展与工商开发问题而来,譬如因地而倒,必然因地而起。当此电脑、核子物理等科技的日新月异,生产工业已迈进于产业再革命时期。工业产品与财富,已非无产阶级与资本家间的人事贫富问题。应当有思想、有理论之指导,使其转向共同为全球人类平等谋福利,使人与人间,再无贫富分配不均,阶级差等斗争问题的存在,只有人能如何利用物理与天然的物质资源,转化为高度灵活的精神文明世界。此当为今日及即将来临的科技,必然可以到达总体经济工程所能领导的趋势。唯须如何建立其经济哲学的新理论、新观念,配合科技发展,作为新时代的指导而已。

人口膨胀问题的顾虑,同此理由,其基本出发点,仍旧在农业经济的粮食、居住等经济分配问题而来。有限节制生育,事实并非坏事。但认为人口膨胀,即为世界祸源之说,未免可笑。况且解决粮食、营养、居住等问题,在即来的科技发展,应可迎刃而解,亦只为总体经济工程计划即须待解的一环,并非绝难以处理的死结。

至于限武与裁军问题,必须从人性哲学上谋求解决,基本在人类群体情欲与理性问题。实难片言可毕其词。人类有两大欲求,无论过去、现在、未来,势所难免,除非有超越物外能力的圣哲。此皆基于人性需要饮食、男女两大原性出发,扩展而成为群体的痴肥症:一即支配财富与资本主义,一即富国强兵与霸权思想。我读大作“Transforming Affirmation as a Key To Personal Change”一文,已知先生自得启示良多。至于深入形而上与形而下关系的探讨,容待他日细论,恕忙不尽所言。现在仅就彼此已知问题,略抒积愫,藉代面谈而已。

(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台北)

《南氏族姓考存》前叙

蠢动含灵,形生有情世界,情之所钟,虽山川木石,盈溢生机,故游子思故乡,循源追祖泽,为人之常情所系,此亦人而有人文文化之所立基,其所谓异于禽兽者,岂非此乎?况生当衰世,运逢浩劫,元遗山所谓:“百年世事兼身事,尊酒何人与细论”。于是,乃前有《南氏族姓考》之作,时在一九七八年也。书成铸版,不胫而走。大韩民国南氏大宗会总裁南佑先生,首寄《南氏追远志》,继寄《南氏大同谱》以赠,读其序,方知同为南字,而族姓血缘有别。三韩南氏,乃唐玄宗时使日大臣金忠,返国途中,遇台风而飘泊新罗,适当安禄山之乱,明皇幸蜀,韩王景德,以其籍汝南,故赐姓南。此为其一支。复有宁波金氏,漂海入其康津县,合姓氏南,此为其一支。如非佑先生《南氏大同谱》之寄赠,则无从稽考其原也。

旋有河北交河南汝鄂过访,方知有山东日照南子田,江苏宿迁南克发等多人,因见《南氏族姓考》而知全国各地羁旅台湾之宗族多人。经诸同宗之不辞劳瘁,不避艰辛,不计毁誉而得各自修其序穆,促开宗亲大会,乃有一九八一年辛酉上元举行南氏宗亲祭祖大典之举。嗣复频繁敦促,拟集修统谱,皆因怀瑾之不敏而迟疑未如所期。寻于一九八一年春,辗转得小舜及南宅前岸族兄常槎之助,遥寄怀瑾之家乘,及历代高祖之遗容与先君遗照,并昔所疑处而亟欲知问者,庆喜得偿宿愿,岂仅如杜工部所谓“家书抵万金”之可喻耶!故于前所作族姓考缺乐清南宅始祖名讳者,今补完备。又于端八、端十两祖之名次有误者,今补更正。至如逊清末造,吕纯阳真人降乩,嘱于殿后岸边,建石照屏以辉映东海,乩笔画狮子追球,并题诗以赠,盖皆有关身世之悬记,疑于胸臆者数十年,今并得读其全律及其名联,默觌仙灵,相视一笑,何怪寒山子厌丰干之饶舌哉!

去冬(一九八三年)获知舜铨等之孝思不匮,乃得常槎、麟书等诸君子之助,于杭州临平觅得先君劫后遗骸,于夏历癸亥十二月初十日迎归,安葬故里,稍能弥补骨肉流离之痛于万一。乃起而应宗人汝鄂等之请,即以家乘为主,而订正重印《南氏族姓考存》,以符诸羁旅者之所望,庶可告慰于先灵也。而增华其盛者,有赣南蔡策先生,字翼中,曾为旅外南氏联宗为文。潍县刘大镛先生及济南王凤峤先生分别署其封题。并志为永怀。是为叙。

(一九八四年,台北)

附:
乐清县南宅殿后石照屏乩笔题狮子踏球图

天遣灵狮下,追球过海东。
身翻毛有色,目努力无穷。
声吼千山震,口呼一剑风。
举头惊百兽,善化石屏中。

殿后石照屏乩笔联语

云开日镜球生色 水受风梭剑有声

《复翁吟草选集》前记

丙寅初夏,时当一九八六年五月之际,忽得味师哲嗣朱璋世兄惠寄先师诗卷于美京近畿寓庐,适值由天松阁迁入兰溪行馆,虽转徙事繁,然犹不忘审细恭读师之遗作,顿忆五十余载往事,反观七十年来岁月,依稀昨梦,若存若亡,而小楼侍读情景,历历如在目前,此所谓石火电光、梦幻空花之非实非虚也。

师之遗诗,集曰《复翁吟草》,复翁者,师之别号复戡上字之尊称也。《易》之复辞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余方读竟师集,即思此集油印钞写,久恐散佚,当为铸版以期不隳,并存此师弟因缘,以昭垂来兹。

司马子长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读书而能下笔为文,作文而能臻于词章上艺,虽曰雕虫小技,安知雕之难而作之不易,其中艰辛成就,岂只大有可观而已。余尝语人云:文人学者之著作,陈列书架而能历数十百年仍受珍视者,实难多觏,故昔人有言:但得留传不在多者,正为享没世之名而大不易也。

且余幼承庭训,每诫文人学者呕心沥血之作为非易。故数十年来,每得前人孤本,无论其为学术或技艺之撰,必设法使之流传,延续作者慧命而不绝,亦为自得其乐之佳事。昔日有一师友,生前曾以身后遗作谆谆付托,孰知萧然长逝之后,所有翰墨因缘,咸毁于魔障,终至只字难觅而莫可如何!由此益知留传作而能称名于后世者,亦有幸与不幸。

味师幸有哲嗣能彰先人遗志,不远万里海外而寄师作于余,岂能不色然喜而毅然为之重梓而广其流传乎。于是,再寄此集于台北,嘱陈生世志负责印行,盖以美东尚无完备之中文印刷可任其事也。陈生世志,祖籍澎湖,长于高雄,卒业于台湾大学,今承余托而负老古文化出版重责,得余书后,迅即铸版完成,复函恭称为朱太老师之作而如何编排云云,称谓处置无不合礼,求之浇漓季世之士,洵为难能可贵也矣!

至若味师生平事迹行仪,大要已详于乡前辈黄仲荃先生之序,及同门朱铎民先生之传略,余尝欲补述从师受教诗学之因缘,终为俗事尘扰,未能遂作,深以为憾。仅以私记昔年师示所作《扫墓》一律,悲凉愤慨,感念殊深,虽时逾五十载,犹琅琅背诵,一字未忘,今藉此以补此集之未收者,聊以志师道之不坠。且嘱以朱璋世兄寄示近作附焉,并以报友道之足珍也。是为之记。

(一九八六年仲夏,美京近畿)

重印《复翁诗集》赘言

自初唐进士取才,重视于诗,乃使周孔以还,学养着意于诗礼之旨,成为教化之首,一脉相承,上下竞习,虽无诗人之才,而亦必学习作诗之风,千秋以后,遗绪不坠,此诚中华文化之特色,故亦有称我国为诗人之国者,誉乎,毁乎,诚难言也。

余生当清末民初之世,科举虽废而科学未昌明较著,前朝遗老存者甚多,虽转而执教于新式学堂,而仍秉科举时代习气,涵咏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遗风,炽然如故。风行草偃,虽村竖野牧,工农技艺之暇,当自究攻吟咏者,比比皆是。余所居之乡间,有剃头司务及木刻工艺者能诗,皆所目见亲炙其实者,今虽时隔一甲子,每忆昔日风规,犹为倾倒不已。由此可见,仲尼所谓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其盛为如何矣!

惟余自溯平生,读书不成,习剑亦不成,学诗更无成,及今而谬随于学者之后,滥竽南郭,固有惭焉。然而能略辨平仄韵味,粗识诗学之藩篱者,允皆良师之德教,迥非吾才吾力之所及也。

然余性喜多门,好学旁骛,数十年间,文武师友,泛泛者数当百计。但于诗学而得启迪其蒙者,首当推重朱师味渊。而余从味师游,仅为一暑假,首尾计时,不及两阅月。而蒙其亲说诗教者,仅为一日。非一长日,实乃师为余亲写竹刻笔筒“波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一联,片刻而已。何以受其滋培影响而如此亲切者,此无他,即古所谓言教不如身教,又有谓一字之师者是也。

时余年十二,方毕业于高等小学,适值海匪洗劫我家,生计顿挫,因之辍学自修。翌年暑假,家严告以味师应王宅姨丈之聘,允任表兄世鹤等暑期家教,可往从之,余闻之雀跃,欣列名儒乡先生之门墙,是为庆幸也。同学七八人,年皆长余而学尤先进,师则每日讲解古文辞有关经史之文一篇,溽暑长夏,小楼一角,轻衫靸履,修髯清癯,把卷吟哦,声达户外。余方初喜读诗,如世俗习诵之《唐诗三百首》,早已耳熟能详,固不知其所谓名诗之好者,妙在何处!惟喜其音韵锵然,足以抒情朗诵,自畅幼怀而已。

一日,偶过师室,翻阅案头有清人吴梅村诗集,检其律诗之什而读之,爱不忍释,师见之,乘兴为余朗吟梅村《琴河感旧》四律,然后掩卷泊然,相与一笑而退。余即取清诗一卷,由梅村而遍读集中诸家之作,情怀磊落,较读唐诗而有胜得,因而心异人言诗须先习盛唐,宗法李杜,方为正规,如清初诸家,不可学也。为此而疑情顿起,横梗胸中二三十年。于是虽劳役四方,从事多途,行李所携,不离诗卷,迨其遍读历代诸名家之作,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会之于心,始得释然。所谓后后者未必不胜于前前也。

厥后每告诸新进后学,欲自探研国故,有一速成而实用之路,即先读近代之作,然后反溯其源而及于上古,诚为径之捷者。例如读史,先研清史再溯明元宋唐而上之,方知后果兴衰之迹,即前因成败之遗,从之鉴古证今,乃识来者之为如何也。

清初盛世百余年间,士怀前明胜国之思,华夏夷狄民族异同之辨,幽愤悱怨,而又不得形于言词。但处康乾承平之际,文治武功,郁郁乎似尤胜于汉唐往事,故情怀荡漾,心波起伏,所谓矛盾颠倒,实为前史所未有者。故发而为诗词文学,寄意遥深,托情典故,殊非唐初盛晚诸世旷达疏通所可及者,宜乎情之切近于衰乱哀思而尤擅其胜场也。

味师生当清室末造,历经民初鼎革而渐形变乱之局,高尚其志而家无余资,隐逸远蹈而世途戈矛,忧时伤世,感慨良深。故其所作,律宗杜法而出入于义山元白之间,且于吴梅村、钱谦益之流韵,不无深切影响。

暑假期满,家馆方散之后,客有过余家者,即示师之近作《扫墓》一律,如:“地下或留干净土,人间到处可怜生”,以及“老病日深难拜起,千愁诉尽觉身轻”。又如:“人孰恶生祈死乐,天胡醉梦纵澜狂”等句。悲天悯人之思,溢于言表,读之凄然憬惧。盖余常闻人言诗谶之说,今读师作,疑似谶语,故为不安。旋又见师辘轳体五律,有“露白心肝寒日甚,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例之黄仲则“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翦裁”,凄婉尤有过之。讵知次年春间,师果登遐委蜕而逝。言为心声,诗从情发,文字之为谶也,虽为偶中而不可尽信,而亦非不可信而有其因者。此亦师之身言之教而影响余一生之巨者。

至若味师名作如《崖山吊古》一律,起句如:“赵家三百年天下,卷入洪涛巨浪中。”倘混之杜集,应无逊色,此皆昔诸名贤,多所推许者,又如《讽人反游仙诗》有云:“若使刘晨得贤妇,何缘成就入山身。”则隽永有味,典雅温柔,较之袁子才辈之丽句,似又敦厚有加。惟其生不逢时,限于名与位之不高,正如杜牧所谓,“由来才命两相妨”已耳。千古才人,湮没草莱而声名不彰者,何可数计,亦幸与不幸而已,岂胜道哉!

上述余与味师师弟因缘,为时短暂,虽如昙花梦影,而花落韵遗,梦过影留,故余每言诗教,常忆师之音容风仪,犹如目前。今隔数十寒暑,余则风霜凋其短发,劫火燎其余生,行脚四方,不文不武,劳尘一世,非俗非僧,余若能诗善画,综此一生行迹,可为诗情画意者,何止千题。惜乎好学无成,终惭笔墨。

迨一九八五年间,余方飘泊美京,筱戡世兄寄赠味师诗选剩稿,忻喜无已,即转寄台北付印以行。实则,余生平不尽喜诗选之集。盖选者皆凭一己喜爱而集为一册。见仁见智,何好何恶,固难定论。欧阳修所谓“文章千古无凭据,但愿朱衣暗点头”者,即此意也。然而前人遗作,虽为残篇剩稿,亦足以传,聊胜于无矣。但事后方知,筱戡兄检赠师之全集旧印者仅存一册,因邮误迟到,故与之约必为印兹全集,方了余愿。旋而俗务纷繁,余又自北美往返欧亚之间,尘劳于役,一再延期,积为心垢。今将台北已铸之版,移转香港印出,因诺筱戡兄为作前记,不敢辞以不文,谨述其先后因缘如是,谨以报命耳。此为之记,且为诗志其缘曰:

家馆角楼原小友,七旬以外独言诗。
商量旧学悲前哲,鼓荡新潮看后知。
四海游龙空期许,三生梦影转成痴。
支离事业皈文佛,月在中天一笑迟。

(己巳仲秋公元一九八九年八月记于香江旅次)

《日本感事篇》序

己酉季秋中日文化访问团抵京都之日,即识彼邦学者木下彪先生于旅次。借游八日,蔼然可亲,读其诗益见其忠君爱国之思涌于风月江山之表,屈赋贾文,情当如是。自注感事,见或各殊,然云月等同,邦家异域,盖亦思不出于其位者也。

时在东方文化座谈会席中,曾允携归再版,即显彼邦耆宿,长于汉诗之才,且欲藉兹篇之纪事,使后之来者,览资殷鉴而斋戒自省已耳!

(一九七〇年季秋,台北)

致答日本朋友的一封公开信

十月十一日下午,中日文化访问团在东京参加东方文化座谈会,关于我要讲的“东西文化在时代中的趋向”一事,因为时间有限,为了珍惜中日两国难得的盛会与宝贵的时机,我自动停止讲话,希望两国与会人士,有较多的时间,可以互相商讨重要的议案。当我宣布这个意见以后,大和学园的负责人土屋米吉先生,便提出我讲演稿末后一段引用司马迁所说:“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一句话,要我提出较为具体的意见。而且土屋先生很客气地说:“要讲东方文化,中日两国原为兄弟之邦,中国是老大哥,所以希望贵国以兄长的立场,开诚布公有所指教。”同时他又问我此行对于日本的观感。

土屋先生彬彬有礼的质询,经过我方翻译人员的转述,以及当时观察土屋先生谦和而诚恳的态度,使我不得不作答复。但我有主要的两点声明:(一)因为时间不够,有许多可以贡献给大家的意见,无法详细说明。(二)这是我第一次到日本,先后匆匆七天,都在旅途播迁之中,由京都经伊势而到达那智山,再经过在日本文学上负有盛名的朝熊岳山而到达东京,车尘轮迹,赢得一身疲累,虽有不少的观感,但自认并不成熟,故暂时保留意见。然而散会以后,日方著名汉学家兼汉学诗人木下彪先生,以及我国访问团同行的几位朋友,都一致告诉我说:当时我说的话,翻译人员辞未达意,不能充分通译,而且遗漏了许多要紧的关键,非常遗憾。后来又有日方的几位与会人士通过翻译,要我见之于文字而写出来,作为此次历史性与会的纪念。十二日中午返国以后,事务麕集,实在懒得执笔。但与木下彪先生有诗文之约,而且土屋米吉先生所提的询问,确甚重要,故匆匆写就本文,公开寄与土屋米吉及木下彪两位先生,并献给日本此次参加东方文化座谈会的诸位先生,作为此行备受殷勤招待的答礼。秀才人情,书生拙见,未必可登大雅之堂,但如野人献曝,各抒一得之见,山人野叟之言,聊备一格而已。但是这只是代表我私人的观点,并不代表中日文化访问团,或任何文化团体与我国人的意见,其中或有不妥当的观点,可以付之一笑,希望不要因此而引起争论,如果有此情形发生,须得事先声明,恕我愚拙而又冗忙,不拟再作答复。

现在我要再加申复我当日所说的话而稍加补充:

主席和各位先生:本来为了珍惜会议的时间,我要求不必说话,现在为了土屋先生指定要我答复问题,又只好开口讲话。但是这个问题牵涉很广,如果要将我所知的资料,贡献给贵国及本会议席,在短短的时间中,又势所不能尽毕其说,只好留待将来,有机会时再作补充。现在我要提起诸位注意的:据我所见,贵我两国今天与会中的许多人,可能都犯了一个容易错误的偏见,因为大家对于贵我两国,以及东方各国之间今天的文化思想,与造成社会风气的败坏,国家前途的殷忧,工商业社会导致人心陷溺于现实的趋势,乃至青年心理的彷徨与颓废,教育的失败等等,一律都归罪到西方文化的错误。大家不要忘记,我们今天开会会场的种种设置,便是现代化西方物质文明发展中的产品,甚之,与会人士的衣、食、住与交通工具,等等,大多数仍是西方文化自然科学发达以后,物质文明发展中的结晶。西方文化中的自然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发达,它给予人类在生活上的利便,生存中的幸福,并无过错,而且只有好处。但是东方各国,在传统保守文化的情感中,认为人生伦理、社会秩序、道德观念、生活方式等一切突变中的乱象,都是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关系,所以厌恶甚而鄙弃西方文化;其实,这是东方人,或者说,贵我两国自己被西方文化物质文明的形态冲昏了头,自己放弃、忘却了东方固有文化的传统精神;换言之,也就是自己抛弃中国的传统文化,所以才有今天的窘态。以中国话来讲,我是一个土包子,而且是一个非常顽固的爱好中国文化的分子。因为我从来没有出洋去留过学,所以没有对西方文化偏爱的情感与嫌疑。而且我以山野之身可以公平地说一句,西方文化,自然科学发展成果中的物质文明,并没有带给东方人以太多的祸害。至于我们接受西方文明以后所发生的流弊与偏差,那只怪我们自己抛弃了东方固有文化的宝藏,而自毁其精神堡垒所得的应有惩罚。

其次,所谓西方文化,并不能以今天的美国文化而概括一切西方文化,由希腊时期而到今天的欧、美,它本身也自有三千年的历史。它的人文科学,在精神文化上的成就,由宗教而哲学,由哲学而科学的互相递嬗,也是有它的精神所在。不幸的是,今天欧、美的国家与社会,也正因为自然科学促进物质文明的长足进步,而使人文文化的精神堡垒濒临崩溃,而无所适从。它与我们东方所遭遇的困惑和烦恼,只有病情轻重的不同,而其同病相怜的情况,并无二致。因此,我们要放开胸襟,放大眼光来看,目前我们所面临的局势,是东西方人文文化将要同临崩溃,新的世界人类文化尚茫然无据,危机隐伏的时代。我们不仅是需要为复兴贵我两国的东方固有文化而努力,我们更应该为人类文化开创新的局面,肩负起拯救世界人类危机的责任;要发扬东方人文文化与固有的人生哲学,来补救因自然科学促进物质文明的发展,所造成的工商业社会之弊病。而且我还要郑重地希望贵我两国与会的高明人士,必须认清一个重要的关键,对于过去历史文化上的光荣,不能留恋,过去的历史,是无法挽回的,留恋往事,只是文学的情绪。至于时代的演进,是无法倒流的,悲伤时事,那是无补时艰的诗人情感。历史的排版,各有千秋的一页,时代的演进,是当前的大势所趋,我们要放开胸襟与眼光,如何振兴东方文化,来补救西方文化在世界时势中的不足,这才是我们的责任,也是对贵我两国前途有利的大目标。中国文化,素来秉承儒家的“民吾胞也,物吾与也”的精神,与佛家“众生平等”,“心、物、众生,三无差别”的明训,所以对于东方人或西方人,都认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个人以山野之身,积十多年从事教育,以及教导西方各国友人学习中国文化的经验来说,深切体会到“诚以待人,无物不格”的古训。许多朋友认为我有许多外国学生,应该会有很多的收入,事实上,我为弘扬中国文化,为沟通东西文化而努力的工作,是做的蚀本生意。当西方学者要向我学习的时候,每每问到我要多少钟点费的问题,这时我便告诉他们,我只要求依礼来学,并不讲求代价。西方人从商业的观念,重视学问的代价与价值,所以把学问与知识,也变成商品,东方人素来认为道是天下之公道,只要执礼而来,中国文化便以学问知识作为应该交出的布施,并无代价,更不要求还报。因此,从我学习或交游的西方人,大多数都与我变成家人父兄的感情,渐渐进入东方文化的人生境界。他们有别我而去的,仍然保持充沛的感情,一如东方人的“礼尚往来”。例如一个美国学生,为了看到我吸烟太多而流泪,因为他怕吸烟而妨碍到我的健康。一个德国学生,临去时向我跪拜辞行,起来时泪眼婆娑,舍不得离去。最近一位美国的女学生对我说:“当我付出代价去学习时,与在老师家里学习的心情完全不同,因为用代价换来的知识,那只有商业行为的感觉,并无感谢的心情。”又当美国前任总统肯尼迪遇刺的时候,以及美国对亚洲政策种种矛盾措施的过程中,我与另一位美籍有识之士,也是美国退休的将军,谈论到东西方文化与东西方观念的差别,我问过他对现在局势的感想,他告诉我说:“我觉得美国的历史,倒退了一个世纪。”他也为美国的前途,以及东西方文化思想的矛盾,与人类文化前途而担忧,才发出这种内涵无限感喟的叹息。我现在提出这些极其微末的资料,只是为了提供我们今天要复兴东方文化的精神之工作,应当如何做法的一个参考。我们需要放开胸襟,放大眼光,了解今天的局面,不只是为复兴东方文化而工作,实在要为拯救世界人类在文化思想上的危机而努力。至于有许多重要而比较复杂的资料与意见,实在限于时间,一时讲不清楚,希望大家原谅。

以上是我当时在东京参加东方文化座谈会临时答复土屋米吉先生的一番话。现在追忆补述出来,只是为了日本朋友的要求,并弥补当时翻译人员未能把握重点的遗憾。

回国以后,国内一些朋友与美国留华的少数友人,关心此行与会的情形,及留心东方问题与日本问题的人,也如土屋米吉先生一样,要我说出此行对于日本的观点与感想,使我觉得有一言难尽,碍难答复之处。

为了提供给会后中日两国将来筹备东方文化复兴策进协会的参考,姑且综合我的一些观点,公开答复。但是,这仍然只属于我的一隅之见,未必甚然。老子说的“正言若反”,或者具有“他山之石,可以攻错”的作用,那都不是我预料所及了。

关于日本经济发展中工商业社会的观点:我们一行二十多人,抵达京都那一天的下午,便游览了旧的内廷与二条城(德川幕府时代的大本营)的外景。一路行来,朋友们的赞扬或批评,加深了我对历史哲学的感喟与惆怅。

第二天乘长途游览车直达那智山,虽然受到长日车途劳顿之苦,但很高兴能够走马观花地看到由明治维新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日本的农村,新近进入工商业发达和都市繁荣的日本现代化经济的外貌。既使人低徊联想固有东方农业社会的诗情画意,追忆安静宁谧的旧历史时代;同时又使人想到两三年前日本农村妇女的大游行,要求壮丁回到农村去的情景。从表面看来,第二次大战以后,日本的乡村建设,与农业社会,极其快速地进入东方式现代化的阶段,非常值得钦佩与欣赏。但头脑过于哲学化的我,很快地就会感触到十九世纪以来西方各种经济思想与工商业社会的发达,带给东方经济思想的影响而忧虑。经过四天的旅行,由丰桥乘高速夜车到了世界闻名的名都东京以后,看见最新型而合于国际水准的种种建筑与都市建设,有人问我作何感想?我只反问一句:这些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二十多年来的成果吧?他说是的。我说:那么,我想休息,不想再看了。当然,不但问话的人,不会太满意我的答复。同车的日本朋友们,恐怕也不会了解我这句话的机锋。

总而言之,战后的日本,在精疲力竭之余,举国上下,经过二十多年的刻苦砥砺,一致努力于工商业的发展,能有今天的成果,的确值得兴奋与自豪,但是这种自豪与兴奋,并非日本之福,也不是东方文化应有的精神,一个国家与社会,如果忘记历史过去的教训,缺乏未来远大的眼光,困惑于现实而自豪,那是非常可虑的趋势。现在就我所感觉到的粗浅观念,提供日本过去与未来经济发展的参考:

(一)我所谓过去的日本,仅是指战后二十多年前的时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日本始终很幸运地在复兴。因为它碰到我国政府当时秉中国历史文化“兴灭国,继绝世”的精神,毅然决定“以德报怨”的政策,主张保存日本人传统历史文化的精神堡垒,而不废除天皇存在的制度,不要求赔偿,更没有分裂其土地与内政上的治权,因此战后的日本,才在非常幸运中重整国家,发展工商业,而有今天在经济上的成就。我在那智山与东方文化座谈会上,曾经亲自两次听到日本人大久保传藏先生对于此事的重复讲话,慷慨激昂地表示衷诚的感谢,并要求大家不要忘记历史的这一页。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而且据我观察,除了中年以上少数高级知识分子,感觉到心情的沉重以外,一般社会与工商界的资本家们,尤其是后起之秀的日本人,早已对历史淡忘而漠不关心,甚之,还很可能对于大久保先生的论调,会嗤之以鼻。我说这些话,既不是要日本人感恩图报,也不是别有用心,因为中国文化,素来有“施恩不望报,受惠不能忘”的明训。我只是说明现代经济成长中日本幸运的前因,由此而说明以下第二点日本未来经济思想的可虑之处。同时也就是解释前因我之所以答不想看东京都市繁荣新建设的道理。因为在现代的经济思想与物质文明的时代中,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战争,没有内忧外患,举国上下,能够同心协力,从事经济的发展与建设,那是任何国家都做得到的事情,既不足为奇,更不必叹为观止。

(二)未来的日本经济趋势,据我的观察,那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们必须知道,世界上有两种工具,对人类的生存具有正反两面的作用:一是武力与武器,一是金钱与财富。防护国家的安全,必须有精良的战备;稳固国家的基础,必须有充沛的财政与健全的经济。然而战备强的国家,如果没有高度文化的政治哲学,往往会使得一个国家民族,生起唯我独尊的侵略野心。同样地,一个经济发展到实力充沛的国家,如果没有远大的经济哲学的思想,往往会踌躇满志,挟富而骄,而欺凌弱小。而且人类有天性的弱点,当他在强有力的时候,必定想要耀武扬威,控驭一切。如果在富有的阶段,必定会恃富而骄,凭陵孤寡。何况东方民族中的日本,素来具有奋发雄飞,不甘寂寞的个性。它在今天的世界局势中,工商业的发达,已渐渐可以媲美国际水准,跃登世界第二位的宝座,经济的成长,也是力可左右落后地区,而扬威于先进地区。那么,日本现在的资本家与政治界的高级知识分子,如果缺乏在现代经济学上远大的思想,一有偏差的观念,恐将为他自己的国家与东方各国,带来新的危机。但我并没有充分了解现代的日本资本家以及他们的经济思想,只是凭泛泛观察所有的一得之见,先有杞人忧天的顾虑而已。虽然我对于近代与现代,西方或东方的经济思想,没有很深切的研究,但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任何一种来自西方文化的经济思想,严格地说来,都只适用于某一个国家或某一类型的社会,并没有一种为谋求增进全世界人类的福祉,能够平等而统一的适应各地区的经济思想。假定是有,也会因某一种政治思想与政治方略而变质,更何况并未得见,就以今天雄长世界的美国而论,又何尝例外。因此,我希望今后的日本,要放开胸襟,放大眼光,要在东方文化思想,济弱扶贫,与大同思想的观念中,产生一种新的经济思想,用来指导工商业的发展,为全世界人类谋福祉,开创未来新的局面,这是一番千秋大业,今后的日本正好赶上时代,大有可为。否则会走上想以现有经济上的成就,而变相地雄长亚洲,那就于人于己,都是大有可虑的新生之忧了。

关于文化思想的观点。我们此行的任务,主要是参与日本所举办的东方文化座谈会,以及参加日本全国师友大会二十周年的盛典。除了这两次的重要会议,冠盖云集,胜友如云以外,并无个人的接触,也没有与后起之秀的日本学人们交往。在全国师友大会席上,我们看到了日本剑道与吟诗(读汉诗)等东方固有文化的节目以外,同时也看到名闻国际的作曲家须摩洋朔,亲自指挥演奏的节目。听了安冈正笃先生与有关人士们为日本文化及东方文化前途而担忧的讲演,同时也听到木下彪先生对日本文化与国家社会风气的隐忧与沉痛地说辞。我们看到京都宫殿上所绘中国十八名臣的壁画,也看过东京皇宫的气象。然而过去所知行到皇宫前面必须顶礼膜拜,或脱帽鞠躬的现象,已经成为无可追寻的往迹。我只看到日本青年男女的嬉皮,携手蹀躞在宫墙外的苍松绿草间,一派罗曼蒂克的画面,与一大群嬉皮在车站横七竖八的情景。我看到穿着和服男女们的彬彬有礼,也看到夜总会前面红男绿女们东西合璧的新面目与新潮派的作风。当然,我也看到在公共汽车上,女人抱着孩子,拿着东西,站在车厢里被挤,青年男女们公然堂皇就坐,而不让位的东方式大丈夫的作风。同时也看到关闭了的大学门前的布告与封条。凡此种种,与我在国内所见所闻,大同小异,只是触目惊心,更加感觉到这是东西方文化,在现代工商业发展,物质文明膨胀浪潮中的大流弊。欧、美的国家,已经开始自食恶果地图谋对策。它的传染影响,不幸地,竟会这样快速地到达日本社会,纵然有老年人的坐以论道,企图力挽颓风的感喟,恐怕将随暮年而消逝,而无补于新文化思想的一片漠然与空白。阳明之学,创造了明治维新一代的日本,但阳明之学也带给日本在事功上的苦果,这是学术思想上一个非常深奥的大问题,姑且置而不论。关于青年的嬉皮与学生闹事问题,带给教育界与学术界的苦恼,其中实有两种本质不同的问题存在,日本真具有领导权威者,应该加以注意。由美国存在主义演变中造成的嬉皮,在素质来讲,大多是中人之产以上的子弟,而且都是受过较高等教育的青年,因为不满世界的情势,而反对前辈在学术思想与政治思想上领导的偏差所引起。这是他们在教育上,习惯于注重批判,寻求自我一代的新生观念,结果又茫然无据而不知其所归向的必然现象。但是东方式与日本的嬉皮,却是西子捧心,东施效颦在胡闹而已。这是过分曲解自由与民主,对优良传统的风气,矫枉过正的病态。总之,我拉杂列陈匆匆七八天内,在日本所见所闻的这些事实与现象,相信每一问题,都具有专题论述的价值,当然无法一一详说。一言以蔽之,日本在文化思想上的危机,的确是一件更为值得担忧的问题。他们举办东方文化的座谈,以及中日两国,此次在会议中,双方共同要举办东方文化复兴运动的提案,实在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工作,我希望大家能够做好,但又怕不容易真做得好。现在为了答复土屋米吉先生的询问,我只提供有关日本文化思想方面的两个观念:

一、所谓复兴东方文化的内涵。如果放开胸襟,开诚布公来讲,实际上便是复兴中国文化。当时所以造成明治维新的壮盛局面,无非是真能做到汉学为经,西学为纬所得的成果。除了汉学——中国文化以外,如果东方文化还有别种精华,那就非我所知了。过去一个世纪,日本在东方文化的地位,据我所知,它一直为中国接受西方文化的先河,一向成为东西文化的转运站,犹如今天日本在工商业上的成就一样,创造的不太多,吸收融会而改良的倒不少。东方人自有东方文化的历史背景与价值,正如西方人自有西方历史背景与价值相似,如要两者融会交流而创建新文化时代,为时尚早,起码还须要有半个世纪到一个世纪的努力。所以我们为了挽救东方在现实存在世界上的危机,必须要共同整理,重新振兴东方文化,为了日本所谓的汉学的精神作新注,我的大体观点,已经见之于十一月十一日的演讲词与前面一段话中,不必再说。

二、值得注意日本文化学术界的优良作风。由于我此行两次参加日本有关文化学术界的会议,看到日本经济界的资本家们,能够与文化学术界密切合作,相互提携,这是值得钦佩的优良风气,也是日本学习到西方文化较好的一面。一个真正现代化讲自由经济与民主政治的国家,从事工商业的资本家们,他们和文化学术与政治,往往是不可或分的。除非教育水准不够的社会,学问知识的低落,不能洗涤个人满身金钱的俗气,以及长年沉醉在书卷中充满酸气的人们,不能了解时与势变的经世之道,于是便彼此扞格不入,分道扬镳,各行其是,小至对于个人,大至对于社会国家,都无真正的利益而反受其害。因此,此行参观后,对日本工商界的资本家与文化学术界合作的精神,是深为赞佩。至于今后努力的方向应当如何?那就要看东方文化复兴后的作为了。说句老实话,依我的浅见,日本在经济上的成就,尽管已使工商业跃登世界第二位的宝座,但是在学术思想上,还是非常贫乏的。工商业发达的社会,往往会造成文化思想上的空虚。因此欧洲人往往有个共同看法,那就是“日本只是专讲商业利益的国家”,对于这点,我希望日本当今踌躇满志之际能略加注意(因为此时希望日本察纳雅言,未免太难了)。

最后我要反复地声明,以上所述来去匆匆七八天中对于日本的观感,说句老实话,有许多地方,我们是有同病相怜的沉痛,这也正是今日世界东西方文化在激流交汇中所有矛盾的病态,尤其在东方各国为更甚。所以重整东方文化,融会东西古今中外的工作,真是刻不容缓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想,中日两国的学人,今后面临的重任,当然有不胜重压之感。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台北,《中央日报》副刊)

跋萧著《世界伟人成功秘诀之分析》

自我英雄意识,与崇拜英雄观念,无论古今中外,在人类心理中都是普遍存在之共通现象。由此以观,推而广之,即如动物界中,凌弱畏强,亦等同存有人类崇拜英雄意识,此乃自然现象,原无足怪。唯人类秉有性灵知识,异于动物禽兽之本能,因而产生后天教育与人格道德等理性观念;复进而修整美化人生之规格,范围类别,因人而定智贤愚不肖之谓,而且美其特出之士,曰圣贤、曰豪杰,以示尊崇德业事功成就之不同。诚可谓饰智文行,极尽智巧思辨之能事。究其实,无非为人类普遍潜在之心理意识作祟,仍乃自我英雄意识,与崇拜英雄观念之演变。“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乃各自适其理解之异同,各是其是而非其所非而已。

人们对英雄意识崇拜之心理,既如上述,以此研读历史,举古今中外历史人事之累积,勉强而说某时、某地、某人,为自由民主之思想,此并非落伍之崇拜英雄主义;要皆为文人学士,所谓知识分子等辈之舞文弄墨,强调薄视英雄思想为标榜,毕竟难以视为笃论。然则,所谓自由民主等美号,亦仅为人类生存界中,某时某地一种人群生活之方式,并非绝对之真理。盖真理之所以为真,尽举古今中外所有宗教哲学之思想言论,至今犹无定论。至真非理,至理无真。遇英雄之运用,即成其为英雄方式,遇圣贤之作为,即成其为圣贤之事业。所以时代无论新旧,范围无论大小,求其建功立业而卓然有所立于天地之间者,同为英雄心理,固为千古一辙也。

自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之间,西风东渐,所谓新潮流之思想理论,蔚然成风,于是指英雄之称谓而讳其为旧意识,而代以伟人之称谓,作为新名辞。旧瓶新酒,汤换药存,举世滔滔,多半在狙公之幻示下而高谈其暮四朝三之称谓,群诩谓伟人事业而非英雄思想,用相吹嘘。此一观念,即随自由民主之思潮而并进,于是几变传统儒家思想之人人可为圣贤一辞,将其易为人人可为伟人之意识。进而求其人之所以成其为伟者,不从德业事功之自立,唯事权巧方法之造作。故国人迻译西洋驭人秘诀等书,应运而出。以待人接物,而曰驭,曰牧;以处世治事,而曰管理,曰控制。不从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不从宽厚性情而处之,终至于人自疑猜,祸变不测者,此岂非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余友萧天石先生,英姿挺拔,才气纵横,早于二十余岁,即有鉴于此,乃著《世界伟人成功秘诀之分析》一书,以为讽世而寓雅诲。自此书问世以后,举国上下,竞读而研习之者,遍于朝野,而著者亦因是书之作,名满宇内。旋因东来海隅,复秉其二三十年之经验阅历,再加修整再版二十次之原书,完成此一巨作,即可想见其内容之丰富与体验之确切矣!所论进德修业之言,虽主儒家思想,亦多有出入于佛老之间,确为别有会心之处,其言人生修养与乎世道士风之高见,亦确为当代言青年修养诸书之冠。至于博论宏辞,尤多发见,不待再为宣论其价值。唯于感跋之余,谨补伟人成功秘诀之向上一语曰:苟欲为世界上真正之伟人,唯一秘诀,只是平实而已。此可谓成功之向上语,末后句,极高明而道中庸,非常者,即为平常之极至耳。以此质之高明,信必首肯。是为跋。

(一九五四年,台北)

景印《地理天机会元》序

堪舆之学,远绍于春秋,高推至上古,其原盖出于阴阳家言,后与杂家相混,故为缙绅先生所诟病。汉初司马迁著《史记·日者列传》,有堪舆家之称,《淮南子·天文训》谓“堪舆徐行,雄以音知雌”。许慎注曰:“堪天道,舆地道。”而孟康则释“堪舆”为神名,与许说异焉。朱骏声又谓“堪为高处,舆为下处,天高地下之意也”。《汉书·艺文志》列有《堪舆金匮》十四卷,今称相地者曰“堪舆”,而汉以前书已佚,今未之见也。

世传晋人郭璞著《葬经》,凡言堪舆学者,靡不祖述,其书之真伪莫辨,但大有异于后世之著述。盖《葬经》以山川形势,论断于阴阳,五行胜克之理,古朴可玩。中唐以后,其学益形驳杂,祖述宗派,各有所长,而形胜之说,尤重于冈峦之体势,是此非彼,习者难宗。迨乎两宋,理学大儒辈出,标仁术而重孝道,卜葬之说愈加兴盛。范仲淹、朱熹诸贤,靡不输诚其学,而邃于其述。古之养生送死而无憾者,至此已极其能事矣。如墨子复生,或王充再世,必更有甚其讽讥矣。

元、明以后,邵雍“卦气运会”之说大盛,凡涉阴阳术数之学,概如百岳朝宗,趋为至鹄。于是堪舆之说,亦以邵学为准,注重天心合运,竞为理气为归,效地法天之旨,证今引古,言之凿凿。故明、清以后,无论江右大家,浙、赣学派,皆采峦头理气之说,互争短长,综其所学,或宗“三元”以悬空打卦之理气为主,或主“三合”以天心正运之形胜为依。辨方择时,则有紫白之术,选吉择日,则有奇门遁甲之流,动辄有忌,讳莫如深。然《四库》编集,独推“三合”而鄙弃“三元”,谓无所据,实则“三元”之秘,隽非清儒所知,故蓬心自用,但崇师说而已。综此以观,堪舆演变之史迹,约概如斯。

时至今日,科学之说繁兴,言地者即有地理、地质、地球物理种种之学,言天者,复有天文、气象、历法、星象、太空等等之盛。历古相传堪舆地理之说,生死人而肉白骨者,将皆嗤之以鼻,视之为妖,然佞于其道者,举世毁之而不加阻,犹笃信如神。无论穷乡僻壤之愚夫愚妇,或市朝冠盖之缙绅先生,面避迷信之迹,隐崇阴阳之宅,比比皆是。贵之如此,鄙之如彼,其为此道之学术者,固为是耶?非耶?诚为难决也。

余于传统国故之学,东方神秘之术,秉好奇求知之性,靡不探索玩习,初犹疑信参半,慎思难辨,及乎年事日长,涉猎既多,憬然而悟。所谓“堪舆”者,实为吾国上古质朴之科学研究,托迹于生死孝道之际,穷究其地质之妙,与道家《五岳真形图》之旨,皆为别具肺肠,揭示地球物理之心得也。其学是否足为定论,遽难下一断语,然两千余年,囿之于埋葬之说,加之于妖妄之言,诚为大过矣。若今之学者,能先尽自然科学之基础,融通人天哲学之理念,掘发古学之长,阐扬今学之妙,则堪舆之为说,亦大有可观也矣。惜余识陋智浅,事忙意乱,未能遂其所欲,深入而浅出,变古而之今,诚为一大憾事。

宋今人君,从事出版,历有年矣。前过吾寓,睹此《地理天机会元》一书,请予景印。余谓之曰:此必俟吾师黄陂胡玉书夫子一言为序,方可阐其内蕴。宋君恳之再三,余为请之胡师,时师已行年八十有三,倦于讲习,乃嘱余为之言。吾闻之先辈言风水者,有曰:一德、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由此可知,迷信堪舆阴阳之说,足以转变人生命运者,可以瞿然醒悟矣。若取《史记·日者列传》与《龟策列传》,详细绎读,则知古今迷信其术,徒为笑谈者多矣。倘由此而开发新知,据以穷天人物理之妙,则温故知新,当无憾于斯学也,是为序。

(一九六九年季冬,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