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厄阳九,窜伏海疆,矮屋风檐,尘生釜甑。客来自远,顾而让之曰:子脱屣圭缨,栖情衡泌有日矣。曩者掩室岷峨,行脚康藏,风霜凋其短鬓,烟水历乎百城,矻矻穷年,究此一事。虽梦宅虚无,本乏可留之迹,而空书斐亹,终成不著之文。际兹慧命丝悬,魔言鼎沸,同舟俨分乎楚汉,一室而判若参商,正法衰微,乾坤几息,不有津梁,罔克攸济,金针密固,庸所安乎?闻已而思,瞿然有省。夫妙契匪意,真证难言,动念已乖,况涉文字。然无说自说,瓶泻云兴,从上祖师,皆非得已,矧余末学,粗具见闻,窥测之谈,不离知解。揆诸先圣盍各之义,窃比昔贤就正之情,砖石之投,连城或致,则亦何妨著佛头粪,大作寱语耶!爰濡秃管,率成斯编,所涉虽繁,要仍以禅为主,如叶归根,如水赴海。倘阅者因筌得鱼,见月废指,形山打破,会即不疑,是吾心也。若遇明眼,烁破面门,此中廓然,徒添络索,一场,转见败阙,则余知过矣。
(一九五五年,台湾)
时轮劫浊,物欲攫人,举世纷纭,钝置心法,况禅道深邃,克证难期;余以默契宿因,嗜痂个事,觅衣珠于壮岁,虑魔焰之张狂,故不辞饶舌,缀拾斯文。然投滴巨壑,吹毫太虚,沉沉无补时艰,复将二十载。顷者,莘莘学子,惊顾域外之谈禅;攘攘士林,欲振中华之堕绪。再请重铸斯编,冀复燃灯暗室;固知旧铅新椠,尽同梦里尘劳;接响撩虚,等是狂思玄辩。禅非言说,旨绝文词。拈花微笑,能仁已自多余;渡海传衣,少室徒添渗漏。五家七派,无非自碎家珍;万别千差,透澈何劳竖指。斯编之作,为无为,何有于我哉!
(一九七三年仲夏,台北)
萧天石
禅宗一门,为我国佛教中之一革新派,旨在传佛心印。自释迦牟尼传大迦叶,递至二十八代菩提达摩,东来震旦,是为此土初祖。复自二祖僧璨递传至六祖惠能,宏开五叶,宗风大振。虽所提倡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旨,惟文字语言,亦未始非心传方便法门;故达摩初亦曾用《楞伽经》四卷以印心。惠能于黄梅,刚道得“本来无一物”一偈,便得衣钵,惟当授受之际,犹为说《金刚经》。其在曹溪弟子亦有《坛经》之记。厥后二派五宗,无不直指向上,皆令自求、自行、自悟、自解;然亦究不能无说,说不能无文。盖借语传心,因指见月,语言文字,有时亦不失为接引开示之方便也。
世谓禅宗为“教外别传”,实则谓之“别传”固可,谓之非“别传”而为“嫡传”亦可。盖真谛不二,以教证宗,以宗举教,教实有言之宗,宗本无言之教。三藏十二部,默契之则皆宗;千七百公案,举扬之则皆教。佛说法数十年,未尝说得一字,以法尚应舍也。故究竟言之,教原未尝有言,而宗亦未尝无言也。天下同归而殊途,百虑而一致。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能澈悟自心是圣,自心是佛,则触著便了,更无余事。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岂可因门庭施设,而分宗分教,俨然门户峥嵘,自生差别哉!
南君怀瑾,顷以所著《禅海蠡测》书稿见寄。细读之,深觉其超情离见,迥出格量。君虽演深契禅宗,然不以话头为实法,不以棒喝作家风;横说竖说,语语由自性心田中流出,绝非如优人俳语者可比。其中治儒释道各家之言,而综诸一贯,会归一旨,傥非能如大海之纳百川者,曷克臻此?是书虽累十余万言,要亦只道得一字。若会时,看固得,不看亦得;不会时,不看固不得,看亦不得。洛浦安答僧云:“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飞鸟尽迷巢。”是佛固著不得,经典公案亦著不得。读者于此书所示,一字一句,又岂能著得?“不离文字难为道,尽舍语言始是经。”读者切勿泥于语句,堕入文字禅中,而宜独超冥造乎语言文字之外,是为近之。否则依然陷在妄想知见网中,虽一辈子学佛,一辈子参禅,一辈子求道,骑驴觅驴,与自己本来面目,毫没干涉,而终归是凡夫。余昔赠灵岩寺僧传西有句云:“不学佛时方成佛,非参禅处即参禅。”此与张拙见道偈之:“继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及憨山大师所谓:“妄想兴而涅槃现,烦恼起而佛道成。”其义一也。
余与怀瑾,论交十余年矣。抗战初起时,君甫逾弱冠。殚力垦殖,深入夷区,部勒戍卒,蛮烟瘴雨,跃马边陲,气宇如王,高自期许。卒以囿于环境,单骑返蜀,复事铅椠。曾述其经历,著《西南夷区实录》一书,则又恂恂儒者,非复向日马上豪雄矣。无何,任教中央军校,时余主持《党军日报》,每相与论天下事,壮怀激烈,慨然有澄清之志。惟以资禀超脱,不为物羁,故每尝芒鞋竹杖,遍历名山大川,友天下奇士,不知者辄目为痴狂,而君则恬然乐之。尝曰:“钟鼎山林,固皆夙愿,苟顿脱可企,则视天下犹敝屣耳!”一九四三年,余以婴疾,药炉禅榻,时益相亲;曾与遍访高僧,并同师事光厚老和尚。不期年,君辞军校事,而致学于金陵大学研究社会福利系。后又弃隐于青城之灵岩寺,霜枫红叶,日伍禅流。旋从禅德袁焕仙居士游,契入心要。嗣即不知踪迹者久之。一日,忽有客自峨眉来,始知闭关于中峰绝顶之大坪寺,西川旧好,相顾愕然!耆年如谢子厚、傅真吾,及君师袁焕仙等,相约入山访之,始知由名僧普钦之介,悄然至峨眉,初于龙门洞猴子坡等处,叠示灵异之迹,乃获寄迹该寺。在此期中,并曾折服当时负有盛名之唯识学者王某。龙门寺僧演观,曾记其事与对话,刊有专册行世,不胫而走。龙泉在匣,光芒不掩,真性情人,行事大抵固如是也。
后三年,余宰灌县,君飘然莅止,美髯拂胸,衲衣杖策,神采奕奕。问从甚处来?答谓:“前从灵岩去,今自金顶回。”问:“在峨眉山何为?”曰:“三年闭关,阅全藏竟。”复问其今后拟往何处?则曰:“到处不住到处住,处处无家处处家。”相视而失笑者久之。憩夏青城后,即远走康藏,穷探密宗之奥;行迹遍荒山绝巇,丛林叶刹。行脚愈远,所接大德高僧奇人异士亦愈众,而迹亦愈晦,盖所谓:“就万行以彰一心,即尘劳而作佛事”者也。嗣闻其经康藏至昆明后,曾讲学于云南大学。折返锦城,并一度应川大哲学教授傅养恬之邀,讲学于哲学研究会。斯时已声光并耀,缁白闻风问道者络绎。迨抗战胜利后二年,君即返里省亲,嗣复深隐于天竺灵隐山中,栖心玄秘。尔时,余适于役京畿,彼此不相闻问矣。
一九四九年夏,余自沪来台。一夕,君忽枉访于台北寓所,始悉其方有所营为。越明年,事与愿违,忽尔晦迹,行藏莫卜者久矣。迄去冬,因某居士之约而复聚于海滨一陋巷中,破窗尘几,意趣萧然;当力促以重亲笔砚。初不谓然,几劝始诺。曾未数月,遂成斯篇,都凡二十章,钩元提要,探幽阐微,手眼别具,发前人之所未发。全书以禅宗为主眼,而融会众流,归趣大海,虽于从上各家之说,略有损益,要皆言必有宗,指归至当。至若《参话头》、《中阴身》,及《修定参禅法要》诸篇,则皆古人隐密缄固不肯为人说破者,今皆不惜眉毛,金针巧度。虽小出作略,而其资益于真心向道者,宁为浅鲜?至其提持纲要,语不滞物,思泉坌涌,如山出云,殆今日之《广陵散》矣。余初识怀瑾,英年挺拔,跌宕磊落,前途正未可量;卒之鄙弃功名,参伍猿鹤,得以博览法藏,独契心源,返朴还淳,泥涂轩冕,所谓游于方之外者非欤?又君髻年曾习武技与方术,卒致力于佛法,深入禅教密各宗之堂奥。今后究将以何者为其归正,则又未可逆测。其殆游戏人间,应物无朕者耶!爰因其书成,略缀其生平行履一斑以附,庶读其书者,亦得略知其人。余虽早岁皈命瞿昙,然放逸怠荒,惮于精进,似草野人,为廊庙语,门外之诮,宁能幸免?惟承命为校订,于义不能无言,拉襍书之,亦自哂也。
(一九五五年萧天石写于台中草庐)
社会这个名称,是指各个团体之间,具有一定的关系,共通的利益,因此合作以达一定的目的,组织成为一个整体的集团。普通便把它用来指某一种同业,某一类同身份人的名词,例如上流社会,劳动社会等。也有用以代表某一区域性的,如上海社会,汉口社会等。
当公元一九三八年间,法国学者孔德(Comte)便创了“社会学”这个名词,他用以研究以社会为体的一种科学,从前我们也有称它作“群学”的。自经英国学者斯宾塞(Spencer)沿用社会学这个名词以后,它就成为一个专门学科的名词,凡专门研究社会的组织的,就叫作“社会静学”(Social statics),专门研究它的成长和发展的,就叫作“社会动学”(Social dynamics)。它的研究对象,大体有三种:(一)社会的本质;(二)社会进化的过程;(三)社会进化的原理。有的以生物学作旁证,有的以心理学来证明。
推溯一百年前,我们的历史文化里,根本便没有这个名称,也毋须有这一门学识的成立,这不能说我们过去的不科学。只能说过去的历史文化,无此需要,这就是东西文化的基本不同的精神所在。基于经济学的观点来说,我国向来便以农立国,地大物博,土广人稀;有的是天然的天材地宝,可以利用厚生,并不需要向外争取利源以养活自己。加以传统的文化,素来以安居乐业,乐天知命为祖训,因此人人只要重礼守法,完了国家的粮税以外,农村的社会里,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件很平常的事。宋人范成大的诗所说:“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这样一幅美丽的天然生活图画,谁愿意熙熙攘攘,过那忙得忘了自己,专为工商业社会的生活呢?除了西北和北方一带的游牧种族,还守着“穹庐夜月映悲笳”的生活,所以还需要兼带掠夺性的侵略以外,大体我们的祖先,都是安于和平康乐的人生的。
在西方的欧洲则不然,他们没有像我们的历史一样,早先就经过一度像秦汉的统一局面,部落酋长式的蕞尔小地,便称为一个国家。既不能以农立国,更不能靠土地生产的经济,维持人民的生活。因此,从盗匪式的抢夺之中,一变为国家间的侵略,由经营商业的远出贸迁,变为有组织的工商业集团,所以他们的每个社会,在在处处,都需要有组织。西方人的社会,由此成长和发展就很自然地成为人群生活的中心需要了。而且社会的主要开始目的,是由于经济的需求而来,所谓社会学上的社会制度,社会分化,都是渐渐地发生更多的问题所形成,例如社会运动,社会革命政策,社会心理学,等等。他们一有了问题,就拿那一个问题作中心,将它分析研究,便变为一门学科,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主义,在西方的这种环境之下,就会很自然地发生。西方的社会经济,进步到了现在,有欧美的科学化的工商业社会,而且已经由公司、会社、社团的组织,发展到各种各类的俱乐部,由经济剥削和侵略,发展到社会的福利经济。国家的法律,范围了组织。社会的组织,影响了国家的立法。不是从商业的市场竞争,演变成政治哲学的自由和民主第一,就是由经济政治的重心,认为社会主义第一。我们的历史文化,到了现阶段,也便恰当其时,卷入这个矛盾对立的世界洪流之中,亟待我们自己的努力,统一融会而坚强地站立起来。
假定从社会学的观点,来说明我们历史文化上的社会史迹,也有把我们过去的氏族宗法关系,叫它作“宗法社会”的。严格地说来,这还是有问题的。因为社会,是基于共同利益,或共同目的,集体合作的一种组织。我们祖先的宗法社会,只是一种民族精神所系的代表和象征。它以不忘民族的本来源流,传承继续先人的祖德,要求后世子孙的发扬光大;它既不是有一种群体法定的组织,犹如西方的社会一样;更不是为了一种共同的利益,达到一个政治或经济上的目的。宗法,只能说是传统文化中心的“礼”的表现,这个体,它具有相似于宗教性的,人情味的,是人类文化精神之升华,而且是性情和理法并重的。重性情,所以推崇天然,就轻视人为的组织。重理法,便讲礼义,裁定性情,使它合于人伦群体的活动。它与西方社会的只注重组织,是大有出入的。我认为人世间最高的组织,是由于人与人之间真感情的结合,所谓至性至情的流露。其次,才是如宗教一样的信仰,所谓崇拜的服从。再其次,才是法律和规范。至于从利害相关的集合,用权位生杀来范围,那是等而下之,等于市场的交易而已。凡事之不近于天然法则,违反人之性情的,没有不失败的道理,以社会学理的历史来讲,利害相关的组织,可能在社会史上,暂时占去时代的一页,但决不能争取千秋。
至于我们历史上的宗法社会,它的基本单位,就是家庭的家族。由家族和家族之间的结合,就是宗族。由宗族和氏族之间的结合,就是国家的社稷和宗庙。社稷、宗庙和宗祠,就是介乎人和天神之间的象征代表,贵为天子,还须畏惧天命,所以便当敬重社稷宗庙和山川神祇。如是普通的平民,不敬重宗族和宗祠,从礼仪为法律的中心观点而论,已经犯了大不敬的罪行,以传统文化思想的观念而论,便是获罪于天,得罪了祖宗神祇,应该是罪无可逭,便无可祈祷之处了。可是它在礼仪传统的风俗习惯上,和国家的法律观点上,虽然有此成法,但是并不同于西方和现代社团似的社会组织。汉唐以后的祠庙,后来通称为各个宗族之间的祠堂,那也并非是一种社会的组织,只能说是民族精神的中心所系。它相近于宗教性质,平时并无社会活动的作用,每逢岁时,便由族长率领同族中的人们,共同致祭于自己的祖先。族长虽由一族中辈分最高的人出任,但是也不是由法规的组织产生,那只是由传统文化礼的观念,人为的自然推崇。如遇族中的子孙们犯了违反传统礼仪的行为,由族长召集全族的人们,开祠堂门,拜祖宗,禀请祖先以宗法来评理,评定一事或一人的是非罪恶,也必须合乎天理、国法、人情。这也只是秉承礼仪的安排,便不同于法规纪律的性质,或是组织的制裁。乡里之间的里正和保正,或者社董,那是清代沿用唐宋以来地方自治保甲的名称,等于现在的乡里长。社仓,是宋代以后为地方储备饥馑赈济的福利事业,后来也有叫作义仓的。社学,是明代以后实施的乡村国民教育。这些都如众所周知,不能与社会这个名词,混为一谈。再推溯到秦汉以上,讲到社会政治的关系,更为简单,那时的文化思想,政治和教育,本来不能太过于划分。所谓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在精神上,几乎还保有上古质朴的观念,还是三位一体的。能够影响地方社会之间,也只有从礼义的传统上,自然的敬老尊贤,秦汉时代的老和公,只是一种尊崇敬重的称呼,更不是社会领袖的职衔。例如《左传》所称的“三老”,据服虔疏引:“三老者,工老,商老,农老。”古天子有三老五更,以父兄之礼养之。据《汉高祖纪》所载:“举民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老一人为长三老。”宋祁说:“乡有三老,掌教化,秦制也。”两汉都沿用这种制度,所以在我们的历史文化上,真难找出真正如西方社会组织的一种社会。初有社会的规模的,只有先秦的墨道,才略具有特殊社会的风规。其次,就是开始于唐代佛教禅宗的丛林制度,它影响元、明、清以后的历史和社会,以民族革命为宗旨的帮会组织。但是丛林制度,它既不同于西方的宗教社会,又不同于西方宗教的教育中心的神学院。至于帮会的组织呢?以传统的侠义精神,和政治活动相融会,说它是为了当时革命性的反正集团,确很正确,如果比之西方社会或流氓集团,推原它的初衷,当然也颇有出入了。
倘若专讲社会学而研究社会史的问题,那便立场不同,观念有别,应该另作一种说法。也可以说,我们在近六十年来,受了西方文化思想的影响,才有社会等问题的产生,所以理论的依据与文化思想的方向,截然各有不同。不过我只想从观今宜鉴古的遗训,述说唐宋以来的丛林制度,和它如何影响后世的帮会组织;以此作为今后我们吸收融化东西文化,跨进新的时代,提供留心社会问题者的参考而已。
(一九六二年,台北)
纷纭万象,劳碌人世,众生以得解脱为乐。为解脱故,有求道之事。为求道故,有禅等诸学之作。有禅之学术故,于不落言诠、不立文字之余,有诸经语录之积。语录之作,本于无说无法中强示言说,使会者舍指见月,得鱼忘筌。孰意一落筌象,即有承虚撮影之辈,执文言情境而觅禅机,如麻似粟。于是建立门庭,聚讼坚白,不一而足。降至今世,谈禅成为专门之学,齐鲁道变、还珠买椟而说空蕉鹿梦者,朋从尔思,多如恒河沙数。自由出版社萧子天石,适际此时,景印《雍正御选语录》与《心灯录》二书,嘱以为言。骑牛觅牛,虽有画蛇添足之嫌,亦当勉起为其点睛,冀使二书再度问世,使禅之为学,从此破壁飞去,返还本来面目。
读书不难,读书不为书困,不为目瞒,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别具只眼为难。禅宗诸经语录,为天下奇书之首,亦为世上最难读懂群书之冠。唐宋以还,宗门语录丛出,有读懂其书、视如无书之士,撷其精英,集其简要,使后之来者,易于出入慧海、涵泳性天风月者,乃有编纂禅宗汇书之作,如《传灯录》《人天眼目》《五灯会元》《指月录》等继集成风,皆此类也。要皆匠心独运,各自甄拣先哲,以示异同。雍正手自编撰语录,亦为抒其见地,剖陈珠玉以示世,以显其磨穿砖镜、咬破铁馒之能事。《心灯录》则列为禁书,凡山中林下、参究宗乘之士,亦视为毒药,信为魔说。何以故?此中隐有清代历史文化之另一巨案,素为通儒硕学暨禅门衲子所忽略,几已不知其究竟之因缘矣。
爱新觉罗氏崛起东北,以孤儿寡妇率三万之众,席卷华夏,臣服五族,历二百六十余载,代更十帝,终以孤儿寡妇毕其社稷。称今追昔,视帝王之尊荣,浮云太空,逝如春梦。然其入关之初,乘时继统之命世帝才,如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父子,虽上溯汉唐隆盛,并无愧色。后之论史者,每况其武功之烈,或统驭之严,而略其砥定有清一代文治之懋也。康熙以幼冲继位于未定之局,削平诸藩于内忧外患之际,内用黄老,外崇理学,励精图治,躬亲力学,晓畅天文、历算,擅长中外文言,颁行圣谕条训,集孔孟人伦孝悌之义于笃行,以弭明末诸大儒履践忠君复国之学于无形。且著述群典,网罗思辨学致之士,尽瘁于博学鸿词之间,固亦有功文化学术于来世。然持弄先王仁义之说,为当时统治之权宜,使前明遗老,失据于素王圣贤之域,不入于醇酒美人,即遁于丛林布衲,而反躬诚明于法王觉海,澹泊其忧愤,遂使元明以来敝禅,稍振儒佛不分之宗风。康熙游刃于黄、老、孔、孟仁慈之术,而暗于方外,致使逃禅韬晦者,得以潜养其兴复机运。
雍正蛰居藩邸,屈志潜飞。初则因宫廷崇信佛道,窥奇禅悦而从迦陵性音禅师,与章嘉呼图克图志学禅密,得识濡沫江湖者之用心利弊。故登极以后,不惜以九五之尊,躬自升堂说法,秉拂谈禅,谦居为宗门伯匠、与诸山长老较一日之短长。从学之徒,近有王室宗亲,远有比丘禅和、黄冠羽士。遂使山林沉潜之耳目,尽入彀中。其屡诏削灭汉月藏法裔,严令尽入临济宗乘,既以澄清王学末流蠹蚀宗门之颓风,复塞前明非常之士隐沦山岳、逃迹湖海之思路。轻举无为无不为之旨,活用于禅机道佛之间,可谓瞒尽天下老和尚眼目。虽然,雍正自于宗门作略,并非徒作口头禅语,捏弄空花阳焰于野狐队里,固已笃践真参实悟于行证之途,迫出一身白汗,深得拈花妙旨。其开示三关见地,印以唯识知见,迥出常流。且选辑语录,揭标《肇论》、永嘉为先。以寒山、拾得为辅。诚为独具只眼,昭示释迦心法东来之禅宗,实受中国文化儒道学术灌溉而滋茂也。至于唐、宋以来宗门,则以沩、仰、赵州、云门、永明雪窦、圆悟克勤为主。以清初禅门宗匠玉琳琇、溪森为殿。过此以往,则目视云汉,自许荷担禅宗开继之任,即自称为圆明居士住持之当今法会而已矣。而拣择禅门宗匠之外,于道家,则独崇张紫阳为性命圆融之神仙真人。于净土,则推尊莲池大师为明末郢匠。且捞摝历代禅师之机锋转语,以自标其得正法眼藏之妙用。寡人位置大雄峰顶,气吞诸方。直欲踏破毗卢顶上,会法王人王之尊于一身。抑使儒冠学士与方外缁素,钳口结舌,无敢与之抗衡。狂哉豪矣!可谓汇萃魔佛内外之学于一炉,继康熙定鼎之后,清廷帝子英才,舍此其谁?
但自清初以后,禅宗之徒,别持三世因果之论而作异说,传称雍正为明末天童密云圜悟禅师之转世。密云悟者,宜兴蒋氏子,幼时不学而慧,长事耕获樵苏。偶读《六祖坛经》而策心上宗。年二十九,弃家披髴,得临济宗传。密云高弟汉月法藏禅师者,无锡苏氏子,为明末儒生。剃染后,初从密云受其心印而名噪一时。于是明末清初,避世入山,与逃儒入佛之文人志士,皆入于汉月藏之门。师弟承风,互相标榜。俟密云发现汉月知见未臻玄奥,且薄视师承,常以实法予人而为禅宗授受,即力斥其非,著《辟妄》之文开示正见。而汉月弟子固多明末宿儒名士,习于儒林鄙见,素视其师祖密云悟出身寒微,不足为齿,复著《辟妄救》一书以力维师说。密云鉴于其已成之势,乃密以临济法统转付破山海明禅师,破山亦避乱返蜀,隐于其皈依弟子秦良玉之戎幕。迨张献忠之攻渝州,破山曾不辞腥秽,化导群魔,救免戮杀者,存活无数。从此禅门知见之争,与文字之讼,未因明清异代而稍戢。及雍正出而鼎擎密云法统,力灭汉月一支为魔外之学,扫穴犁庭,方致销声匿迹。上谕二则,皆切中僧伽流弊,无可厚非。故宗门相传雍正为密云悟后身之说,言之凿凿矣。自清初至今二百余年,汉月之禅与学,已不得而见。汉月其人其事,稽之逸史,亦不多觏。意为逃儒入佛之明末名士,洵无可疑。今所仅存者,唯汉月遗绪湛愚老人所著之《心灯录》,犹得见其概要。民国二十余年间,有湖北万氏倡《心灯录》之禅为极则,为之梓版而广流通。而著者湛愚老人之事迹,犹茫然未详。书中屡称三峰,即汉月往昔虞山隐居之别庵,由此而窥汉月知见传承,亦足多矣。
《心灯录》之禅说,首标释迦“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宗旨为直指,辅以一圆相为真诠。世尊说法,于般若,而标无我、无相、无说为依归。于涅槃,而揭常乐我净为圆极。于华严、唯识,而立非空不有之胜义。如珠走盘,无有定法可得。而《心灯录》建立独尊之“我”为极则,以一圆相为玄奥,予人有法,立我为禅。故具透关手眼而留心宗乘如雍正者,宁不颠扑而无容其流衍耶。稽之《心灯录》之见地,实从明末阳明学派心性之说与禅学会流,亦即援儒入佛之异禅也。立一圆相以标宗,盖取诸道家与宋易太极之学说。指一我为究竟,盖取诸《大学》慎独与王学良知良能之知见。循此以往,分梳历代禅师公案、机锋、转语之断案,一使读者闻者即知即得而为之首肯,适与般若实相无相、涅槃妙心之旨背道违缘不知其几千万里。雍正拈提《肇论》,当可以救其偏。虽然,道并行而不悖,孟子非杨、墨,而杨墨得以显。孔子杀少正卯,而少正卯因仲尼而并彰其名。时异势易,何须雍正之斤斤。但留为后之具眼者,拣其染净,参其几微,容何伤哉。
异者有曰:雍正既趋诚禅道,何其心之忍,而其行之残耶?此盖囿于稗官野史之说,谓其夺嫡与血滴子之传闻,及其被刺而不保首领之言耳。夺嫡一事,亦为清廷疑案之一,确证为难。然例之唐太宗、宋高宗处骨肉间事,古今中外权位攫夺之事,常使智者慧珠晦吝,理难焚欲者,数数如也。雍正参禅虽已具透关之见,而身为帝室贵胄,乏良师锻炼于造次行履之际,虽自号圆明,实明而未圆,极高明而未道中庸,此为其病耳。大丈夫若无泥涂黄屋,远志山林之胸襟,不淹没于富贵尊荣者,甚为稀有。至于统驭过严,逻察以密,乃局限于当时种族私见之治术,昧于礼治之本。而观其著《大义觉迷录》,以抗汪景祺、曾静、吕留良等民族志士,作文字之争,则知自康熙以还,清廷治权,遍布思想障碍,虽枝叶茂盛而根基未稳。故一变罗致安抚之策,而为锄芳兰于当门之计,其未臻君子大人明德之度,亏于王道之政,过无所逭也。然而《觉迷录》泯民族之歧见,如易时易位而处,用之今日五族平等之说,庸有何伤?且其除弊政而振乾纲,著《朋党论》而督诫廷臣之阿私,更考试旧制而责成徇私取士之宿患,革削隶籍与山西乐户以除奴隶之陋习,升棚民惰民于编氓以持平阶级之善政,在位十有三载,而使中外臣服,平民感恩,济康熙宽柔而以刚猛,故有乾隆坐享六十余年升平之盛世。微雍正,岂偶然可致哉!递此以降,清室帝才,卑卑无所建树。乾隆以后,衰乱已陈。论清史者,每比雍正为汉景之刻薄。核实言之,汉景碌碌,不足为埒,未必可为定论。迨其生死之际,事涉臆测,抑犹仇者之诅咒,盖吾汉族先民所期望杀之而甘心之说欤!霸才已矣,王业不足凭。英明如雍正者,孰知于一代事功之外,独以编著禅宗语录而传世未休。于此而知学术为千秋慧命大业,非毕世叱咤风云之士所可妄自希冀也。若使雍正有知,当于百尺竿头,废然返照,更求向上一著,行证解脱于禅心乎!
(一九六六年,台北)
佛教大小乘各种说法,自始至终,无非为修行证果而设。圣远时遥,说理者愈多,真修实证者愈少,致使平实如理之言,堕为支离破碎之见,流布虽广,益增俗谛妄想而已,欲求修行证果经验之谈,如飞空鸟迹,无迹可寻。至若中国先贤修行实证事迹,虽有历代《高僧传》等之作,又皆限于史书体例,简而不详。后世各宗派中,素以注重修证标榜,如西藏密宗,将一生成佛作祖记载,明白显示传述者,亦不多觏,唯《密勒日巴尊者(又译称木讷祖师)传记》,较为具体而脍称人口,学者顶礼膜拜,赞叹景仰无已。尊者苦行精神,甚为稀有,然求之中国内地先贤行谊,能发大勇猛心,志诚求道者,亦代有其人。唯以谦光自牧,不自宣说其难行能行,难忍能忍之德,且后人为之立传,述其苦行之事,亦但称“幽栖岩穴,木食涧饮”,或“胁不至席,昼夜行道”等寥寥数字,即已概其生平。致使后之学者,视为具文,昧于微言大义,怠思忽辨,而轻掉失之。
明代佛教,人才随时衰竭,世称明末四大老者,如憨山、紫柏、莲池、蕅益,皆有特立独行高风,传述后世,而当时诗僧如苍雪法师者,犹不预其次。然欲推寻明、清间朝野轶史,凡此方外数老之文献掌故,皆为史料遗珍,不宜忽视。憨山大师者,以不世之才,居僧伽领袖,言行攸关朝野,著述影响士林,尤其苦节修持,精勤向道,求之末世法门耆宿,并不多见。《憨师年谱》,自经其门弟子福徵疏证,于修证实验之处,向为禅门所借镜,尤足珍惜。余于一九四八年间,避世来台,箧中携有此书,后经人借去影印,惜司其事者,为省节篇幅,不识疏证所述修持经验之重要,概略删除。买椟还珠,此心常为耿耿,今经宋今人、巫文芳两居士发起重印,至诚随喜赞叹,乐助其成,并为拈提所当著眼数事如次:
一曰:即生成就与即身成就。佛法自元、明以还,世传密宗有即身成就之实,禅门唯即生成就之果。实则,未必尽如所云,经云:“方便多门,归元无二”,不但禅密归趋之极则不二,即各宗修持圆满极果,皆亦同归一致。唯禅宗与显教各门,视身物如梦如幻,留形住世与即幻归真,原皆余事,故现在不重“色不异空”之旨,直取无上菩提,诞登正觉。藏密依心物不二之宗,趋心能转物之途,即从形色而修真,依地、水、火、风四大自性而修气修脉,证“空不异色”之趣,故或即生而证身通,间能有之,例如密勒日巴尊者临寂之际,饮毒药如醍醐,慈悲喜舍而逝,与憨山及诸禅师等肉身委蜕,历劫数百年而犹存瞻仰,其趣并无二致,不可徒生凡夫分别知见。
二曰:文化根基之差别。余于昔时,尝亲近康、藏佛教密乘之修法,极为钦迟藏密学者信仰之诚,笃行之切,故修学行人,或多或少,易得觉受。至于显密各宗学人,说理谈禅,容或悦耳可心,求其实证之见地功用,则百无一是。旋经再三思维,乃知与地方民族之文化根基有关,例若憨山大师,立身于明末之世风,学兼儒、道之长,精通文教慧业,然能放下一切,至于一字不识之境,独求真修实证于冰雪丛山,其难能可贵之处,尤足多者。倘能细读《密勒日巴尊者传记》,与《憨师年谱》异同之处,不待言而可知其殊途同归之理。
三曰:苦行之异同。隋时僧那禅师有言:“祖师心印,非专苦行,若契本心,发随意真光之用,则苦行如握土成金。若唯务苦行而不明本心,为憎爱所缚,则苦行如黑月夜履于险道。”佛用梵语称此世间为“娑婆世界”,义译谓之“堪忍”。凡大乘志士,身入世而心出世,密符六度万行之教,无一而非难行难忍之德。密勒日巴尊者以一身苦行而求道,先证自度而后度人,功德无量。憨山大师具大坚忍之力,即此世间而备历人情险巇,运大悲大勇大智之量,周旋于帝王将相与贩夫走卒之间,虽毁誉相乘并隆,而持心不动,如履冰棱,如踏剑刃,其险难苦行,未可因形迹之异,而轻掉不恭,视与独居苦行之修为为异德也。
四曰:定慧之辨别。无论大小乘之教,与禅密各宗佛法,得大自在解脱之极则者,实为慧悟之道果,或顿或渐,言悟言迷,皆为道慧之权名,此乃佛法所谓不共之密也。至于定学,乃心止一境,精勤专注所生之境界,是乃内外各教,与异宗外道通途之共法,佛法亦依定境而证慧果,但取禅定为慧学之梯阶已耳。且定境中之觉受(三昧),有无量差别,然皆从心缘一境所引起,《憨山大师年谱》所记:在五台冰雪堆中,及居弟子家中,忽入于寂忘定境,经多日而觉,及在盘山顶上,与崂山海滨,证海印发光三昧之境,此皆因五阴自性,为用工逼切所发定境之力,并非为禅悟之极果。亦如密乘学者修得飞身绝迹,或相似神通之用,皆为四大五阴自性引起之功用,不可视为佛法之极则,其理趣一如也。后世学者习禅,昧于真知灼见,每因误解先贤工用过程妙境,往往以求得顽空寂默,或神通妙用,为禅之究竟者,对此不能不辨,庶免陷于枯禅与阴魔之窠臼。虽然,末世人心障浊,当勿轻视空寂之易得,苟能得达心空神足而为历阶,机缘纯熟,得良匠而加以锻炼,较之未能入流者亦多殊胜矣。
五曰:憨师之道缘。禅宗振盛于唐宋,衰落于元朝、明代三百年间,大抵皆宗承有本,一脉单传,仍如隋、唐以前之潜符密行。当憨师住世之时,禅门硕德如密云圆悟禅师等,法席隆盛于天童、育王等处,然皆偏于江南也。憨师初从教下入手,自后行脚苦参,亦唯往来于山东、山西一带,其后名动公卿,望重朝野,仍局于北方,未曾南行参学,晚年遭贬以后,方流于岭南而退居匡庐。憨师生平所学,皆从教下而自入于禅,与禅宗传统之宗门无涉,观其年谱或所撰文献中,与南方宗门名宿,极少往还,而明末禅宗传统记载中,亦不以憨师涉入,故憨师终生行履,与紫柏禅师,亦略异其趣。后学常举憨师而拟论禅宗,辄生误解,于此不得不加辨别,然于憨山大师之证悟高风,毫无贬抑,此又不能不知也。
六曰:出世与入世。小乘佛法行径,以遁迹山林,专志涅槃,不循世道为尚。大乘以出世而入世,入世而出世为自利利他之业。若以行谊而论,中国历代高行沙门中,颇多榜样,如玄奘法师辞唐太宗畀以宰辅之邀,坚不还俗,诚为盛名高位沙门之第一楷模。然以出世之身,阴辅太宗治世之德,其功非浅。南宋大慧宗杲禅师,以出世之身,激扬士林忠君爱国之忱,不遗余力,终遭秦桧之忌而受贬,堪为高蹈缁流之典范。明末憨山大师因牵涉立储而遭遇忌贬,而终不失于律仪,砥砺道业于造次颠沛之中,较之先贤,并无逊色。至若南朝陆法和,统帅江南,介于亦僧亦俗之间。元代刘秉忠,屈志功名,保存国家民族命脉。明代姚广孝,甘遭世谤而羽翼成祖,化其滥杀狂心。此皆苦节存心,盖棺而不求世谅之金刚道慧,迥非凡夫俗眼可测其造诣之高深也。今并举之以供读《憨师年谱》者之助识,冀于文字言语之俗谛外,别得深心省悟之旨也。
(一九六七年清夏,台北)
去秋今春,两度应刘白如先生之约,在政大教育研究所讲述道佛两家学术思想与中国文化。初拟以最短时间,有限范围毕其事。孰知言难局约,枨触多端,繁芜散漫不得中止。两次讲辞之半,又经《大华晚报》披露,致使爱憎之者,函电催梓全文,欲了知其究竟。秋初白如先生远游前夕,犹以速印为辞。且杨管北先生亦愿印赠送本三千册,乐为之助。乃冒溽暑深宵,匆匆整理讲稿付梓,纰漏错谬,情多惶恐。居常有意贯串儒释道三家源流,叙述其与中国文化上下数千年之通论,然默计时间与篇章,若非尽多年之力,穷数百万言之辞,难概其要。自忖学养未逮,动遭悔咎。况人事丛脞,日不暇给,每又为之辍止。傥天假以年,或于晚岁成之,亦未可必也。本书所述,仅举其端倪,就正大雅而已。且在酷热清稿期中,适逢内外诸多障难,幸而有成,实得力于林登飞、汤宜庄、徐芹庭、孙毓芹、宋今人、汤珊先诸君之力,并此致谢,以志念也。
(一九六八年中秋,台北)
本题是一个极其广泛的问题,如果要穷源溯本,牵涉之广,几乎上及周、秦,下至现代,可以概括中国文化全部的发展史与演变史。现在为了讲解的方便,姑且借用目前流行的西历纪元,作为代表时代性的计算方法,大约可分为七个阶段,极其简要地说明其要点。又再概括它的内容来讲,则可归纳为两大重心:一、从历史分判中国文化思想的大势。二、简介理学与禅宗的关系。
提到历史文化的演变与发展,我们可以再用一个新的观念来说,在人类历史文化的发展过程中,有两个非常尖锐对比的事实,它始终存在于历史的现实之中。
(一)为人尽皆知的历史上治权的事实,包括古今中外历代帝王的治权,这是一般人所谓的大业。
(二)为学术思想的威权,它虽然不像历史上帝王治权那样有赫赫事功的宝座,但是它却在无形之中领导了古今中外历史的趋向,而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过去中国的文化界,尊称孔子为“素王”,也便是内涵有这个观念。这是千秋大业,也许当人有生之年,却是长久的寂寞凄凉,甚至是非常悲惨的,可是它在无形之中,却左右领导了历史的一切,而且它有永久的威权和长存的价值。
前者在庄子与孟子的共同观念中,应该称之谓“人爵”;后者称之谓“天爵”。而且我们借用孟子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的两句话来讲,在人类历史文化发展史上,的确若合符节,并非虚语。因此,我们在前面说过,姑且借用西历纪元作标准,以五百年作一阶段,简要地说明本题的内涵。
本题为了针对儒家学术思想的趋势来说,因此断自周代文化开始,换言之:第一个五百年间,便要从周公的学术思想开始(约当公元前一一一五—一〇七九年间)。因为孔子的学术思想,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且也自认为随时在梦见周公,推崇“郁郁乎文哉”的周代文化,是集中国上古以来文化的大成。
第二个五百年,约始自公元前五七一—五四五年间,才是孔、孟思想兴起的阶段。孔子生于周灵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五五一年)。孟子生于周烈王四年(公元前三七二年)。由此而经六国到秦、汉时期(公元前二五五—二〇二)。孔、孟与儒家的学术思想,虽然崛立于鲁卫之间,但当此时期诸子百家的学术思想普遍流行,道、墨、名、法、纵横、阴阳等家,弥漫朝野,它被诸侯之间所接受和欢迎,还胜于孔、孟思想。即如汉初统一天下,从文景开始,也是重用道家的黄、老思想。一直到公元前一四〇年间,由汉武帝开始重视儒术,再经公孙弘、董仲舒等的影响,因此而“罢黜百家,一尊于儒”。孔子的学术思想,和董仲舒等所代表的儒家思想,才从此而正式建立它的学术地位。这也正是司马迁所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的阶段。但在西汉这一阶段的儒家学术思想,着重在记诵辞章与训诂之学,并无性命的微言与道统问题的存在。而且当时的代表大儒董仲舒,他是集阴阳、道家思想的儒学,也可以说是外示儒术、内启阴阳谶纬之学先声的儒学。至于公孙弘等见之于从政的儒行,几近“乡愿”,远非孔、孟的精神,司马迁在《史记》上列述公孙弘的史事,备有微言,不及细述。
到了第三个五百年,正当西历纪元开始,也正是新莽篡位到东汉的时期(王莽于公元九年正式篡位。而且扬雄所著《太玄》的术数之学,另启东汉阴阳术数的儒学思想之渐)。由此经汉末到三国之间,也正是儒家经学的注疏集成阶段,将近三百年来两汉的儒学,到此已近于尾声。代之而起的,便是中国文化史上有名的“三玄”——《易经》《老子》《庄子》之学的抬头。从此历魏、晋、南北朝而到梁武帝的阶段,便是佛教禅宗的初祖——达摩大师东来的时期(梁武帝自公元五〇三年建国,达摩大师的东来,约当公元五一三年间的事)。我们必须注意王莽的思想,也是承受儒家政治思想的一脉,以恢复井田制度的理想为目的。但他缺乏心性修养之学的造诣,与孔、孟的儒学思想无关。
在这第三个五百年间,自汉末三国之际,由于佛教传入之后,儒、佛、道三家的优劣,和宗教哲学的争论,以及有神(非宗教之神的观念)与无神之辩,一直延续到隋唐之际。有关这些文献的资料,我们都保留得很多,可惜注意它的人并不太多。因此可说这个时期,是儒、道、佛文化思想的交变阶段。
其次佛教的各宗,也在此阶段开始逐渐萌芽。例如与禅宗并重的天台宗,也自梁天监十三年到唐贞观年间正式形成。负有盛名的天台宗智者大师,便在隋开皇十七年间才开张他的大业。
如果以儒家学术为主的立场来讲,这五百年间可以说是儒学的衰落时期。
第四个五百年,便是隋、唐文化到宋代理学兴起的阶段。中国佛教十宗与中国佛学体系的建立确定,便是由隋到初唐而至于天宝年间的事(约当公元六〇〇—七五六年间)。但这个阶段,却是中国文化最光荣的阶段,也可以说是唐代文化鼎盛的阶段,可是儒家的学术思想,除了词章记诵以外,并无太多义理的精微。其中最值得一提的:
(1)便是文中子融会儒、道、佛的学术,影响领导初唐建国的思想颇大。
(2)其次,便是孔颖达有关儒学注疏的撰解,以及天宝年间李鼎祚《易经集解》的完成,都对汉儒之学有其集成的功劳。
禅宗的兴盛:但自唐太宗“贞观”之后,从达摩大师传来一系的禅宗,南能(在南方的六祖慧能)和北秀(在北方的神秀)之后嗣,便大阐宗风,风靡有唐一代。我们如果强调一点说初唐的文化,便是禅的文化,也并不为过。但在此时期,道教正式建立,道家和道教的学术思想,自“贞观”以后,也同禅宗一样,同样地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因为佛教受到禅宗影响而普遍地宏开,于是引起中唐以后,中国文化史上有名的韩愈辟佛事件。
韩愈辟佛开启宋儒理学的先声:韩愈辟佛事件及其著作《原性》《原道》和《师说》的名文,是在唐宪宗“元和”间(约当公元八一九年)的事。我们说句平实的话,只要仔细研究韩愈的思想和当时文化与宗教的情形,与其说韩愈是在辟佛,毋宁说韩愈是在排僧,或者可以说激烈地在排斥佛教的形式而已。至于韩愈在《原道》中所提出“博爱之谓仁”的思想,那是从他专门研究墨子思想的心得,融化入于儒家思想之中。一般人都忘了韩愈的学问,致力最深的是墨学,因为后世很多人忘记了这个重点,便人云亦云,积重难返了。其实,除了韩愈的辟佛,渐启后来宋儒理学的先声之外,真正开启宋儒理学思想的关键,应该是与韩愈有师友关系的李翱所著之《复性书》一文。
禅宗五家宗派的隆盛:由大历、大中(公元七六六—八五九年)到元和、咸通、开成、天复(公元八〇五—九〇四年)乃至五代周显德(公元九六〇年)之间。禅宗的五家宗派,鼎峙崛起,各自建立门庭,互阐禅宗。如沩仰宗所建立〇(圆)相的旨趣,开启宋代“太极图”的先河。曹洞宗的五位君臣,取《易经》重离之卦的互叠作用,激发宋代邵康节的易学思想。临济宗的“三玄三要”之旨,对宋儒理学的“太极涵三”之旨趣,极有影响。
此外,云门宗和法眼宗的说法,也都与理学有息息相关之妙。
第五个五百年,便是继晚唐五代以后宋代儒家理学的兴起。宋太祖的建国,正当公元九六〇年间的事。到了乾德五年(公元九六七年)便有中国文化史上有名的“五星聚奎”的记事。这个天文星象的变象,也就是后世一般人认为是感应宋初“文运当兴”的象征。因此认为宋初产生了理学的五大儒,就是“五星聚奎”的天象应运而生的。
到了宋仁宗景德年间(约当公元一〇〇〇年间),儒家的理学大行,已有要取禅宗而代之的趋势。但在此之先由宋真宗开始,道教也大为流行,一直影响了徽、钦北狩和高宗南渡的局面。在此同时可以注意的,便是公元一〇六八年间,宋神宗起用王安石,又想要恢复井田制度等的理想,因此宋代的党祸和理学门户之争,便也在此时期揭开了序幕,这是中国文化学术史上一件非常遗憾,也许可以说是一件很有趣的史事。
可是在当此之前五百年间,禅宗的王气将衰,到了这个五百年间,宋代五大儒的理学思想,崛然兴起而替代了禅宗五家宗派的盛势,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
第六个五百年,就是由宋儒朱熹、陆象山开始,经历元、明而到王阳明理学的权威时期。朱熹生在建炎四年(公元一一三〇年),卒于庆元六年(公元一二〇〇年)。陆象山生于绍兴九年(公元一一三九年),卒于绍熙三年(公元一一九二年)。朱熹的“道问学”和“集义之所生”的宗旨,和陆象山的“尊德性”而直指心性,不重支离琐碎的探索,便是中国文化史上非常有名朱、陆思想异同之争的一重学案。到了明代宪宗成化、嘉靖之间(约当公元一四七二—一五二八年间),王阳明理学的思想大行,从此以后,中国文化思想的领域,大半都是陆、王的思想。
由此经明武宗而到万历,王学大行,末流所及,弊漏百出,终至有“圣人满街走,贤人多于狗”之讥。理学到此,已势成强弩之末,也与禅宗一样,都有等分齐衰之慨了。
第七个五百年,就是清初诸大儒,如顾炎武、黄梨洲、顾习斋、李二曲等人,遭遇国亡家破之痛,鉴于明末诸儒“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迂疏空阔,大唱朴学务实,学以致用于事功的成就。一变明末理学的偏差,大有宋儒陈同甫、辛弃疾的风范。而且极力鼓吹民族正气的良知,延续中华民族的正气和中国文化的精神,因此影响直到清末而产生了国父孙先生的思想,如“建国方略”和“心理建设”,等等,也可以说是承接顾炎武、黄梨洲之后而继孔、孟儒家思想,融会古今中外的文化学术而构成简明易晓的大成。
由清兵入关而到“甲申”建国的时期,也便是公元一六四四年间的事,从此自十九世纪的末期而到现在的二十世纪,我们的学术思想和历史文化,又遭遇一个古今中外未有的巨变阶段。理学的形式和禅宗的新姿态,似乎正在复活,它将与古今中外的洪流,有接流融会的趋势。衡之历史的先例,以及“易经”术数之学的证验,很快的将来,新的中国文化的精神,必将又要重现于世界了。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五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我们这一代的青少年们,真需要发心立志,记住张横渠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名训,作为国家、为自己事业前途的准绳。
我们已就历史的观念,分判中国文化思想的大势,有关禅宗与理学兴起的大概,便可由此而了然于心。至于理学与禅宗学术思想交互演变的详情,实非片言可尽,现在仅就其要点,稍作简介,提供研究者参考之一得,其间的是非得失,则各有观点的不同,“道并行而不悖”,要亦无伤大雅也。
宋儒的理学,原本只是远绍孔、孟、荀子以来儒家的学术思想,起初并无专以“理”字作为特定的名词。自周濂溪以下,讲学的方式,已经一变性与天命,夫子罕言的风格,动辄便以天人之际的“宇宙”观与形而上的“道体论”作根据,由此而建立一个人生哲学的新体系。濂溪以次,以“理气”“理欲”等新的名词,用作心性之理的整体的发挥,因此后世便以宋儒的儒学,别称谓“性理学”,简称叫做“理学”。《宋史》对此,又别创体裁,特在《儒林传》之外,又另立《道学传》的一格,专门收罗纯粹的“理学家”,以有别于“儒林”。其实,无论周、秦以来的儒家,以及孔、孟的学术思想,并无特别提出以“理”驭“气”,或“理气”二元并论,同时亦无以“天理”与“人欲”等等规定严格界别的说法。至于根据《说卦传》的文言,以“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理”字作根据,确定“理学”家们“理”即“性”,“理”即“天”的定论,那是有问题的。况且《说卦传》是否为孔子所作的可靠性,也正为后世所怀疑,事非本题的要点,所以姑且略而不论。
在中国文化思想的领域里,正式以“理”字作为入道之门的,首先应从南朝梁武帝时期,禅宗初祖达摩大师所提出的“理入”与“行入”开始,从此而有隋、唐之间,佛学天台宗与华严宗的分科判教,特别提出修学佛法的四阶段,从“闻、思、修、慧”而证“教、理、行、果”以契合于“信、解、行、证”的要点,因此而有特别重视“穷理尽性”的趋向,由教理的“观行”而契证“中观”的极则(包括形而上的本体论与形而下的形器世间——即由宇宙论而到人生哲学)的涵义。确立为事法界(形器与人物之间)、理法界(理念与精神之际)、事理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的“四法界”观念。应为开启宋儒契理契机的强有力之影响。关于华严“四法界”之说,但读唐代澄观法师、圭峰法师、李长者等的巨著可知,恕不详及。
但华严宗的大师,如澄观、圭峰等,都是初游禅宗之门而有所得,从此宏扬教理,特别提倡华严思想体系的建立,融会禅理与华严教理的沟通。因此互相影响,到了中唐以后,如创立沩仰宗的沩山大师,提倡:“实际理地(对心性与宇宙贯通的形而上本体的特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指人生的行为心理与道德哲学),不舍一法”的名言,特别强调“理地”作为心性本际的标旨。从此“实际理地”的话头,便流传于禅宗与儒林之间极为普遍。
综合以上所讲自梁武帝时代,达摩大师提出“理入”法门开始,和天台、华严等宗对于“理”的观念之建立,以及沩山禅师提倡“实际理地”的名言之后,先后经过五百年间的互相激荡,因此而形成宋儒以“理”说性的种种思想,便成为顺理成章的事实了。其间学术思想的演变与发展,以及互受影响的种种详实,已可由此一斑,而得窥全豹了。
其次,在唐代宗大历、大中迄开成、天复之间,沩山、仰山师徒所建立的禅门,以九十六〇(圆)相纲宗(包括圆相、暗机、义海、字海、意语、默论等六重意义)。洞山、曹山师徒以重离卦而立五位君臣的宗旨。因此演变发展而逐渐启发周濂溪的《太极图说》,与邵康节易理象数的哲学思想,都有极其密切的关系和迹象可寻。但因涉及文化思想史的考证范围,又非片言可尽。现在只能举其简略,以资参考而已。至于沩仰与曹洞师徒的〇(圆)相与重离思想的来源,则又自挹注《易经》与道家的观念而注释禅修的方法,那又别是一个问题,以后另行讨论可也。
相传周茂叔曾经从学于润州(江苏镇江)鸿林寺僧寿涯,参禅于黄龙(山名)慧南禅师,及晦堂祖心禅师。又尝拜谒庐山归宗寺之佛印了元禅师,师事东林寺僧常聪。释感山所著《云卧纪谈》谓:“周子居庐山时,追慕往古白莲社(晋代净土宗初祖慧远法师所创立)故事,结青松社,以佛印为主。”常聪门人所著《纪闻》谓:“周子与张子得常聪‘性理论’及‘太极、无极’之传于东林寺”。又,周濂溪常自称“穷禅客”,这是见于游定夫的语录中的实话。至于他所作的诗,经常提到与佛有缘的事,并不如后代理学家们的小气,反而讳莫如深。例如《题大颠壁》云:“退之自谓如夫子,原道深排佛老非。不识太颠何似者?数书珍重寄寒衣。”(因韩愈在潮州时,曾三函大颠禅师。在袁州时,曾布施二衣)故茂叔诗中特别提出此事。《宿山房》云:“久厌尘劳乐静玄,俸微犹乏买山钱。徘徊真境不能去,且寄云房一榻眠。”如《经古寺》云:“是处尘埃皆可息,时清终未忍辞官”。至于周子的《通书》四十章,揭发“诚”与“敬”之为用,实与禅宗佛教诚笃敬信的主旨,语异而实同,不必详论。
关于邵子的学术思想,如果说是出于道家,这是不易引起纷争的事。倘使有人认为他与禅宗有关,那么可能就会引起哗然訾议了。但由多年来潜心研究的邵子的易象数之学与《皇极经世》的观物内外二篇的思想,愈加确立此一信念。至少可说邵子对易学的哲学观念,实为远绍禅、道两家的思想启发而来。即如他所祖述的陈抟本人的思想,亦与禅宗具有密切的关系。此事言之话长,今但就最简要易晓的略一说明而已。
今据大家手边易找的资料,如全祖望在《宋元学案》的叙录说:“康节之学,别为一家。或谓《皇极经世》,只是京、焦末流。然康节之可以列圣门者,正不在此。亦犹温公之造九分者,不在潜虚也。”黄百家云:“周、程、张、邵五子并时而生,又皆知交相好……而康节独以图书象数之学显。考其初,先天卦图,传自陈抟;抟以授种放,放授穆修,修授李之才,之才以授先生。顾先生之教,虽受于之才,其学实本于自得……盖其心地虚明,所以能推见得天地万物之理。即其前知,亦非术数之比。”据此以推,陈抟为唐末五代间人,陈抟之先,先天八卦图,又得授受于何人?唐以前无之,亦如理学家在唐以前,并无此说是一样地截流横断而来,岂非大有可疑者在也?如果推求于禅宗的五家之中,曹洞师徒,便已开其端倪。虽然对邵子的术数之学,略无牵涉,但陈抟与邵子的易象数之学,与唐代的一行禅师的术数之学,都有关联之处。根据易理象数而言宇宙人物生命之本元问题道(哲学)的思想,与曹洞宗旨,却极其“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其中理趣,大有可观,唯限于时间篇幅,仅略一提撕,提起研究者之注意而已。
曹洞宗据重离卦的五位君臣说:五位乃洞山良价禅师所创,借易之卦爻而判修证之浅深(名为功勋之五位,为洞山之本意),示理事之交涉(名为君臣之五位,为曹山之发明)。洞山禅师以“”代表正也、体也、君也、空也、真也、理也、黑也。“”代表偏也、用也、臣也、色也、俗也、事也、白也。并取离卦回互卦变之而为五位。其叠之次第:1. 重离卦。2. 中孚卦,取重离卦中之二爻加于上下。3. 大过卦,取中孚卦中之二爻加于上下。4. 巽卦,取单离,以其中爻回于下。5. 兑卦,取单离,以其中爻回于上。
洞山禅师又由爻之形而图黑白之五位:1. 巽卦君位。正中偏:正者体也、空也、理也。偏者用也、色也、事也。正中之偏者,正位之体处,具偏用事相之位也。是能具为体,所具为用,故以能具之体,定为君位。学者始认体具之用,理中之事,作有为修行之位,为功勋五位之第一位。配于大乘之阶位,则与地前三贤之位相当。2. 兑卦臣位。偏中正:是偏位之用,具正位之体之位。因之以能具之用,定为臣用,即君臣五位之臣位也。在修行上论之,则为正认事具之理,用中之体,达于诸法皆空真如平等之理之位,即大乘之见道也。3. 大过卦⊙君视臣。正中来:有为之诸法如理随缘,如性缘起者,即君视臣之位。学者在此,如理修事,如性作行,是与法身菩萨由初地至七地之有功用修道相当者。4. 中孚卦臣向君。偏中至:事用全契于体,归于无为者,即臣向君之位。学者于此终日修而离修念,终日用而不见功用,即由八地至十地之无功用修道位。5. 重离卦君臣合。兼中到:是体用兼到,事理并行者。即君臣合体之位,为最上至极之佛果也。
以上就法而论,事理之回互,为君臣之五位。就修行上而判浅深,为功勋之五位。
上面仅就部分的研究资料而说,其他如洞山良价禅师因涉溪水照影而悟道的偈语说:“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它与邵康节的:“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及邵子观物吟:“耳目聪明男子身,洪钧赋与不为贫。因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识人。乾遇巽时观月窟,地逢雷处见天根。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其间的思想脉络互通之处,实在是颇饶寻味。至于《皇极经世》书中,假设“元会运世”的历史哲学之观念,与佛学“成住坏空”的“劫运”、“劫数”之说,更有明显的关连。总之,邵子之学,发明禅道两家的学术思想之处甚多,义属专题,一时也恕难详尽。
与周濂溪、邵康节同时而稍后的理学家,便有张载和二程——程颢、程颐。张横渠少有大志,喜谈兵。尝上书干谒范仲淹。仲淹对他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授以《中庸》。乃立志求学。初求之佛、老,后恍然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世传横渠之学,以“易”为宗旨,以“中庸”为目的,以礼为体,以孔、孟为极。但是横渠的任气尚义,在气质上,与孟子的风格,更为相近。
周濂溪的学说,在“太极”之上,加一“无极”。其用意,似乎为调和儒家的“太极”与道家的“无极”。有人说濂溪“太极”的涵义,犹如佛学的“依言真如”。“无极”的涵义,犹如佛学的“离言真如”。但他说“无极”而“太极”,则又似佛说“性空缘起”,以及老子的“有生于无”。
张横渠只说到“太极”,并不提“无极”。但他对于“太极”的解释,又不可说是“无”。而且他批评老子“有生于无”之说,以为错了,又是以“有”作根据的。自语相违,互自矛盾之处甚多。这是周、张二人思想的根本不同之处。横渠说出“气”字,又提出性有“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不同。周濂溪对于佛教,很少有显著排斥性的批评。张横渠的著作中,排佛之言甚多。例如驳斥佛学“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以六合为尘芥,以人生为幻妄,以有为赘疣,以世为荫浊”。又说:“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等等,大体都是粗读《楞严经》的“世界观”“人生观”而立论,并未深知《华严》《涅槃》经等的理趣。但他在《西铭》中,开示学者,“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观点。以及他平时告诫学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等观念,则又似佛学的众生平等,因此兴起“同体之悲,无缘之慈”,以及视心佛众生为“正报”,山河大地为“依报”之说的启发交变而来。至于上述他的著名之“四句教”,简直与禅宗六祖慧能教人的“无边众生誓愿度,无尽烦恼誓愿断,无量法门誓愿学,无上佛道誓愿成”完全相似。又如他在《正蒙》中所称的“大心”,便是直接套用佛学“大心菩萨”的名词和涵义,而加以儒家化的面貌而已。也可以说,他是因袭禅宗六祖的思想而来的异曲同工,也并不为过。关于张横渠所著的《正蒙》,以及他的“理气二元”的立论,则大半是挹取道家的思想,启发易理观念,这也是事实。这些都是从他“初求之佛、老”而得来的启迪,大可不必有所讳言。
二程——兄颢(明道先生)、弟颐(伊川先生),“少时,从学于周濂溪,慨然有求道之志,后泛滥诸家,出入老、释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云”。根据《宋史》记载这些有关的资料,宋儒的理学大家们,几乎都是先有求道之志,而且都是先求之于佛、老若干年或几十年后,再返求诸六经或孔、孟之说而得道的体用。我们都知道,六经与孔、孟之书,至今犹在。佛、道之书,也至今犹在。大家也都读过这些书,究竟是六经与孔、孟之书易读,抑或是佛、道之书难读,这是不须再多辩说的问题。同时佛、老之“道”,其“道”是什么?六经、孔孟之书,其“道”又是什么?这个问题,界限也极其分明。真不明白何以他们都愿意把这些问题,混作一谈,便说“‘道’在是矣”的含糊话,这未免使“理学”的声光,反而大为减色。至于二程之学,如较之周、张、邵子,则在气度见地上,早已逊有多筹了。
《宋史·道学传》说大程子“出入老释几十年”,其弟伊川也如此说他。但明道的辟佛与非禅之语有说:“山河大地之说与我无关,要简易明白易行。”这是他批评《楞严经》的话。如用现代眼光来看,简直是毫无科学头脑,非常颟顸。因此可以说他的“理学”思想,也只属于“心理道德”的修养学说,或者是“伦理”的养成思想而已。又如他批评《华严经》的“光明变相,只是圣人一心之光明”。未免太过笼统,不知此语已自落入禅家机锋转语的弊病,并非真知灼见。又如批评《涅槃经》要旨“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话,他便说:“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为非是。”更是缺乏哲学思辨主题的方法。余如说:“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难见。昔之惑人也,乘其暗迷;今之惑人也,由其高明。与云穷神知化,而不足开物成务;其言无不同偏,实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入尧舜之道。”这些都是似是而非,隔靴搔痒的外行话。佛道与儒家的尧舜思想,本来就是两回事,不必混为一谈,多此一辟。而且佛学中再三赞扬治世的“转轮圣王的功德,等同如来”的福业,也并不专以出世为重而完全忽略入世的“伦理”思想。所谓“转轮圣王”,便有近似儒家所谓“先王之道”的情况。况且佛学大乘的菩提心戒,对于济人利物救世的思想,尤有胜于儒家的积极,他都忽略不知,也甚可惜。至于他批评禅的方法说:“唯觉之理,虽有敬以直内,然无义以方外,故流于枯槁或肆恣。”这倒切中南宋以后禅家提倡参究(参话头、参公案等)的方法,以及重视机锋、转语等便认为是禅宗的真谛之流弊,的确有其见地。但他对于真正的“禅”是什么?老实说,毕竟外行,有太多的观念尚待商榷。
程伊川与佛教的禅师们,也常相往来,宋人编的《禅林宝训》中,便有灵源禅师给程伊川的三封信,其中有:“闻公留心此道甚久”,“天下大宗匠历叩殆遍”,“则山僧与居士相见,其来久矣”,“纵使相见,岂通唱和”,“虽未接英姿,而心契同风”等语。伊川也曾见过灵源之师晦堂禅师,故灵源有信给他说:“顷闻老师言公见处,然老师与公相见时,已自伤慈,只欲当处和平,不肯深挑痛剧”等语。而且还有别的资料,足可证明伊川与灵源禅师等的通问交往,虽老而未断,这等于朱熹要钻研道家的丹道之学,为了一个门户之见的慢心所障碍,不肯问道于白玉蟾,到老也没有一点入处,只好化名崆峒道士邹,注述《参同契》一书以自慰了。《二程遗书》又说:“伊川少时多与禅客语,以观其学之浅深。后来则不睹其面,更不询问。”但他尝说:“只是一个不动之心。释氏平生只学得这一个字”,“学者之先务在固心志。其患纷乱时,宜坐禅入定”。这与以“静”为学的基础一样,同样地都以采用禅定(并非禅宗)为教学的方法。然而他的排佛言论却特别多,尝自言:“一生正敬,不曾看庄列佛书。”如果真的如此,则未免为门户的主观成见太深,自陷于“寡闻”的错误。因此他引用佛学,便有大错特错之处,例如说:“释氏有理障之说,此把理字看错了。天下惟有一个的理,若以理为障,不免以理与自己分为二。”他对于佛学“理障”(即所知障)的误会,外行如此,岂能服天下知识佛学者之心。并且又不知辨析的方法,不知比较研究的真实性,但在文字名词上与佛学硬争,更落在专凭意气之争的味道了。陆象山所谓:“智者之蔽,在于意见。”真可为伊川此等处下一注脚。
至于他教学者的方法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在“用敬”之前,又须先习“静坐”。他所讲的“静坐”“用敬”“致知”的三部功夫,正是由佛学“戒、定、慧”三学的启迪变化而来,但又并不承认自己受其影响,且多作外行语以排佛,反而显见其失。实例太多,不及枚举,暂时到此为止。其他如程明道先生的名著《定性书》文中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等观念,完全从他出入佛、老,取用《楞严经》中楞严大定的迥绝内外中间之理,而任运于“妙湛总持”的观念作基础,再加集庄子的“心斋”等思想而来。但对于理学家们的教学修养的价值,那真是不可轻易抹煞的伟著。
我们略一引述宋儒理学家的五大儒,与禅之关系的简要处以外,其余诸儒中,有关这些资料者,多得不及缕述,只好到此暂停了。
根据以上所讲,好像在说宋儒的理学,都是因袭佛、道两家学术思想的变相,理学的本身,便无独特的价值似的。这是不可误解的事,须要在此特作声明。现在只因时间与篇幅的关系,仅就本题有关禅与理学的扼要之处,稍作简介而已。如果必须要下一断语,我们便可以说:“禅宗到南北宋时,已逐渐走向下坡,继起而王于中国学术思想界者,便是‘理学’。相反地,元、明以后一般的禅宗,或多或少已经渗有‘理学’的成分了。”换言之,“理学”就是宋代新兴的“儒家之禅学”。元、明以后的禅宗,也已等同是“禅宗之理学”了。佛学不来中国,隋、唐之间佛教的禅宗如不兴起,那么,儒家思想与孔、孟的“微言大义”可能永远停留在经疏注解之间,便不会有如宋、明以来儒家哲学体系的建立和发扬光大的局面。幸好因禅注儒,才能促成宋儒理学的光彩。
如果再要追溯它的远因,问题更不简单。自汉末佛教传入中国以来,引起学术思想界儒、佛、道三家的同异之争,一直历魏、晋、南北朝而到隋、唐,争论始终不已。由汉末牟融著《理惑论》,调和三教异同之说开始,直到唐代高僧道宣法师汇集的《广弘明集》为止,其中所有的文献资料,随处可见在中国的学术思想界中,始终存在着这股洪流。初唐开国以后,同尊三教,各自互擅胜场,已经渐入融会互注的情况。宋儒“理学”的兴起,本可结束这个将近千年来的争议,但毕竟在知识见解的争论上,更有甚于世俗的固执。理学家们仍然存有许多不必要的意见与误解,因此而使禅与理学,都不能爆放更大的慧光,这是非常遗憾的事。
但在禅宗方面,却一直对儒家思想和理学,并无攻毁之处,甚之,还保持相当的尊重。因为无论学禅学佛的人,只要是读过书的人,都曾受过孔、孟思想教育熏陶,不会忘本而不认账。即使毫未受过教育的学佛者,凡是中国人,对于圣人孔、孟思想的尊敬,也都牢入人心。并且已将儒家和孔、孟的思想,变成个人生活与中国社会形态的中心,极少轻蔑的意识。
理学家们排佛的要点,除了对于“宇宙观”和形而上“本体论”的争辩以外,攻击最力的,便是出世(出家)和入世(用世)的问题。有关“宇宙观”和形而上“本体论”的哲学思辨,理学家们的观点,虽然从出入佛、老而契入《易经》与孔、孟的学术思想范围,毕竟还不如禅佛的高深。此事说来话长,而且也太过专门,暂时不谈。至于有关入世和出世的问题,的确有值得商榷之处。不过他们忘记了在唐、宋以来的中国社会,虽有大同仁义的思想,但并未像现代有社会福利的制度,因此贫富苦乐悬殊,以及鳏、寡、孤、独、残疾、疲癃、幼无所养、老无所归的现象,也是一件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幸好有了佛、道两教出家人可以常住寺观等的制度存在,无形之中,已为过去历代帝王治权和社会上,消弭一部分的祸乱,解决了许多不必要的惨痛事故,未尝不是一件极大的功德。因此而批评离世出家,就等同墨子“无父无君”的思想,那也是一般不深入的看法。这是理学家们,大多都未深入研究大乘佛学的精神和大乘戒律思想的误解。况且墨子思想的“尚同”、“兼爱”、“尚贤”,也并非真如他们所说的完全是“无父无君”的惨酷。不过这又要涉及儒、墨思想的争端问题,在此不多作牵连了。
此外,宋、明以来理学家们讲学的“书院”规约之精神,是受禅宗“丛林制度”以及《百丈清规》的影响而来。理学家们讲学的“语录”、“学案”,完全是套用禅宗的“语录”、“公案”的形式与名称。不过这些都是属于理学与禅宗有关的小事,顺便一提,聊供参考而已,并不关系大节。
总之,本题是有关中国学术思想史的演变与发展的大问题,实非匆促可以讨论的事。当时因为黄得时、钱鞮男两位先生的命题,我只好提出一些有关的简略报告,等于是作一次应考的缴卷,并未能够详尽其词,敬请见谅。
(一九七二年,台北)
清人舒位诗谓:“秀才文选半饥驱”,龚定盦的诗也说:“著书都为稻粱谋”,其然乎!其不然乎?二十多年来,随时随地,都需要为驱饥而作稻粱的打算,但从来不厚此薄彼,动用头脑来安抚肚子。虽然中年以来,曾有几次从无想天中离位,写作过几本书,也都是被朋友们逼出来的,并非自认为确有精到的作品。
况且平生自认为不可救药的缺点有二:粗鄙不文。无论新旧文学,都缺乏素养,不够水准,此所以不敢写作者一。秉性奇懒,但愿“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视为人生最大享受。一旦从事写作,势必劳神费力,不胜惶恐之至,此其不敢写作者二。
无奈始终为饥饿所驱策,因此只好信口雌黄,滥充讲学以糊口。为了讲说,难免必须动笔写些稿子,因此而受一般青年同好者所喜,自己翻觉脸红。此岂真如破山明所谓:“山迥迥,水潺潺,片片白云催犊返。风潇潇,雨洒洒,飘飘黄叶止儿啼。”如斯而已矣乎!
但能了解此意,则对我写作、讲说,每每中途而废之疑,即可谅之于心。其余诸点,暂且拈出一些古人的诗,借作“话题”一参,当可会之于心,哑然失笑了!
关于第一问者:
“中路因循我所长,由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更添蛇足,一盏醇醪不得尝。”
(杜牧)
“促柱危弦太觉孤,琴边倦眼眄平芜。香兰自判前因误,生不当门也要锄。”
(龚自珍)
关于第二问者:
“饱食终何用,难全不朽名。秦灰招鼠盗,鲁壁窜鲰生。刀笔偏无害,神仙岂易成。
无留残阙处,付与竖儒争。”(吴梅村)
关于第三问者: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布袋和尚)
“勘破浮生一也无,单身只影走江湖。鸢飞鱼跃藏真趣,绿水青山是道图。大梦场中谁觉我,千峰顶上视迷徒。终朝睡在鸿濛窍,一任时人牛马呼。”(刘悟元)
(一九七三年,台北)
禅宗自中唐以后,阐扬宗风最为有力的,全靠南宗的马祖道一和尚。但马祖与石头希迁和尚又相互呼应,在教授后进方面常常对唱双簧,作育有志继起之士。例如马祖告诫他的弟子邓隐峰说:“石头路滑!”便是传诵千古有名的“禅机”风趣。因为马祖教授禅道的手法高明,当时他的门下造就出七十二员南宗禅的大匠,名震朝野。前人有比之如孔子的门人数字,所谓“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出家的和尚,只有一位庞蕴居士,始终以在家俗人的身份,参列在中唐时期禅林的名匠之间,颇为当时及后世所乐道、所崇拜。
关于庞居士的传记以及他的悟道因缘与各种事迹,散见各书者虽然大同小异,但皆语焉不详,禅宗汇书如《祖堂集》《传灯录》《人天眼目》《五灯会元》《指月录》等。他书如《唐诗纪事》中的摘要,仍未出于禅门传闻以外。《庞居士语录》所刊无名子《序》一篇,作者之年代姓名皆谦退不具,更无法稽考,且其所叙庞居士的家世等,尤其难辨真实与否。但据我所闻于耆年老宿的口述,亦如此说。无名子之《序》,宋元之间亦早流传,似又不须怀疑。
现在除了考据问题以外,综合各书传叙的庞居士传略,仍然以《指月录》较为可用。因《指月录》在禅宗的汇书中,是最后刊出的著作,作者博洽,大体已经综合各书的意见集成为一介绍,对于庞居士悟道因缘与事迹,亦较有次序,且与《语录》所载亦甚相合,读之颇为方便合理。
襄州居士庞蕴者,衡州衡阳县人也。字道玄。世本儒业,少悟尘劳,志求真谛。唐贞元初(唐德宗年号,约当公元七八五年间)谒石头。乃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头以手掩其口。豁然有省。
后与丹霞为友。一日,石头问曰:“见老僧以来,日用事作么生(怎么样)?”士曰:“若问日用事,即无开口处。”乃呈偈曰:“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朱紫谁为号,邱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头然之,曰:“子以缁耶(出家为僧服)?素耶(在家为白衣)?”士曰:“愿从所慕。”遂不剃染。
后参马祖。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士于言下顿领玄旨(《指月录》)。
依据各书所载,庞居士先见石头或先见马祖,略有出入。但从《语录》记载,以及他承嗣法统于马祖的事实来看,似乎以先见石头,后见马祖较为合理。
至于他的身世,如《指月录》所述,以及无名子的序言,都说他先世是襄阳(湖北)人,无名子《序》:
“父任衡阳(湖南)太守,寓居城南。建庵修行于宅西,数年全家得道,今悟空庵是也。后舍庵下旧宅为寺,今能仁(寺)是也。”
依据各书所载,庞居士悟道以后,自把所有的资财都沉没在湘水中,此事历代禅门传为佳话。这是各书公认而无异议的记载。那么,庞居士的确出身世家,而且拥有相当的遗产,所以他才有沉珍溺宝,弃之犹如敝屣的豪举,也是不成问题的事实。问题只在于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这也是禅门的宗风吗?后文再来讨论。
中唐以后南宗的禅,再经马祖的阐扬,盛行于江(西)、湖(南)之间,这是众所熟知的事。庞居士也如一般读书人——知识分子一样,接受时代风尚的影响参禅学佛,并非如东汉以前一样颇为稀奇,也不如现代一样视为落伍。他是当时的读书人——知识分子,也是非常有慧根的人。由他见石头和尚与马祖和尚的问话看来,在未见他们之前,对于佛法的要义已有相当的“知见”和理解。所以一开口便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
“法”字在佛学中的理趣,代表了一切事、一切理。也可说它代表了一切心、一切物。“万法”,当然包括了在世俗间的一切事物,同时也包括了出世间的一切佛法。庞居士一开口便能问:“不与万法作伴侣的,你说是什么人?”可见他对于自己“知见”学理的见解实在颇为自负。
照一般的观念,一个人能做到不与万法为侣当然是一超人。等于说:弗(不)是人,便成佛了。妙就妙在石头和尚的教授法。他对于庞蕴的问题绝口不提,只把一只手掩住他开口问话的嘴巴,使他当时气索面红,半个念头也转不出来。由他反躬自照,的的确确认得自己“不与万法为侣”的是什么,所以才能使他当下休去、悟去。这种宗门的教授法,后世绝少人能作得到,必须要千手千眼,眼明手快,拿得准,认得稳,才可下手接引。如果庞居士事先没有“知见”成就,又没有石头一样的明师手法,岂非一场笑话,不引起两人对打一架才怪呢!
从此以后,他就真的大彻大悟了吗?慢慢来!还有问题的。虽然他能说出:“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未必不是口头禅。因为读书人——知识分子学道参禅,在“知解”方面到底占了便宜。但在实证的工夫上,也正因为有太多的“知解”,吃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亏。好在他有一个同有头巾习气的出家朋友,那便是马祖为他取名外号为“天然”和尚的丹霞。他本来要进京去考功名而考进了“心空及第归”的禅门中来。他俩互相切磋,就此牵牵扯扯来看马祖和尚。本来马祖和石头是一鼻孔出气的同门道友,他两个人的弟子也时常交换教导,二人门下向来就有“寄学生”的惯例。庞居士因丹霞的关系来向马祖参学,是很自然的事。
怪就怪在他来问马祖的话,仍然还是那个老问题:“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切须留意,只此一句话,它所包涵的内义之广泛,程度之深浅,大有不同。庞居士在石头处有个入门的“悟解”,若说彻头彻尾、透过向上一路,还有问题存在。只要看他悟后来见马祖时还是问此一语,便可见他心里多少时来,还在运水搬柴,还在嘀嘀咕咕。好在马祖气势惊人,他一开口便向庞居士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这一下,比起石头的掩住嘴巴,倒抽一口冷气更厉害。这是有道理也毫无道理的话。所以使得庞居士就此宽心大放,了解无疑了。
关于这重公案,古人拈提出来颂解的很多,禅要真参实证,本来不须再画蛇添足。不过像我这个拙棒,仍然不死心,再重提一下对于此事的一首绝句,以供一笑,也可以说是口头禅的外语吧!
“庞蕴当年见石头,一经掩口便宜休。何须吞尽西江水?亘古江河自不流。”
除了真参实证之外。如要只谈禅学,就不妨参考一下《肇论》的:“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便可了然。不过理解得就完了。此所以谈“知解”论“禅学”者止于如斯而已矣。
石头和尚对庞居士的掩口葫芦,马祖的“一口吸尽西江水”,到了近代以来,花样翻新,又有人加以特解。过去在参学诸方的时期,碰到有些修学道家、密宗的人说,石头掩住庞居士的嘴巴,马祖教他“一口吸尽西江水”都是要他气功到堂,做到了“宝瓶气”,乃至“气住息停”才能悟道。这种见解可能照旧还会流传,如果古来禅宗大德们听了,一定哈哈大笑。天哪!天哪!
少悟尘劳,志求真谛,这是庞居士参禅学佛的本怀。但他自有所入门,有所证悟以后,石头和尚问他要出家?要在家?他便说“愿从所慕”。因此就没有披剃头发,染就缁衣。仍然儒冠儒服,做一个佛门的居士。在马祖门下,他可说是一个特殊的典型。那么,他志愿所慕的风格又是谁呢?是佛门中的大乘菩萨吗?菩萨果然不论出家或在家,但庞居士的行径作风又不太像。因为他的行迹,耽空住寂,偏向于小乘的风规。只以形式而论,他也许很倾慕南朝时代的傅(翕)大士。傅大士悟道以后并未出家,有时身披僧衣,头戴道冠,足穿儒履,用以表示非僧、非儒、非道,也可以说是儒、释、道集于一身的表相。但傅大士终身弘扬佛法,竭力布施,甚至卖掉妻子以为施舍。庞居士呢,在这方面完全不像学他的榜样。如记载:
居士悟后,以舟尽载珍橐数万,沉之湘流,举室修行,有女名灵照,常鬻竹漉篱以供朝夕。有偈曰:“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话。”
栖心佛道之士,敝屣功名富贵,情愿过着乞食的生涯,度此朝夕,那是佛门的“比丘”风格,戒行,无可轻议。即如以世法人道称圣的孔子,也同样说:“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又说:“富贵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这与佛家、道家的精神,基本上并无二致。但佛门最重布施,大乘佛法尤其必须以施舍为先。庞居士薄资财、重佛法,一点也不错。可是为什么悟道以后,不以所有的资财广行布施,偏要把它沉之江底?实在费人疑猜。已往参学诸方时,曾经听过一位禅门的老和尚讲解过此事。他说:“庞居士悟道以后,决心要把全部珍宝资财沉之江底,当时他的夫人便说:不如用来大作布施。庞居士却说:布施也非究竟,世间人有了钱财反而容易作恶造罪。而且贫富永远不能均衡,易启争心,不如沉之江底为了当。”我不知道他这段传述,依据什么而断定庞居士当时有此意见。问他的根据,也是从前辈老宿传述而知,无法寻根究柢。唐人诗云:“帆力劈开千级浪,马蹄踏碎万山青。浮名浮利浓于酒,醉得人间死不醒。”庞居士把资财沉到江底,恐怕要引来好多人劈开千级波浪,沉江寻宝而送掉性命,那又何苦来哉!“博施济众,尧舜犹病”,善门虽然难开,何尝没有方便的办法?此所以有些人认为唐、宋以来禅宗大师们的造诣,充其量只是佛法小乘的极果,它与大乘佛法始终还有一段距离。其然乎?其不然乎?大有讲究之处。
无论如何论辩,庞居士当时沉资财、弃富贵的一场举动,的确给予人们惊奇、慨叹、敬仰的一棒。所以宗门一直传为佳话,不再深究他这种行履究竟是何用心。尤其是他可以坐享富贵,虽然学佛参禅悟道以后,仍可以依仗他的资财,大摇大摆地当一位佛家的大居士、大护法。逢庙过寺,随便高兴或多或少到处捐出些香火钱,就可被人们侧目而视,视如天人般巴结了,岂不一乐!然而他不此之图,偏要与一家人过着最穷苦、辛勤的起码日子。每天要做手工,编编竹漉篱,带着女儿上街去兜售,卖出了由劳力换来的工钱,购取维持生活的柴、米、油、盐。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是人的本分,也是后来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禅门家风。他告诉人们不要取巧偷生,做那些不劳而获、无补时艰、无利于人的事。至少,人要了解人生,自己用手或用脑解决人生基本的生活,然后可求精神生命的平静、安详而升华。“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一乐也。不过庞居士个人能做到如此固然难能可贵,更值得钦羡的是庞居士夫人和他的女儿。这种全家洁身自好的美德精神,实在值得世人效法、崇敬。“刑于寡妻,至于兄弟。”我于庞公应无间然。如果从大乘佛法乃至华严境界来讲,那又须另当别论了。然耶?否耶?
庞居士举家参禅学佛,男女老幼个个都有成就,尤其对于生死之间,潇洒如同儿戏。这是马祖会下禅门特出的一章,迥然不同于其他出家禅师们的作法。如记载:
居士将入灭,为灵照曰:视日早晚,及午以报。照遽报: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士出户观次,灵照即登父座,合掌坐亡。士笑曰:我女锋捷矣。于是更延七日,州牧于公问疾次,士谓之曰: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好去。世间皆如影响。言讫,枕于公膝而化。遗命弃江湖。
另如《庞居士语录》所载无名子序言,又稍有异同。而其情景更切实际,如在目前。如云:
经七日,于公往问安。居士以手藉公之膝,流盼良久曰: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好住。世间皆如影响。言讫,异香满室,端躬若思。公亟追乎,已长往矣。遗命焚弃江湖。旋遣使人报诸妻子,妻子闻之曰:这痴愚女与无知老汉,不报而去,是可忍也。因往告子,见畬,曰:庞公与灵照去也。子释应之曰:嗄!良久,亦立而亡去。母曰:愚子,痴一何甚也,亦以焚化。众皆奇之。未几,其妻乃遍诣诸乡闾,告别归隐,自后沉迹夐然,莫有知其所归者。
关于庞居士一家人的悟道、成就,根据《语录》等所载,“高山仰止”自然都无疑问,唯各家记载,都只及其妻女,并无儿子之说。但从庞公自己的偈语说:“男大不婚,女大不嫁。”显见其有儿有女。而且无名子的序言决不晚于《祖堂集》《传灯录》之后,所述较为可靠。过去社会以方外僧道、闺门女子、行径特殊者较易出名,故其女灵照的事迹,尤为禅门所衬托而乐道。其子则名也不传,这与庞公语录序言作者的无名子,同为高士,亦无须再论。庞夫人后来归隐不知所终,我常疑为与后来的丰干、拾得、寒山等三大士往来中有一老婆子,可能即是庞公夫人。岂其留形住世亦如迦叶或宾头卢尊者之流亚欤?
唐、宋以后的宗门,历来推崇庞居士悟缘的奇特之外,便是他与夫人及其女公子灵照的对话。如云:
居士一日庵中独坐,蓦地云:难!难!十石油麻树上摊。庞婆接声云: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灵照云: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睡。
其实,这则对话中的难易之说,固然隽永有味,但只是说明人根各有利钝,悟道并无先后。如果对这一则话也当“话头”来参,那真是埋没禅宗了。
据传记、语录等资料所载,庞居士自悟道以后,终其一生,但与烟霞为伴,禅客为侣,既不如有些禅师们各居一方,弘扬教化;亦不是高蹈远引,不知所终。如依旧式史学家们的观点,应该属于隐逸或高士传中的人物。正因为他是高士,而且是佛门中的高士,所以他生平所作的诗偈,就被大家所乐于称道、传诵。他的诗、偈,语语出于平淡、浅显,但包涵了高深的佛理,指点世俗的迷津。它不是纯文学境界的诗,它是将高深的佛学道理融化在平常口语中的白话文学。在他以前,志公大师与傅大士有过这样的创作。在他以后,便是寒山子与拾得的作品了。《全唐诗》的编辑,采录了他几首近于纯文学境界的诗。《唐诗纪事》又特别选出他的:“未识龙宫莫说珠,从来言说与君殊。空拳只是婴儿信,岂得将来诳老夫。”例如这首绝句,看来很平实有味,但他的内涵却是引用佛经中龙女献珠,八岁成佛的故事。空拳诳儿,黄叶止啼,也都是佛经的典故。如不曾涉猎过佛经、佛学,只从纯文学的诗之角度来看,自然就会被摒弃于诗的文学之门外了。庞公的诗、偈是如此,寒山子的诗、偈又何尝不如此?只因目前大家把寒山子的诗加上一顶白话诗、平民文学的冠冕,所以便又蜚声一时。不知此次庞公语录与诗、偈的重出,能否也有这样的运气?唯恐正如庞公所说:“难!难!十石油麻树上摊。”如是而已。
历来一般谈禅的人,无论是僧是俗,纷纷猜测“一口吞尽西江水”的内义以外,最乐于称道、崇敬的事,便是庞居士的“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的话了。诚然,这两句简捷的名言,的确足以包括了佛说一部《金刚经》的要点,也足以作为后世学佛参禅者的圭臬。但推开佛法禅宗,再来研究一下庞居士当时说此话的对象,便可又进一层而知庞居士与本书编集人——于刺史的关系了。
根据《旧唐书》《新唐书》的记载,于是世家公子出身,是晚唐开始时期的一个权臣,也是一个很跋扈骄横的藩镇。大凡世家公子出身的,总很容易流于骄横霸道,修养的欠缺太多。但是于可也有他的一面,做了许多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事,很合于佛家宗旨所谓的善行功德。因此他的功过,颇难定评。
庞居士与于的关系究竟是世谊或新交?无法考据而知。但以臆测,很可能在于出镇湖南或襄阳这个阶段有亲切的来往。正因为庞居士看透了于的为人与心地,所以在他临终的时候,拉着他手,流盼地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现身说法,告诉他,人总归要死的。以尸谏的精神来规劝他,以尽朋友之道,提醒他佛法的要义,所以他教于以“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世事一切都如梦幻空花,希望他不要做绝了,更希望他不要存有“琼楼最上层”的奢望。否则一定没有好下场,一定会倒下来,像他一样奄然而去,倒在于的腿上。这便是神通,这便是智慧。虽然他没有像佛图澄阻止石勒的为恶,少做许多杀人放火的事,但他能使唐朝少去一个藩镇之祸,减少中原许多残酷的杀业,乃至对于的心理影响,使他晚年也能保其首领以终,都是莫大的功德。如果我们换一个立场,把他临终时所说的话,对照孔子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就可看出是另有一番注解了。这是警世钟声,这是热中病的良药。禅的境界与修养,岂可随便而测?
“于,字允元,河南人也。周太师燕文公谨之后也。始以荫补千牛,调授华阴尉。黜陟使刘湾辟为判官,又以栎阳主簿,摄监察御史,充入蕃使判官。再迁司门员外郎,兼侍御史、赐紫。历长安县令,驾部郎中,出为湖州刺史。
“因行县至长城方山,其下有水曰西湖,南朝疏凿,溉田三千顷,久堙废。命设堤塘以复之,岁获杭稻蒲鱼之利,人赖以济。州境陆地褊狭,其送终者往往不掩其棺櫘。葬朽骨凡十余所。改苏州刺史,浚沟渎,整街衢,至今赖之。吴俗事鬼,疾其淫祀废生业,神宇皆撤去,唯吴太伯、伍员等三数庙存焉。”
“虽有政绩,然横暴已甚……追憾湖州旧尉封杖,以计强决之……由大理卿迁陕虢观察使,自以得志,益恣威虐官吏,日加科罚,一迹椽姚岘,不胜其虐,与其弟泛舟于河,遂自投而死。
“贞元十四年,为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观察。地与蔡州邻,吴少诚之叛,率兵赴唐州,收吴房朗山县,又破贼于濯神沟。于是广军籍,募战士,器甲犀利,然专有汉南之地。小失意者,皆以军法从事。因请升襄州为大都督府,府比郓魏。时德宗方姑息方镇,闻事状,亦无可奈何,但充顺而已。奉请无不从。于是公然聚敛,恣意虐杀,专以凌上威下为务。
“判官薛正伦卒,未殡,以兵围其宅,令孽男逼娶其嫡女。
“累迁至左仆射,平章事,燕国公。俄而不奉诏旨,擅总兵据南阳,朝廷几为之旰食。及宪宗即位,威肃四方,稍戒惧,以第四子季友求尚主,宪宗以长女永昌公主降焉。
“穆宗时于死后论谥,右补阙高钺,太常博士王彦威交疏争议,极为反对,王彦威疏中论及,顷节旄,肆行暴虐,人神共愤,法令不容,擅兴全师,僭为正乐,侵辱中使,擅止制囚,杀戮不辜,诛求无度。”
据此可知他的专横跋扈比想象更甚。但终以太子太保致仕(退休)。至于他的文辞著作,并不多见,可能只知作威作福,如班固所谓:“不学无术”者。
《旧唐书》的评语有两个观念,第一个观念推论人品,并评及他养成人品的原因。如云:
“史臣曰:于燕公以儒家子,逢时扰攘,不持士范,非义非侠,健者不为,末涂沦踬,固其宜矣。”第二个观念,在赞词里综括为两句话,评他为:“于子清狂,轻犯彝章。”直截了当说他骄横地蔑视国法。不过,始终没有忘了他的好处。对于整个品格的评语,说他太过清狂而已。这清狂一词下得很中肯。他毕竟不如庞居士对他的期望“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
(一九七四年端阳,台北)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我正要主持在高雄佛光山的一个禅七法会,政大教育系的名教授祁致贤先生打电话来,极力推荐他的女婿李文对佛学与禅宗都有高度的热情和兴趣,希望能够允许他参加禅七。祁教授的学养高风,素来受人敬重,有他的关照,李文参加禅七便很自然而顺利通过。不过,我所担心的,他是比利时人,对中文和中国话的素养,是否能够听得透彻了解?尤其是我的口音带有浓厚的乡土方言,只怕他听而不懂,结果却会辜负他一片向学的诚心,甚至误解了禅宗的教学法,那真要变成毫无趣味的笑头,比过去宗师们那些无义语的“话头”更无意义了。谁知报到的时候,他却带来一位忠实的翻译员——也便是他贤慧的妻子,这一对志同道合为沟通东西文化而努力的夫妇同参,倒使这次禅七法会别开生面。不过,他们的心得究竟如何?那应该说,只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下山以后,他要回国完成硕士论文的交卷大事,因此他告诉我,决心将禅宗马祖道一禅师的语录译成荷兰文。这是东西文化交流的一件伟大工作,做起来相当困难。但是我知道他原来便是研究宗教哲学的高才生,而且学过印度瑜伽禅定,也对日本的禅学颇有研究,所以非常赞成。不过,他从这次参加禅七以后,对于禅宗与《马祖语录》许多关键,和过去所接受的观念有了怀疑,希望我扼要的为他再讲解一番。因此,又专门为他讲了一次《马祖语录》和南岳禅有关的一些问题。他当时认为“豁然有省”,好像禅宗所说的,“如有所悟”。而且认为过去介绍到西方的禅学,有重新检查的必要。
他回国以后,也就是一九七七年的冬月,我开始再度闭关专修。他来信说:“《马祖语录》已经翻译完成,而且有一出版商愿意发行这本书。”他的本国老师们也很赞成,但是有些细节他想和我讨论清楚。同时,还想到台湾来完成博士学位,希望能够长时间跟我进一步的探讨,后来知道我已经闭关了,怅然如有所失。
到了今年(一九七八)的二月,也正是我闭关圆满一年的春天,为了答应美国方面几位学人专程来台进修,破例开讲“修证圆通”的课程三个月。因此,也通知了李文夫妇。据说,他当时知道了此事,惊喜交集,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生存在侧重现实的时代里,一个人为了求学术修养而有这样的情操,应该说他早已能够得到自证自肯了。这是他的美德,和我毫不相关。从他在比利时接到通知到筹备动身来台湾,先后经过,只匆匆的十天。而他的太太祁立曼,带着两个孩子,也由欧洲转道美国探亲后迅速转来参加听课,仍然充当他的义务翻译。
最近,他急需要赶回欧洲印出这本书。为了再加小心求证,他再提出几个重要问题,要我答复。
(一)目前,西方人认为禅宗是反对佛教原来的教理,而且也反对佛教原来的修持方法。甚之,他们认为各种宗教是彼此否认,彼此反对,是否正确。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个误解的关键,近因是近代的学人们,随便把中国的禅宗,比作是佛教革命,这个“革命”一词的观念所引起。无论是“革命”也好,“革新”也好,在一般意识思想的习惯上,这种名词,都是含有反动性的意象。所以便“一人传虚,百人传实”地被误解了。佛教原来的教义,包括大、小乘的教理与修持方法,传到中国以后,到了隋唐时期,形成“禅宗”一宗的兴起,它全盘接受了佛教原有的教理和所有的修持方法。只是为了适合于中国文化思想,以及民情风俗等习惯,吸收儒家、道家的精华,运用了中国式的教授法而已。不但禅宗如此,佛教在中国所兴起的十宗,以及“分科判教”的佛学教理的研究方法。大体上都不离其宗地完全接受佛陀的教理和修证方法的。如果要提出证明,至少可以提一百个简要的引证,不过说来话长,又需另成一部专书以说明。
最简明地说,过去禅宗的宗师们,素来宗奉一则名言,那便是:“通宗不通教,开口便乱道,通教不通宗,好比独眼龙。”甚之,如所传《永嘉禅师禅宗集》上的《证道歌》所说:“宗亦通,教亦通,定慧圆明不滞空。”这便是最好的说明了。但是现在的学者们,有人对《永嘉证道歌》,又提出了怀疑的反考据,愈辨而缚愈坚,实在很麻烦。引用禅师们的话说,便是:“万法本闲,唯人自闹”了。而且进一步要把《马祖语录》的语意内涵,引证对照佛教的教理来作说明,可以说没有哪一句话是不合于佛教教理之出处的。不过这样一来,又要成为另一部的研究专著了。
当然,对西方学者的观点而言,还有一个远因,是十七世纪后欧洲学者研究佛学,因为已找不到佛教前期的原始资料,大多数从南传小乘佛教和巴利文的佛典中引作为征信。再加上在十八九世纪时期,国际形势有意无意间,故意在排斥、薄视中国文化,而连带轻视中国佛教的大部分资料,因此形成误解。后来又加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从东方的日本引进了禅学到欧美去。而日本在明治维新以来的学术研究路线,所谓的东方文化——也即是中国文化,不论这其中的哪一门学术,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因袭了西方的治学观念,甚之,也如西方一样,夹杂了民族意识和某种政治思想的因素。在这种情况下,禅宗的真精神——完全变质。但也可以说是人类历史文明褪色的大势所趋,真有无可奈何之感。
至于说到各种宗教是彼此否认,彼此反对的观念。那是比较宗教哲学上的一个大问题。也可以说,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门学识,因为观点的立场不同,思想推论便完全两样。在我而言,我认为除了所有宗教的形式和教授法之外,任何宗教形而上的精神,都是彼此调和,彼此融通,甚之,可以互相比类注解。因为真理只有一个,正如佛说的“不二法门”。禅宗大师们所说的,“除此一事实,余二皆非真”。
(二)何以在隋唐以前,中国的佛教和中国的学佛者,修小乘禅定的路线,证果的人不少,为何唐朝以后,才有大乘禅的成就?他们与四禅、八定,以及佛教的经、律、论的关系又如何?马祖时代,他们所修持与戒律大多用哪一方法,及当时常用的经典是哪些?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与所问的程序是相反的。中国的佛教,凡是真正的学佛者,无论是走小乘或大乘的修证路线,他的目的,都是注重在求证。求证的方法在学理的基础上,始终不能离开经、律、论的要点。在修证的方法上,无论大、小乘,也都是以四禅、八定为基点。在隋唐以前,佛学大乘的经典,还没有全部传入,所以修证的路线,是比较偏重在小乘的禅观方法。唐朝中叶时期,不但禅宗鼎盛,其他各宗也同时并兴,因此才有大乘禅的流行。如果以教理来讲,后来禅宗所说的“如来禅,祖师禅”也都可归纳在大乘禅的范围。小乘禅观的方法,是根据佛学小乘的教理,排除身心内外的物欲世界,专心一意把守精神心念的专一,以求证解脱外物世界的束缚而自在升华。因此用力勤而成果的表现也多,如有为的神通和在生死之际的坐脱立亡,等等。用一个比较切实的譬喻来讲,小乘禅观的求证方法,是把散乱无归犹如纷纷飞扬的面粉,用一集中的小空点,把它渐渐地归集在一处,然后再来扬弃它而永远住在空寂清净的境界上。大乘的方法,也是根据大、小乘的教理,是把心意识的每一点或面,直接从其中心爆破,使它毕竟空寂而灵明自在。
马祖时代的禅宗,他们所修持的戒律,相当严谨。当时唐朝佛教鼎盛时期大、小乘阶梯的三种戒律,佛教的术语叫做三坛大戒,即小乘的沙弥戒律、比丘戒、大乘的菩萨戒。当时的比丘戒,禅宗是采用《四分律》,也有少数用别的戒本。大乘菩萨戒,中国内地一律采用《梵网经》。西藏是一直沿用《瑜伽师地论》弥勒菩萨的戒本。那个时期,禅宗通俗的经典,大部分是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作入门的依据,所以后来有人叫禅宗作“般若宗”,也有叫它是“达摩宗”的。不过,大禅师们,还是非常重视《楞伽经》《维摩经》《涅槃经》《法华经》等。至于马祖以后的五宗禅派,如临济宗、法眼宗禅师们,有的还都是唯识法相学的大师。
(三)禅学的特点在哪里?对中国佛教的贡献与流弊何在?何以自马祖以后禅宗如此普遍流行?
关于这个问题,看来很简单,详细地说,又可以做三本专门的著作。用最简单的答复。禅宗的特点,是把最高深佛学,心法求证形而上道的复杂而详细分析的方法,归纳到最简捷形而下的人生日常生活,也就是说在平常事物之间,便可证得。因此它对中国佛教的贡献,是使其普遍地深入上、中、下各阶层之间,变成中国文化的中心之一,根深柢固地代代相承传播。但也正因为它把高深的形而上道,变化在平凡的人生日常生活之中而自然的流露,因此产生了后世的狂禅者流,走入未证言证,未悟言悟的“口头禅”了。所以在宋代而因此一刺激,便有儒家的“理学”产生,以严谨的态度,一反狂禅者流空疏的流弊。但自明末以后,理学与禅宗,又一再反复而产生了空疏与迂阔两种后遗症。这是古今中外学术上矫枉过正的通病,也是势所难免的。
至于马祖以后禅宗何以如此普遍流行?这个问题,就是上面所讲答案的结果。因为自马祖先后的大师们,都把佛学的内涵,讲得非常口语化,避开了艰深的专有名词,所以便形成佛学中另一形态的“语录”,这种语录的文字非常平实,内容非常生动,禅宗大师们以日常生活的事务,以及我们自己的身心为说法的内容,对佛法作身体力行的切实说明。这种宗下的话录,和逐字逐句,偏重理论探讨的论、疏等,各有不同的优点。
至于禅宗的“公案”和语录又有所不同。语录纯粹以禅宗大师的言“论”、道“理”为主。公案则包括了师生之间的“事”迹、“行”径。譬如禅宗大师为了什么事情而发起怀疑,开始追究宇宙人生的真谛。他们又在哪一种环境下,或者听了哪一句话而对这最高的真理有所领会。这些禅宗大师们在学道过程中,又经过哪些关键性的启发,等等。公案者虽然只是记载叙述一些事件的经过内容,但却是前贤们力学的经过和心得,足为后世学者观摩奋发,印证自己的见地、功用。
由于语录、公案的通俗以及口语化,因此对学者的感受比较深,也比较容易被接受。这也是马祖以后,禅宗普遍流行的原因之一。
(四)禅宗沉默了一段时期以后,到了现在,又重新流行起来,尤其是在西方的欧美各地。你认为它给西方人能带来什么福音?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乐观的、祝福的。禅宗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宗派,佛教高深形而上道的学理,以及切实修行求证的方法,随着时代的演变,发展出许多宗教的形式,以及教条式重重束缚的教义,禅宗在这种情况下,摆脱了传统的限制,脱颖而出。直接从纯粹唯心——“心能转物”的大前提中,求得大智慧的解脱,绝对自由自在的心证。它的教授法和精神,表面上是一种非宗教、非哲学、非科学的表达。但实际上是正因为它有如此大自在、大智慧的解脱。所以它才能为宗教、为哲学、为科学作综合性的解答。换言之,惟有禅宗的精神和求证的方法,才真正能使人们摆脱物质欲望的困扰,达到精神心灵的真实升华。这对于今天人类被物质文明所困惑,理性被人欲所淹没的世界,应该是一绝妙的消炎剂、清凉药。
第一段:是直接指示达摩所传禅宗的心法,是根据佛说《楞伽经》的“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的要点,这里所说的“心”,不是普通意识形态的心理学上的“心”。这个“心”或“性”的名词,是指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全体大机大用的中文代名词。这里所说无门的法门,是表示不采用任何一种固定方法的方便法门。他在本段的结论,根据佛说的教义,特别扬弃物质的空性,而显现出心物一元的自性本体的空灵,和虽然生生不已而常自空灵清净的觉性之体用。
第二段:是根据佛说教义所指示身心状态的“生”起、幻“灭”的作用,那只是一种心性上所起的作用和现象,是不可把捉,不存在的空花幻相。那个能生起,能灭了的自性功能,从本以来就寂然空净的。不了解这一真理的事实,便是凡夫。证悟到这个超越现实的形而上自性,便是得解脱的圣位。但是证悟的境界程度,也有深浅,有透彻和不透彻的不同之处。悟得浅,悟得不彻底的,便是小乘的成果(声闻或缘觉等罗汉的境界)。悟得深而彻底的,便是大乘菩萨,乃至彻悟到最究竟则成就佛果。但无论由凡夫而升华到佛陀等的修持证悟的过程中的哪一个阶段,都仍然不离此众生与佛不二的本来心的自性之外。
第三段:是活用了《大乘起信论》一心的生灭作用,和本来寂灭不生不灭的真如自性的道理。指示学人们在其中参要真参,悟要实悟的老实圆成修行证道的极则。
总之,在这三段示众的要点中,首先一段标明了“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的前提,最后都是指示真参实悟到无修无证的极则。其实所谓无修无证的话,并不是说禅宗不注重修持,不注重证悟的,那只是说修证到真正的极果时,再不需要去修,再不需要去求证,而只是自然的呈现,自然的存在。譬如一个人要学一种专工科技或某一门艺术学问,当他到了最高峰的成就境界时,就自然而然地和这门技术学问融为一体。同样的,修证到最高境界时,那如来本体无上的智慧,便很简易、敏捷、轻巧、空灵而自在,自然而然,随时随地和你同在,这样便是大涅槃。
(一九七八年,台北)
凡人生必具有情志,此自然之理也。情志感乎外而应乎内,则兴山川风月,草木鱼鸟之变幻。发乎内而形乎外,则为音声笑貌,文字语言之形态。此所以“诗言志,歌咏言”理所当然也。此理初不限于时空,亦无囿于种类,如万壑之怒号,咽呜叱咤,咸其自取耳。唯人习积成章,乃效法于天然,各自规格于形式,虽因此有伤于性灵,而规律之美而疏导于悲欢,复为涵泳情志,回环表达之适莫也。
迨乎佛之禅道出,以言思路绝,心行处灭,泯情志,趋寂乐为旨归,视文字语言,已属多余,又何取于刻意攀缘,舒情声律之作哉!孰知此犹为一时方便,向上半提之说。情尽无情,觉梦双清,大音希声,返闻闻性,则此虫鸣鸟语之聒噪,风云月露之流行,本自空灵,无待禅寂而莫非本然。于是言而无言,作而不作,如虫御木,偶尔成文而不著意,则又何违乎道行哉!
然法久弊生,自盛唐以后,于道行外而专攻于韵律,特以诗禅、诗僧而鸣高者,则如亡羊别径,洵可慨乎其多歧矣。故贯休献诗于石霜禅师:“赤旃坛塔六七级,白菡萏花三四枝。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之句。石霜即问之曰:如何是此心?贯休茫然未知所对。石霜曰:汝问我答。休即问之。石霜曰:能有几人知?此正为自误于诗禅、诗佛者流之辣棒也。
皖当焦金堂先生,宿学志业,肃恭端俭,行不由径。初未尝学诗,更未习于禅道,自参《论语》讲座,闻予言孔子之说诗也,诗不云乎之旨,见猎心喜,乃留心于词章之逸韵也。洎乎偶与禅席,不期然而有会于心,于是乃以一日一禅诗立为规策,自求其放心于藩篱之外,输诚于性天风月之间。不期年而成集,举以见似,且感其不自作而无成有终之旨,殊可喜,且可观。然其自云,则未上及魏晋,甚之秦汉,意犹未尽者。闻言而识人,知其于诗之禅悦,禅之诗境,悠然确有会于心矣。
或曰,魏晋秦汉以上,禅之名既未之立,禅道之实,更未之传,岂得有词章之与禅悟相契耶!乃曰:此则不然。禅非别境,即心即佛。时有今昔,心无异代,此所谓“风月无今古,情怀有浅深”也。若铄之以禅,则诗三百篇,何一而不有契于禅。如帝王世纪之载唐尧时世之《击壤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此非禅而禅,是为上乘。至若古诗十九首,处处推情入性,言下忘言而豁开灵智于了脱之境,何待禅之为名乎!他如建安诸子之诗,曹魏父子之作,莫不萧然有落寞之感,悠然兴超缠之思。如曹瞒《短歌行》之句,其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当此之时,其有感于世事变幻之莫定,慨乎盈虚消息之难测,大有情厌物累,欲罢不能之哀鸣。倘时遇马祖道一,直指见性,庶或屠刀放下,顿转杀机也欤!至若曹丕之《善哉行》,有云:“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雄,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俨然相薄寒山,敲钟唤梦之作,又何待于桑门落日,然后兴悲哉!
至若初唐开国之际,禅道未得宏开,诗风尚不大行,虞世南曾辞让唐太宗宫体诗之不当,确乎纯臣之志也。然李世民之《帝京篇》有云:“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及其《临池柳》诗云:“岸曲丝阴聚,波移带影疏,还将眉里翠,来就镜中舒。”其非诗思与禅境之将毋同乎!余如岩岩特行之臣如魏徵之诗,有:“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塞鸟,空山啼夜猿”,“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莫不与禅悦冥合,逸情境外。等而次之,才人词笔,如刘希夷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及崔涂之“绣轭香鞯夜不归,少年争认最红枝。东风一阵黄昏雨,又到繁华梦觉时”,唐彦谦之“乍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千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斜日重回头”,等作,多不胜载,何一而非即诗即禅,岂待习禅而后方有出尘解脱之隽语乎!并此转似金堂道友,盖有伫望其上下古今续编之作也。拙诗鄙俚不韵,唯承偏爱录入,诚有狗尾续貂,佛头著粪之诮,何足道哉?不足道也!
(一九七九年,台北)
释迦文佛教化,自汉明帝时流传中土,初置白马寺,经魏晋南北朝三百余年之递嬗,转易西竺“阿兰若”、“伽蓝”等旧称,兴起庵堂寺院等大小梵宇建筑,山林原野,处处皆有供人清修膜拜道场。然于苦行禅修之外,配合暮鼓晨钟乐章而为课诵者,仪礼未立。迨盛唐之世,马祖道一与百丈怀海禅师师徒创立丛林制度,拟订《百丈清规》之后,仍以禅悦清修为主,犹未闻有以唱诵为业者。间或有之,然皆以整部经文为诵修准则。清代以还,佛教寺庙流传之早晚课诵,糅集显教经文,密教咒语,甚之,禅净律等小段节文,凑泊宋词元曲余音,称为梵唱,号作修法门,实为古所未闻,于今则似未落。且其泛滥所至,甚有形同挽丐,供人凭吊唏虚而已,于僧俗学佛修持行愿,形如有关而实不切实。今应以梵唱部分,依据华严字母及悉昙遗音,取其适合时代乐章,重加厘订外,凡本舍同修,早晚应依经遵新订课本,作为正思维诵修常课,俾与行业相应,速证菩提,是为至要。愿以此功德,回向诸有情,同证无上觉。
(一九八〇年初冬,台北大乘学舍)
神通不是道,得道者未必皆有神通。道为形而上而超然于心物内外,亦通入于内外心物之总体也。神通者,不离于遍心物内外之表;故道为根本,神而通之则为外用者。迷于外用而不知归元,则离道益日远矣。是故古之得道者,未必皆为神通,即或有之,设以神通示现而使世人惑乱于神通而为道者,过莫大焉。故佛之遗教,大小乘之戒范,绝不言以神通为教化者;即此之故,益恐善世之正教而惑乱于神通,有失其正法眼藏也。
咒语不是道,但不失为万法中之一方便法门。梵文称咒语为陀罗尼,译为“总持”之意。总持者,即为归纳多义而为简易符咒之谓也。故佛之密教曰:“一切音声,皆是陀罗尼。”佛语诚言,义至显矣,其奈世智者终不能通明其真诠乎?临济禅师有言:“一语中具三玄门,一玄门中具三要义。”可为陀罗尼之总论者矣!然世智者尤不能通而明也。
经言:“八地菩萨,皆能自说陀罗尼。”然此亦为半提之教也。修证而登于第八不动地者,岂只能自说陀罗尼,即其语默动静之间,无一而非陀罗尼,何独喁喁于咒语云何哉!
中土禅宗秉承佛之心法,以不立文字言语见传于世,尤不以标奇立异之神通末术为尚。然传习至于唐宋之间,适当衰乱之世,即有如普庵印肃、灵隐道济(济公)之俦者出。独以神通咒语见称于世者,岂非祖师衣钵之骈拇指乎?其然,其不然耶?盖叔季受乱之际,人多失其知正见,不示以道之末而难以见于善世之道者,故如佛图澄辈,初皆以神通示现以拨乱而返之于正也。以此观之,普庵、道济之功,实亦翼道之圣者,何足非矣。
惟世传普庵传记所载之迹,有悖于佛法慈悲喜舍之旨者颇多,要皆为世俗误传讹语执偏之辞,杂以见浊相争胜负之言,不足为信,不尽为实也,学者须自知之,则不为辞害义矣。
今因门人周勋男远道寄书,自言将发心重印普庵禅师旧传之事迹并及其咒文,促余一言以坚其志云云。时余适奔波役于海外,久矣不事笔墨,但因其所请而勉为书数行,而述自知于其端,聊以酬其所望者。诚语无伦次,但塞责耳!所谓陀罗尼者,即非陀罗尼,是名陀罗尼。其此之谓乎否耳?
(一九八八年七月之杪寄记于香江之滨)
[1]本文系一九七二年二月六日上午,南教授应孔孟学会邀请专题演讲之讲词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