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大时代里,一切都在变,变动之中,自然乱象纷陈。变乱使凡百俱废,因之,事事都须从头整理。专就文化而言,整理固有文化,以配合新时代的要求,实在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是任重而道远的,要能耐得凄凉,甘于寂寞,在默默无闻中,散播无形的种子。耕耘不问收获,成功不必在我。必须要有香象渡河,截流而过的精神,不辞艰苦的做去。
历史文化,是我们最好的宝镜,观今鉴古,可以使我们在艰苦的岁月中,增加坚毅的信心。试追溯我们的历史,就可以发现每次大变乱中,都吸收了外来的文化,融合之后,又有一种新的光芒产生。我们如果将历来变乱时代加以划分,共有春秋战国、南北朝、五代、金元、清朝等几次文化政治上的大变动,其间如南北朝,为佛教文化输入的阶段,在我们文化思想上,经过一段较长时期的融化以后,便产生盛唐一代的灿烂光明。五代与金元时期,在文化上,虽然没有南北朝时代那样大的变动,但欧亚文化交流的迹象却历历可寻。而且中国文化传播给西方者较西方影响及于中国者为多。自清末至今百余年间,西洋文化随武力而东来,激起我们文化政治上的一连串的变革,启发我们实验实践的欲望。科学一马当先,几乎有一种趋势,将使宗教与哲学,文学与艺术,都成为它的附庸。这乃是必然的现象。我们的固有文化,在和西洋文化互相冲突后,由冲突而交流,由交流而互相融化,继之而来的一定是另一番照耀世界的新气象。目前的一切现象,乃是变化中的过程,而不是定局。但是在这股冲荡的急流中,我们既不应随波逐流,更不要畏惧趦趄。必须认清方向,把稳船舵,此时此地,应该各安本位,无论在边缘或在核心,只有勤慎明敏的各尽所能,做些整理介绍的工作。这本书的译述,便是本着这个愿望开始,希望人们明了佛法既不是宗教的迷信,也不是哲学的思想,更不是科学的囿于现实的有限知识。但是却可因之而对于宗教哲学和科学获得较深刻的认识,由此也许可以得到一些较大的启示。
依据西洋文化史的看法,人类由原始思想而形成宗教文化,复由于对宗教的反动,而有哲学思想和科学实验的产生。哲学是依据思想理论来推断人生和宇宙,科学则系从研究实验来证明宇宙和人生。所以希腊与罗马文明,都有它划时代的千秋价值。自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科学支配着这个世界,形成以工商业为重心的物质文明。一般从表面看来,科学领导文明的进步,唯我独尊,宗教和哲学,将无存在的价值。事实上,科学并非万能,物质文明的进步,并不就是文化的升华。于是在这科学飞跃进步的世界中,哲学和宗教,仍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
佛教虽然也是宗教,但是一种具有高深的哲学理论和科学实验的宗教。它的哲学理论常常超出宗教范畴以外,所以也有人说佛教是一种哲学思想,而不是宗教。佛教具有科学的实证方法,但是因为它是从人生本位去证验宇宙,所以人们会忽略它的科学基础,而仍然将它归之于宗教。可是事实上,佛教确实有科学的证验,及哲学的论据。它的哲学,是以科学为基础,去否定狭义的宗教;它的科学,是用哲学的论据,去为宗教做证明。《楞严经》为其最显著者。研究《楞严经》后,对于宗教、哲学和科学,都将会有更深刻的认识。
世间一切学问,大至宇宙,细至无间,都是为了解决身心性命的问题。也就是说,都是为了研究人生。离开人生身心性命的研讨,便不会有其他学问的存在。《楞严经》的开始,就是讲身心性命的问题。它从现实人生基本的身心说起,等于是一部从心理生理的实际体验,进而达致哲学最高原理的纲要。它虽然建立了一个真心自性的假设本体,用来别于一般现实应用的妄心,但却非一般哲学所说的纯粹唯心论。因为佛家所说的真心,包括了形而上和万有世间的一切认识与本体论。可以从人人身心性命上去实验证得,并且可以拿得出证据。不只是一种思想论辩。举凡一切宗教的,哲学的,心理学的或生理学的矛盾隔阂,都可以自其中得到解答。
人生离不开现实世间,现实世间形形色色的物质形器,究竟从何而来?这是古今中外人人所要追寻的问题。彻底相信唯心论者,事实上并不能摆脱物质世间的束缚。相信唯物论者,事实上随时随地应用的,仍然是心的作用。哲学把理念世界与物理世界勉强分作两个,科学却认为主观的世界以外,另有一个客观世界的存在。这些理论总是互相矛盾,不能统一。可是早在二千多年前,《楞严经》便很有条理、有系统地讲明心物一元的统一原理,而且不仅是一种思想理论,乃是基于我们的实际心理生理情形,加以实验证明。《楞严经》说明物理世界的形成,是由于本体功能动力所产生。因为能与量的互变,构成形器世间的客观存在;但是真如本体也仍然是个假名。它从身心的实验去证明物理世界的原理,又从物理的范围,指出身心解脱实验的理论和方法。现代自然科学的理论,大体都与它相吻合。若干年后,如果科学与哲学能够再加进步,对于《楞严经》上的理论,将会获得更多的了解。
《楞严经》上讲到宇宙的现象,指出时间有三位,空间有十位。普通应用,空间只取四位。三四四三,乘除变化,纵横交织,说明上下古今,成为宇宙万有现象变化程序的中心。五十五位和六十六位的圣位建立的程序,虽然只代表身心修养的过程;事实上,三位时间和四位空间的数理演变,也说明了宇宙万有,只是一个完整的数理世界。一点动随万变,相对基于绝对而来,矛盾基于统一而生,重重叠叠,所以有物理世界和人事世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存在。数理是自然科学的锁钥,从数理之中,发现很多基本原则,如果要了解宇宙,从数理中,可以得到惊人的指示。目前许多自然科学不能解释证实的问题,如果肯用科学家的态度,就《楞严经》中提出的要点,加以深思研究,必定会有所得。若是只把它看作是宗教的教义,或是一种哲学理论而加以轻视,便是学术文化界的一个很大不幸了。
再从佛教的立场来讨论《楞严》,很久以前就有一个预言流传着。预言《楞严经》在所有佛经中是最后流传到中国的。而当佛法衰微时,它又是最先失传的。这是预言,或是神话,姑且不去管它。但在西风东渐以后,学术界的一股疑古风气,恰与外国人处心积虑来破坏中国文化的意向相呼应。《楞严》与其他几部著名的佛经,如《圆觉经》《大乘起信论》等,便最先受到怀疑。民国初年,有人指出《楞严》是一部伪经。不过还只是说它是伪托佛说,对于真理内容,却没有轻议。可是近年有些新时代的佛学研究者,竟干脆认为《楞严》是一种真常唯心论的学说,和印度的一种外道的学理相同。讲学论道,一定会有争端,固然人能修养到圆融无碍,无学无诤,是一种很大的解脱,但是为了本经的伟大价值,使人有不能已于言者。
说《楞严经》是伪经的,近代由梁启超提出。他认为,第一,本经译文体裁的美妙,和说理的透辟,都不同于其他佛经,可能是后世禅师们所伪造。而且执笔的房融,是武则天当政时遭贬的宰相。武氏好佛,曾有伪造《大云经》的事例。房融可能为了阿附其好,所以才奉上翻译的《楞严经》,为的是重邀宠信。此经呈上武氏以后,一直被收藏于内廷,当时民间并未流通,所以说其为伪造的可能性很大。第二,《楞严经》中谈到人天境界,其中述及十种仙,梁氏认为根本就是有意驳斥道教的神仙,因为该经所说的仙道内容,与道教的神仙,非常相像。
梁氏是当时的权威学者,素为世人所崇敬。他一举此说,随声附和者,大有人在。固然反对此说者也很多,不过都是一鳞半爪的片段意见。一九五三年《学术》季刊第五卷第一期,载有罗香林先生著的《唐相房融在粤笔受首楞严经翻译考》一文。列举考证资料很多,态度与论证,也都很平实,足可为这一种学案的辨证资料。我认为梁氏的说法,事实上过于臆测与武断。因为梁氏对佛法的研究,为时较晚,并无深刻的工夫和造诣。试读《谭嗣同全集》里所载的任公对谭公诗词关于佛学的注释便知。本经译者房融,是唐初开国宰相房玄龄族系,房氏族对于佛法,素有研究,玄奘法师回国后的译经事业,唐太宗都交与房玄龄去办理。房融对于佛法的造诣和文学的修养,家学渊源,其所译经文自较他经为优美,乃是很自然的事;倘因此就指斥他为阿谀武氏而伪造《楞严》,未免轻率入人于罪,那是万万不可的。与其说《楞严》辞句太美,有伪造的嫌疑,毋宁说译者太过重于文学修辞,不免有些地方过于古奥。
依照梁氏第一点来说:我们都知道藏文的佛经,在初唐时代,也是直接由梵文翻译而成,并非取材于内地的中文佛经。藏文佛经里,却有《楞严经》的译本。西藏密宗所传的“大白伞盖咒”,也就是“楞严咒”的一部分。这对于梁氏的第一点怀疑,可以说是很有力的解答。至于说《楞严经》中所说的十种仙,相同于道教的神仙,那是因为梁氏没有研究过印度婆罗门和瑜伽术的修炼方法,中国的神仙方士之术,一部分与这两种方法和目的,完全相同。是否是殊途同归,这又是学术上的大问题,不必在此讨论。但是仙人的名称及事实,和罗汉这个名词一样,并不是释迦佛所创立。在佛教之先,印度婆罗门的沙门和瑜伽士们,已经早有阿罗汉或仙人的名称存在。译者就我们传统文化,即以仙人名之,犹如唐人译称佛为大觉金仙一样。绝不可以将一切具有神仙之名实者,都搜为我们文化的特产。这对于梁氏所提出的第二点,也是很有力的驳斥。
而且就治学方法来说,疑古自必须考据,但是偏重或迷信于考据,则有时会发生很大的错误和过失。考据是一种死的方法,它依赖于或然性的陈年往迹,而又根据变动无常的人心思想去推断。人们自己日常的言行和亲历的事物,因时间空间世事的变迁,还会随时随地走了样,何况要远追昔人的陈迹,以现代观念去判断环境不同的古人呢?人们可以从考据方法中求得某一种知识,但是智慧并不必从考据中得来,它是要靠理论和实验去证得的。如果拼命去钻考据的牛角尖,很可能流于矫枉过正之弊。
说《楞严经》是真常唯心论的外道理论,这是晚近二三十年中新佛学研究派的论调。持此论者只是在研究佛学,而并非实验修持佛法。他们把佛学当作学术思想来研究,却忽略了有如科学实验的修证精神。而且这些理论,大多是根据日本式的佛学思想路线而来,在日本,真正佛法的精神早已变质。学佛的人为了避重就轻,曲学取巧,竟自舍本逐末,实在是不智之甚。其中有些甚至说禅宗也是根据真常唯心论,同样属于神我外道的见解。实际上,禅宗重在证悟自性,并不是证得神我。这些不值一辩,明眼人自知审择。《楞严》的确说出一个常住真心,但是它也明白解说了那是为的有别于妄心而勉强假设的,随着假设,立刻又提醒点破,只要仔细研究,就可以明白它的真义。举一个扼要的例来说,如本经佛说的偈语:“言妄显诸真,真妄同二妄。”岂不是很明显地证明《楞严》并不是真常唯心论吗?总之,痴慢与疑,也正是佛说为大智慧解脱积重难返的障碍;如果纯粹站在哲学研究立场,自有他的辩证、怀疑、批判的看法。如果站在佛法的立场,就有些不同了。学佛的人若不首先虚心辨别,又不肯力行证验,只是人云亦云,实在是很危险的偏差。佛说在我法中出家,却来毁我正法,那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生在这个时代里,个人的遭遇,和世事的动乱,真是瞬息万变,往往使人茫然不知所之。整个世界和全体人类,都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夹缝里生活着。无论是科学、哲学和宗教,都在寻求人生的真理,都想求得智慧的解脱。这本书译成于拂逆困穷的艰苦岁月中,如果读者由此而悟得真实智慧解脱的真理,使这个颠倒梦幻似的人生世界,能升华到恬静安乐的真善美之领域,就是我所馨香祷祝的了。
关于本书译述的几点要旨,也可以说是凡例,并此附志于后:
(1)本书只取《楞严经》的大意,用语体述明,以供研究者的参考,并非依据每一文句而译。希望由本书而通晓原经的大意,减少文字与专门术语的困难,使一般人都能理解。
(2)特有名辞的解释,力求简要明白;如要详解,可自查佛学辞典。
(3)原文有难舍之处,就依旧引用,加‘’号以分别之。遇到有待疏解之处,自己加以疏通的意见,就用()号,表明只是个人一得的见解,提供参考而已。
(4)本书依照现代方式,在眉批处加注章节,既为了便利于一般的阅读习惯,同时也等于给《楞严经》列出一个纲要。只要一查目录,就可以明了各章节的内容要点,并且对全部《楞严》大意,也可以有一个概念了。
(5)关于《楞严经》原文的精义,与修持原理方法有连带关系者,另集为《楞严法要串珠》一篇,由杨管北居士发心恭录制版附后,有如从酥酪中提炼出醍醐,尝其一滴,便得精华。
(6)本书译述大意,只向自己负责,不敢说就是佛的原意。读者如有怀疑处,还请仔细研究原经。
(7)为了小心求得正确的定本,本书暂时保留版权,以便于汇集海内贤智大德的指正。待经过慎审考订,决定再无疑义时,版权就不再保留,俾广流通。
(一九六〇年,台北)
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昏扰扰相。以为心性。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沤体。目为全潮。穷尽瀛渤。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毫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离一切相。即一切法。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殊不能知生灭去来。本如来藏。常住妙明。不动周圆。妙真如性。性真常中。求于去来迷悟生死。了无所得。当知了别见闻觉知。圆满湛然。性非所从。兼彼虚空地水火风。均名七大。性真圆融。皆如来藏。本无生灭。一切世间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圆。含裹十方。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方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背觉合尘。故发尘劳。有世间相。而如来藏唯妙觉明。圆照法界。是故于中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小中现大。大中现小。不动道场。遍十方界。身含十方无尽虚空。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灭尘合觉。故发真如妙觉明性。心中狂性自歇。歇即菩提。胜净明心。本周法界。不从人得。随拔一根。脱黏内伏。伏归元真。发本明耀。诸余五黏。应拔圆脱。不由前尘所起知见。明不循根。寄根明发。由是六根互相为用。若弃生灭。守于真常。常光现前。根尘识心。应时销落。想相为尘。识情为垢。二俱远离。则汝法眼应时清明。云何不成无上知觉。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无漏真净。于外六尘。不多流逸。因不流逸。旋元自归。尘既不缘。根无所偶。反流全一。六用不行。十方国土。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获大安稳。一切如来密圆净妙。皆现其中。是人即获无生法忍。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皆悉销殒。圆明精心。于中发化。如净琉璃。内含宝月。圆满菩提。归无所得。生因识有。灭从色除。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汝坐道场。销落诸念。其念若尽。则诸离念一切精明。动静不移。忆忘如一。当住此处。入三摩提。如明目人。处大幽暗。精性妙净。心未发光。此则名为色阴区宇。若目明朗。十方洞开。无复幽黯。名色阴尽。是人则能超越劫浊。观其所由。坚固妄想以为其本。
彼善男子。修三摩提。奢摩他中。色阴尽者。见诸佛心。如明镜中。显现其像。若有所得而未能用。犹如魇人。手足宛然。见闻不惑。心触客邪而不能动。此则名为受阴区宇。若魇咎歇。其心离身。反观其面。去住自由。无复留碍。名受阴尽。是人则能超越见浊。观其所由。虚明妄想以为其本。
彼善男子。修三摩提。受阴尽者。虽未漏尽。心离其形。如鸟出笼。已能成就。从是凡身。上历菩萨六十圣位。得意生身。随往无碍。譬如有人。熟寐寱言。是人虽则无别所知。其言已成音韵伦次。令不寐者。咸悟其语。此则名为想阴区宇。若动念尽。浮想消除。于觉明心。如去尘垢。一伦生死。首尾圆照。名想阴尽。是人则能超烦恼浊。观其所由。融通妄想以为其本。
彼善男子。修三摩提。想阴尽者。是人平常梦想消灭。寤寐恒一。觉明虚静。犹如晴空。无复粗重。前尘影事。观诸世间大地山河。如镜鉴明。来无所粘。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生灭根元。从此披露。见诸十方十二众生。毕殚其类。虽未通其各命由绪。见同生基。犹如野马。熠熠清扰。为浮根尘究竟枢穴。此则名为行阴区宇。若此清扰熠熠元性。性入元澄。一澄元习。如波澜灭。化为澄水。名行阴尽。是人则能超众生浊。观其所由。幽隐妄想以为其本。
彼善男子。修三摩提。行阴尽者。诸世间性。幽清扰动。同分生机。倏然隳裂。沈细纲纽。补特伽罗。酬业深脉。感应悬绝。于涅槃天。将大明悟。如鸡后鸣。瞻顾东方。已有精色。六根虚静。无复驰逸。内外湛明。入无所入。深达十方十二种类。受命元由。观由执元。诸类不召。于十方界。已获其同。精色不沉。发现幽秘。此则名为识阴区宇。若于群召已获同中。销磨六门。合开成就。见闻通邻。互用清净。十方世界。及与身心。如吠琉璃。内外明彻。名识阴尽。是人则能超越命浊。观其所由。罔象虚无。颠倒妄想以为其本。
汝等存心。秉如来道。将此法门。于我灭后。传示末世。普令众生觉了斯义。无令见魔。自作沈孳。保绥哀救。销息邪缘。令其身心入佛知见。从始成就。不遭歧路。
精真妙明。本觉圆净。非留死生。及诸尘垢。乃至虚空。皆因妄想之所生起。斯元本觉妙明精真。妄以发生诸器世间。如演若多。迷头认影。妄元无因。于妄想中。立因缘性。迷因缘者。称为自然。彼虚空性。犹实幻生。因缘自然。皆是众生妄心计度。阿难。知妄所起。说妄因缘。若妄元无。说妄因缘。元无所有。何况不知。推自然者。是故如来与汝发明。五阴本因。同是妄想。
是五受阴。五妄想成。汝今欲知因界浅深。唯色与空。是色边际。唯触及离。是受边际。唯记与忘。是想边际。唯灭与生。是行边际。湛入合湛。归识边际。此五阴元。重叠生起。生因识有。灭从色除。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一九七八年正月,岁次戊午,适余掩室已过一年之期,老古出版社亦已成立一年,乃发起重印《楞严大义》第五版,决心增排原经文相互对照,便利读者之研究查证。当经编辑部同仁李淑君、张明真、戴玉娟校定。原文采用慧因法师所编《楞严经易读简注》之版本为准,校以台湾印经处历年影印昔日上海佛学书局版本,互相资证,然后统由戴玉娟悉心校排,费时三月余,方蒇其事。
今当其送审之际,有感专事修证佛法者之歧路,特将第九、第十两卷中。“五阴解脱次第”之法要,增辑于初译完稿时所缀《串珠》之后,以期有利末法时世之依法行者,是所祈顾。谨以此志胜缘。
(一九七八年,台北)
芸芸众生,茫茫世界,无论入世或出世的。一切宗教,哲学,乃至科学等,其最高目的,都是为了追求人生和宇宙的真理。但真理必是绝对的,真实不虚的,并且是可以由智慧而寻思求证得到的。因此世人才去探寻宗教的义理,追求哲学的睿思。我也曾经为此努力多年,涉猎的愈多,怀疑也因之愈甚。最后,终于在佛法里,解决了知识欲求的疑惑,才算心安理得。但佛经浩如烟海,初涉佛学,要求得佛法中心要领,实在无从着手。有条理,有系统,而且能够概括佛法精要的,只有《楞严经》,可算是一部综合佛法要领的经典。明儒推崇此经,曾有“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的颂辞,其伟大价值可以概见。然因译者的文辞古奥,使佛法义理,愈形晦涩,学者往往望而却步。多年以来,我一直期望有人把它译为语体,普利大众。为此每每鼓励朋辈,发愤为之。但以高明者既不屑为,要做的又力有未逮,这个期望遂始终没有实现。
避世东来,匆匆十一寒暑,其间曾开《楞严》讲席五次,愈觉此举的迫切需要。去年秋末的一个晚上,讲罢《楞严》,台湾大学助教徐玉标先生,与师范大学巫文芳同学,同在我斗室内闲谈,又讲到这个问题。他们希望我亲自动手译述,我说自己有三个心戒,所以迟延至今。第一,译述经文,不可冒昧恃才。尤其佛法,首先重在实证,不能但作学术思想来看。即或证得实相,又须仰仗文字以达意。所以古人对于此事,曾有一句名言,谓“依文解义,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允为魔说”。如唐代宗时,一供奉谒慧忠国师,自云要注《思益经》。国师说,要注经必须会得佛意。他说:不会佛意,何以注经。国师就命侍者盛一碗水,中间放七粒米,碗面安一支箸,问他是什么意?他无语可对。国师说:你连老僧意都不会,何况佛意?由此可见注经的不易。我也唯恐佛头着粪,不敢率尔操觚。第二,从前受蜀中一前辈学者嘱咐云:人心世道,都由学术思想而转移。文字是表达学术思想的利器,可以利人,亦可以害人。聪明的思想,配合动人的文辞,足可鼓舞视听,成名一时。但现在世界上邪说横行,思想紊乱,推原祸始,都是学术思想制造出来的。如果没有真知灼见,切勿只图一时快意,舞文弄墨。从此我对文字就非常戒惧,二十年来,无论处在何种境遇,总是只求潜修默行。中间一度,几乎完全摒弃文字而不用,至于胸无点墨之境。现在前人虽已作古,但言犹在耳,还是拳拳服膺,不敢孟浪。第三,向来处事习惯,既经决定方针,必竭全力以赴。自参究心宗以后,常觉行业不足。习静既久,耽嗜疏懒为乐。偶或动写作兴趣,就会想到德山说的:“穷诸玄辩,如一毫置于太虚。彻世机枢,似一滴投于巨壑。”便又默然搁笔了。徐、巫二位听了,认为是搪塞的遁词,遂说但要我来口述,他们当下记录,以免我写作的麻烦。我想这样可以试而为之,就随便答应下来。起初是把每句文辞意义,逐字逐句翻成白话,所以字斟句酌,不胜其繁。过了三天,萧正之先生来访,又谈到此事。他认为佛法被人误解,也正如其他宗教一样,病在不肯脱掉宗教神秘的色彩,所以不能学术化,大众化。不如撷取其精华,发挥其要义,比较容易使人了解。我同意他的意见,为切合时代的要求,就改了方式,但用语体来述说它的大义,而且尽可能纯粹保留原文字句的意义。糅合翻译和解释两种作用,定名为《楞严大义讲话》。而徐、巫二位,因学校开学事忙,不能兼顾,我只有自己担起这副担子。起初预计三个月可以全部完成,不料日间忙于俗务和宾客酬应,必须到深夜更阑,方能灯前执笔。虽然每至连宵不寐,仍然拖到今年初夏,才得完成全稿。
每一事的成功,却须仰仗许多助缘。这本书的完成,也不外此例。当我写了一半的时候,杨管北居士闻知此事,即发心共同完成此一愿望,预定由他集资印出赠送,以广弘扬。对篇章编排方面,他并且提供了若干意见,这对于本书顺利问世,是一有力的助缘。刘世纶(叶曼)也立志襄助此事,在此半年期间,朝夕为之校阅原经和译稿,虽风雨而无阻。每因一字一句地斟酌,往返商量数次方定。虽值出国行期匆促,仍于百忙中竟成其事。其他如杨啸伊夫妇为之安排稿纸。韩长沂居士为之誊清全稿,查考注释,并自动发心负总校对之责。所以在印刷校对方面,我可以省却许多心力。有这许多自发的至诚,乃益增加我的努力。程沧波先生又为总阅原稿一遍,并为文跋其后,且提议改为今名,在此同致谢意。此外,去年秋间,张起钧教授赴美国华盛顿大学讲学之先,曾留赠名笔一枝,希望他返国之时,能够看到我一部著作。虽然没有写出如他所预期的那本书,但这本书的完成,曾数易其稿,都用这支笔来写成,也可说是不负其所望,故志之以为纪念。张翰书教授、朱亚贤居士、巫文芳小友、邵君圆舫、龚君健群,有的协助抄写,有的分神校阅,或多或少,都贡献过心力,并笔之以志胜缘之难得。萧天石、鲁宽缘两位居士,曾提议要附印原经,以便读者对照研究。但因印刷不便,所以未能依照他们的雅教,谨致歉意。最后,接洽印刷事务,多蒙妙然、悟一两位法师的帮忙,感谢无量。
这本书的译述,只能算是一得之见,一家之言,不敢说是完全符合原经意旨。但开此风气之先,作为抛砖引玉。希望海内外积学有道之士,因此而有更完善的译本出现,以阐扬内典的精英,为新时代的明灯,庶可减少我狂妄的罪责。这诚是我薰香沐祷,衷心引领企望的。乃说偈曰:
白话出,《楞经》没。愿其不灭,故作此说。
为世明灯,照百千劫。无尽众生,同登觉阙。
(一九六〇年孟秋,台北)
《楞伽经》,它在全部佛法与佛学中,无论思想、理论或修证方法,显见都是一部很主要的宝典。中国研究法相唯识的学者,把它列为“五经十一论”的重心,凡有志唯识学者,必须要熟悉深知。但注重性宗的学者,也势所必读,尤其标榜传佛心印、不立文字的禅宗,自达摩大师东来传法的初期,同时即交付《楞伽经》印心,所以无论研究佛学教理,或直求修证的人,对于《楞伽经》若不作深入的探讨,是很遗憾的事。
《楞伽》的译本,共有三种:
(1)宋译(公元四四三年间刘宋时代):求那跋陀罗翻译的《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计四卷。
(2)魏译(公元五一三年间):菩提流支翻译的《入楞伽经》,计十卷。
(3)唐译(公元七〇〇年间):实叉难陀翻译的《大乘入楞伽经》,计七卷。
普通流行法本,都以宋译为准。
本经无论哪种翻译,义理系统和文字结构,都难使人晓畅了达。前人尽心竭力,想把高深的佛理,译成显明章句,要使人普遍明白它的真义,而结果愈读愈难懂,岂非背道而驰,有违初衷。有人说,佛法本身,固然高深莫测,不可思议,但译文的艰涩,读之如对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这也是读不懂《楞伽经》的一个主要原因。其实,本经的难通之处,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译文的晦涩,因为《楞伽》奥义,本为融通性相之学,指示空有不异的事理,说明理论与修证的实际,必须通达因明(逻辑),善于分别法相,精思入神,归于第一义谛。同时要从真修实证入手,会之于心,然后方可探骊索珠,窥其堂奥。
无论中西文化,时代愈向上推,所有圣哲的遗教,大多是问答记录,纯用语录体裁,朴实无华,精深简要。时代愈向后降,浮华愈盛,洋洋洒洒,美不胜收,实则有的言中无物,使人读了就想忘去为快。可是习惯于浮华的人,对于古典经籍,反而大笑却走,真是不笑不足以为道了。《楞伽经》当然也是问答题材的语录体裁,粗看漫无头绪,不知所云,细究也是条分缕析,自然有其规律,只要将它先后次序把握得住,就不难发现它的系统分明,陈义高深。不过,读《楞伽》极需慎思明辨,严谨分析,然后归纳论据,融会于心,才会了解它的头绪,它可以说是一部佛法哲学化的典籍(本经大义的纲要,随手已列了一张体系表)。他如《解深密》《楞严经》等,条理井然,层层转进,使人有抽丝剥茧之趣,可以说是佛法科学化的典籍。《阿弥陀》《无量寿观》及《密严》等经,神变难思,庄严深邃,唯信可入,又可以说是佛法宗教化的典籍。所以研究《楞伽》,势须具备有探索哲学、习惯思辨的素养,才可望其涯岸。
《楞伽经》的开始,首先由大慧大士随意发问,提出了一百多个问题,其中有关于人生的、宇宙的、物理的、人文的,如果就每一个题目发挥,可以作为一部百科论文的综合典籍,并不只限于佛学本身的范围。而且这些问题,也都是古今中外,人人心目中的疑问,不仅只是佛家的需求。倘使先看了这些问题,觉得来势汹涌,好像后面将大有热闹可瞧,谁知吾佛世尊,却不随题作答,信手一搁,翻而直截了当地说心、说性、说相,依然引向形而上的第一义谛,所以难免有人认为大有答非所问的感觉。实则,本经的宗旨,主要在于直指人生的身心性命,与宇宙万象的根本体性。自然物理的也好、精神思想的也好,不管哪一方面的问题,都基于人们面对现实世界,因现象的感觉或观察而来,这就是佛法所谓的相。要是循名辨相,万汇纷纭,毕竟永无止境。即使分析到最后的止境,或为物理的,或为精神的,必然会归根结柢,反求之于形而上万物的本来而后可。因此吾佛世尊才由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加以析辨,指出一个心物实际的“如来藏识”作为总答,此所以本经为后世法相学者视为唯识宗宝典的原因。
自佛灭以后,唯识法相之学,随时代的推进而昌明鼎盛,佛法大小乘的经论,也可以纯从唯识观点而概括它的体系,不幸远自印度,近及中国,乃至东方其他转译各国的佛学,却因此而有“胜义有”与“毕竟空”的学术异同的争论,历两千余年不衰,这诚非释迦当初所乐闻的。殊不知“如来藏识”,转成本来净相,便更名为“真如”,由薰习种性,便名为“如来藏”,此中毕竟无我,非物非心,何尝一定说为胜义之有呢?所以在《解深密经》中,佛便说:“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同一道理,佛说般若方面,一切法如梦如幻,无去无来,而性空无相,又真实不虚,他又何尝定说为毕竟的空呢?倘肯再深一层体认修证,可谓法相唯识的说法,却是破相破执,才是彻底说空的佛法。般若的说法,倒是老实称性而谈,指示一个如来自性,跃然欲出呢!
但无论如何说法,佛法的说心说性,说有说空,乃至说一真如自性,或非真如自性,它所指形而上的体性,如何统摄心物两面的万有群象?乃至形而上与形而下物理世界的关联枢纽,始终没有具体的实说。而且到底是偏向于唯心唯识的理论为多,这也是使人不无遗憾的事。如果在这个问题的关键上,进一步剖析得更明白,那么,后世以至现代的唯心唯物哲学观点的争辩,应该已无必要,可以免除世界人类一个长期的浩劫,这岂不是人文思想的一件大事吗?唐代玄奘法师曾经著《八识规矩颂》,归纳阿赖耶识的内义,说它“受熏持种根身器,去后来先做主公”。而一般佛学,除了注重在根身,和去后来先做主公的寻讨以外,绝少向器世界(物理世界)的关系上,肯做有系统而追根究底的研究,所以佛法在现代哲学和科学上,不能发挥更大的光芒。也可说是抛弃自家宝藏不顾,缺乏科学和哲学的素养,没有把大小乘所以经论中的真义贯串起来,非常可惜。如果稍能摆脱一些浓厚而无谓的宗教习气,多向这一面着眼,那对于现实的人间世,和将来的世界,可能贡献更大;我想,这应该是合于佛心,当会得到吾佛世尊的会心微笑吧!倘使要想向这个方向研究,那对于《华严经》与《瑜伽师地论》等,有关于心识如何建立而形成这个世界的道理,应该多多努力寻探,便会不负所望的。
反之,说到参禅直求修证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通宗不通教,于是许多在意根下立定足根,或在独影境上依他起用,就相随境界而转;或著清静、或无;或认光明、尔焰;或乐机辩纵横;或死守古人言句。殊不知参禅,也仅是佛法求证的初学入门方法,不必故自鸣高,不肯印证教理,得少为足,便以为是。这同一般浅见误解唯识学说者,认为“诸法无自性”,或“一切无自性”,自己未加修证体认,便说禅宗的明心见性是邪说,都同样犯了莫大的错误。须知“诸法无自性”“一切无自性”,这个观念,是指宇宙万有的现象界中,一切形器群象,或心理思想分别所生的种种知见,都没有一个固定自存,或永恒不变的独立自性。这些一切万象,统统是“如来藏”中的变相而已,所以说它“无自性”。《华严经》所谓:“一切皆从法界流,一切还归于法界”,便是这个意思。如有人对法相唯识的著作或说法,已经有此误解者,不妨酌加修正,以免堕在自误误人、错解佛法的过失中,我当在此合掌曲躬,殷勤劝请。
一九六〇年,月到中秋分外明的时候,《楞严大义》的译述和出版,初次告一段落,又兴起想要著述《楞伽大义》的念头。有一天,在北投奇岩精舍讲述《华严》会上,杨管北居士也提出这个建议,而且他的夫人方菊仙女士,发心购赠两只上等钢笔,回向般若成就。因缘凑泊,就一鼓作气,从事本书的译述。自庚子重阳后开始,历冬徂春,谨慎研思,不间寒暑昼夜,直到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二日,夏历岁次辛丑四月二十九日之夜,粗完初稿。在这七八个月著述的过程中,覃思精研,有难通未妥的地方,唯有冥坐入寂,求证于实际理地,而得融会贯通,那时我正寓居一个菜市场中,环境愦闹,腥臊污秽堆积,在五浊陋室的环境里,做此佛事,其中况味,忆之令人哑然失笑!处于这种情景十多年来,已能习惯成自然,而没有净秽的拣别了。只有一次冬夜挥笔,感触正法陵夷,邪见弃斥,人心陷溺的现况,却情不自禁,感作绝句四首,题为庚子冬夜译经即赋,虽如幻梦空花,姑录之以为纪念。其一:“风雨漫天岁又除,泥涂曳尾说三车。崖巉未许空生坐,输与能仁自著书。”其二:“灵鹫风高梦里寻,传灯独自度金针。依稀昔日祗园会,犹是今宵弄墨心。”其三:“无著天亲去未来,眼前兜率路崔嵬。人间论议与谁证,稽首灵山意已摧。”其四:“青山入梦照平湖,外我为谁倾此壶。彻夜翻经忘已晓,不知霜雪上头颅。”
本书的著述,参考《楞伽》三种原译本,而仍以流通本的《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为据,但译义取裁,则彼此互采其长,以求信达。遇有觉得需加申述之处,便随笔自加附论标记,说明个人的见解,表示只向自己负责而已。后来有人要求多加些附论,实在再提不起精神了。这次述著,除了杨管北居士夫妇的发心外,还有若干人的出力,他们的发心功德,不可泯灭。台大农化系讲师朱文光,购赠稿纸千张,而且负责誊清和校对,查订附加注解,奔走工作,任劳任怨,虽然他向来缄默无闻,不违如愚,但这多年来,旦夕相处,从来不因我的过于严格而引生退意,甚之,他作了许多功德事,也是为善无近名的。但到本经出版时,他已留学美国,来信还自谓惜未尽力。其余如师大学生陈美智、汤珊先,都曾为誊稿抄写出过力。中国文化研究所的研究生吴怡,也曾为本书参加过润文,和提出质疑的工作。韩长沂居士负责出版总校对。最后,程沧波居士为之作序。这些都是和本书著述完成及出版,有直接关系的人和事,故记叙真相,作为雪泥鸿爪的前尘留影。
本书述著完成以后,对于文字因缘,淡到索然无味,也许是具生禀赋中的旧病,素来作为,但凭兴趣,兴尽即中途而废,不顾任何诟责,或者因人过中年,阅历愈深,遇事反易衰退,故原稿抄好一搁,首尾又是四年了。在这四年中间,也写作过儒、道两家的一些学术著作,但都是时作时辍,兴趣索然。甚之觉得著述都是多余的事,反而后悔以前动笔的孟浪。每念德山禅师说的:“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实在是至理名言,很想自己毁之为快。引用佛家语来说,可谓小乘之念,随时油然而生。故对本书的出版,一延再延。今年春正,禅集法会方毕,杨管北居士又提出此事,并且说,为回向他先慈薛太夫人,要独自捐资印刷本书五千部,赠送结缘,藉资冥福,所以今日才有本书的问世。始终成其事者,为杨管北居士,经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我但任兴而为,得失是非,都了不相涉,只是对本书的译文,仍然不如理想的畅达,确很遗憾。倘使将来触动修整的兴趣,再为本书未能尽善的缺憾处,重作一番补过工夫。但排印中间,又为误罹自疾而耽搁了七八个月,深感业重障深,蒇事之难。本来要替本经与唯识法相的关系,及性相两宗的互通之处,作一篇简单的纲要,但又觉得多事著述,徒费笔墨纸张,于人于世,毕竟没有多大益处,所以便懒得提笔。唯在前贤著述中,寻出范古农居士述《八识规矩颂贯珠解》,附印于次,以便学者对唯识法相,有一基本认识,可以由此入门,研究性相的异同,契入经藏。
(一九六五年,台北)
大乘佛法,以菩提解脱为先。《金刚经》者,为般若解脱道之中坚。自梵本翻译华言,先后计有七种译本。通常流行习诵者,皆以姚秦时代鸠摩罗什法师译本为准。原译本无品数之分,拈提品名者,实由梁昭明太子所作也。分品虽似割裂,然提纲醒目,叮咛后学,确甚有功。余初学佛,亦由此经起信,故于般若因缘,更感殊胜。偈颂之作,乃昔年掩室山中时之寱语,鄙陋不文,不足为训。且偈语不必尽依诗律,心有所感,即信口吟成,不知所云。今因友辈偏爱,促予付梓问世,贻笑方家,染污般若,难免罪过。
禅宗自达摩大师初传心印,当时咐嘱,并授《楞伽经》以印证心法。迨五祖以后,方改以《金刚般若经》为法印。六祖因之,广宏般若,禅宗又号称为“般若宗”者,盖自此因缘始也。禅宗源于释迦文佛之亲授,自东来数传以后,托胎般若,含融中华文物之精英,家风屡易,蜕变宗教情调而归于平常日用之间者,《金刚般若经》之影响,最为有力。然谛观本经首从文佛行持,极其平常之穿衣吃饭说起,绝非高推圣境,诞托虚玄者可比。其与后世宗风担柴运水,举饼吃茶,事无二致。审夫世出世间事物,参详谛当,智行相应,理事明了,虽奇特虚玄者,亦至为平实。苟愚顽罔思,虽至平实者亦极其玄妙。
即作颂了,乃复不揣谬见,随品数之分,更为拈提经偈所关大旨,用醒眉目,俾知偈颂出处。
第一,法会因由分。如经所云,佛于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此正说明本经述说释迦文佛住世教化之时,行极平实,更无奇特。一如常人穿衣吃饭,洗足敷座。并非云生足下,顶现圆光。
第二,善现起请分。正当佛自安座事了,时有长老须菩提(华言译其名字,另一意义为善现)即从大众中起而问法。问云: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咐嘱诸菩萨。若使有善男信女,发心求无上正等正觉者,应该如何住在此一初发自觉清净之正信心境中,应该如何降伏一切妄想烦恼之心。而本经所记佛之答语,极其有味,异常巧妙,但重复须菩提之问语云: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咐嘱诸菩萨。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初无加上许多说法。及须菩提长者唠叨不休,继续而说:唯然!世尊,愿乐欲闻。方引出以后若干经文,横说竖说,刹说众生说矣。其实,本经全部重心,在于善护念三字。无论圣人与凡夫,但能善护初心一念清净,则初发心即成正觉。苟善护此一清净正念,则往后文长,皆成剩语矣。
第三,大乘正宗分。正以凡夫众生,不能善护其善念,学佛中人,不能放下我证涅槃佛果,我在度人之相。则等同世间凡人,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样样不能放下,同为大病。若放却此世出世间诸相,岂非是一个无事凡夫,逍遥自在,快乐无忧,行同诸佛。
第四,妙行无住分。故佛于放下四相之后,乃说,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令此心犹如虚空。所谓布施者,内舍放诸缘之相,法施众生,外施舍身心财物,以济众生是也。功高万世,不住功相。德侔天地,不着德相。方为真布施也。
第五,如理实见分。到此又说,不可以身相见如来。故佛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无奈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殊堪一叹。
第六,正信希有分。因此再三叮咛,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能生信心,以此为实。诚为希有之正信也。
第七,无得无说分。继而说明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所以者何?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第八,依法出生分。于是提出持经说法之福德,无有自性之相可着,其广博犹如虚空。故云: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
第九,一相无相分。不但福德功勋,犹如幻化。即如四果声闻,亦不能着意圆成。但了无相、无着、无愿之旨,可以当下释然一切经论教义之旨矣。
第十,庄严净土分。但应如此生清净心,如经所云: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可谓明白晓畅之至。
第十一,无为福胜分。到此又复重申无为福胜,凡有为者,皆是世间尘滓之事,岂不当下爽然若失矣!
第十二,尊重正教分。义如品名,不必拈提。
第十三,如法受持分。乃知般若无知,法身无相,然后可以降伏镜里魔军,大作梦中佛事矣。
第十四,离相寂灭分。于是重申玄旨,乃言: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又说: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实相即是非相。如来所得法,此法无实无虚云云。
第十五,持经功德分。义如品名,不必拈提。
第十六,能净业障分。义如品名,不必拈提。
第十七,究竟无我分。经云:如来者,即诸法如义。如来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于是中无实无虚。是故如来说,一切法皆是佛法。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如来说名真是菩萨。毕竟还是要人自无我相,方与佛法相应。
第十八,一体同观分。经云: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第十九,法界通化分。莫以世间求福德之心而求佛法,是为至要。
第二十,离色离相分。经云:如来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第二十一,非说所说分。经云: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第二十二,无法可得分。经云: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第二十三,净心行善分。义如品名,不必拈提。
第二十四,福智无比分。义如品名,不必拈提。
第二十五,化无所化分。义如品名,不必拈提。
第二十六,法身非相分。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第二十七,无断无灭分。经云: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说断灭相。
第二十八,不受不贪分。经云:菩萨所作福德,不应贪着,是故说不受福德。
第二十九,威仪寂静分。经云: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第三十,一合理相分。经云: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一合相。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
第三十一,知见不生分。义如品名,不必拈提。
第三十二,应化非真分。经云: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九六八年,台北)
释迦文佛一代时教,若不自东汉以后而传入中国,则将早随印度本土文化而沦丧殆尽。佛教输入中国,在魏、晋以后,若无达摩一系禅宗之崛起,亦将随南北朝之衰乱而心法无遗矣。故中国文化与佛教,正当盛唐之兴隆而卓然挺拔,良有以也。
但自晚唐五代之际,禅佛而有五宗七派之门庭设施,则已由盛而衰,势必入于儒道而相互依存,蜕异竞秀。因之而有宋代理学之突出,神仙丹道之辉耀,亦势易时变之必然也。过此以还,迨于明代中叶,左右佛老而汇集于理学心宗,则有阳明王学之作。当此之时,禅门佛子从王学而入道者,颇不乏人。
及乎明季末期,身为知识分子之儒冠学者,颇非王学之滥而欲规正于禅,但又鄙薄禅僧而不为,独以居士身而手提禅宗正令者,因而风起,如田素庵、李卓吾、瞿汝稷、曾凤仪辈,皆以当时名士而标示学佛,且为士大夫之所非议者,其数不少。其间尤以李卓吾之得罪名教中人,遭逢不幸,最为可哀。
由此禅宗与理学,随宋明朝代之异易,亦转为入世应用之学,或为文词慧业而肆其智辩者,则有冯梦龙、李笠翁、金圣叹,似皆承其余绪而故示跌宕也。
但禅佛正宗法印,几已荡然无存,师僧中虽有密云悟以及憨山、达观少数几人撑持门户,殆亦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耶。由此而及清初,能振兴禅宗,高提正印而扫荡阴霾者,有之,唯雍正一人而已。惜乎!身为帝王身,应为帝王身而得度者,恐终难得其人矣。今因学子周勋男之请,嘱为明末曾凤仪所辑《金刚、楞伽、楞严三经宗通》再版为序,旅泊中人,尘劳繁剧,实已无暇及此。然因其再三催促,简书禅佛宗乘之衍变如此,则可知曾氏之辑,固有其独具匠心,足资千古者。非大心开士,曷能作此,应为随喜赞叹,是法住法位云尔!
(辛未年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八日记于香江)
释迦文佛一代时教,综罗万辨,旨在求证超迈人间世与物理世界之交缚,然后和顺真俗而升腾情性。后之分疏其言思部类,因而有人天之际,大小道乘之差别。究其源本,理则圆融,事无二致。迨迦文寂灭,授受差歧,渴饮分河,门庭嶷立,玄灵罔象,尽成捉影分光,藏椟遗珠,竞取支离破碎。于是有龙树大士者,崛然兴起,理其繁芜,整其脉络,浸假曼衍,而有般若、中观、唯识、法相、禅、净、律、密等教法,悖如并行。而箭柱簇锋,枝枝贯串于华藏;云辉彩霭,光光缕集于日轮。猗欤!懋哉!讵能透视?
及乎教归中土,灿烂于盛唐之世,蓓蕾结实,花蕊纷披,法苑敷陈,封蹊互涉,虽百世争放,而群伦莫统。洎杜顺、智俨、法藏、澄观、宗密、李长者辈相继出世,华严妙净,方挺然矗立于秽土莲泥之间。于是偏空执有,滞般若、胶法相者,咸须从妙高峰顶,落脚实地而俯首依皈于华藏果海;始信知见万象,悉是法身之依他;身色一异,尽属圆成之理量。明暗不二,物我同如,生灭无异,魔外齐了。藏天下于天下,负之而趋而寂然不动;析尘刹于尘刹,安之于默而感而遂通。唯然文教盛衰,俨同世运,宋元以降,虽理极情喻,尚堪嚼唾,而身证心了,几同绝响。每念斯文,辄废卷而戚戚。
距今十二年前,杨生政河,方就读于台大哲学研究所,晨窗清旷,过我问津,商酌毕业论文,欲取禅佛之妙旨以为题者。乃告之曰:近时禅已沦于肤学,嚣嚣唁辨,何胜其非。华严丰藏,可发新硎,子其勉之。政河曰:然则,指导师承,谁可与归?揣其所意,固知相挽。余曰:方教授东美,一代贤哲,曾两度过吾,言未详尽。余虽面告朝夕见顾之徐子明教授转致歉衷,唯微念犹未释然,子当告余此意,挽请其为指导,必相契合。继而政河固如所教而完成巨论,窃喜东美先生,晚年契入圆智,善果正圆之际,不幸继徐子明先生弃世而施身海藏。浮沤幻有,缘起无常。华落果存,薪传灰灭。今因政河梓印《华严经教与哲学研究》一书,复请为序,惊梦岁月,慨忆昔人。乃为之介,并纪其始末因缘如是我云。
(一九八〇年初冬,台北)
治学如理乱丝,愈理而头绪愈繁。然千古聪明才智之士,毕生埋首于学术,虽纷而益固,历万险而弥坚者,盖心存淑世,志从学术思想以济救人心之陷溺也。仲尼删诗书而定礼乐,树中华文教之规模,光芒万丈,照耀古今。释迦辟邪说而立宗创教,阐人天之奥秘,说法如云如雨,普施众生而不分中外,而移植于中土。昔人有言,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信其然乎!
佛学汪洋浩瀚,无可涯岸,后世分河饮水,但取瓢饮而鼓腹者,只各适其所志,润其知见,而无妨于雨露之广,河海之量,猗欤盛哉!近世以还,西学东渐,物质文明挟欧风美雨而骤至,东方人文之学,亦随狂澜而欲倒。于是有志之士,沉潜韬晦,崛起于故纸之间,温故而知新,默然而治慧学,藉求人类真理之归趋者,大有人焉。
余于一九四九年春来台,初识黄教授公伟,彼方主笔政于《全民日报》,长厚诚笃,蔼然可亲。而彼此不知其所学。因缘聚会数面以后,不通往来已十有余年。今秋同讲学于辅仁大学,重逢于车次。方知其力学之勤,著述之富,诚仁人志士之用心也。一日,公伟兄以所著书相赠,并举《佛学原理通释》,嘱余审读而为之序,瞿然惊其付托。尘劳垢染如余,日无暇咎,恐将难全友信,欲求案无积事,即竭夜翻阅一遍,择其要者而为之介。
此书志存辟谬,力求佛学之原,故偏重于原始佛教小乘之理,侔于东瀛明治维新后诸名家佛学之论据,而加以作者力学心得之知见,诚乃晚近数十年中治佛学者不可多得之佳作也。足为入德之资粮,有辅于释迦之教非浅。至于大乘诸说,般若、唯识、中观之义,略而未详,盖欲待诸他日之专论,余将拭目以观其大成焉。公伟兄行宗儒术,心游佛境,著作等身,有笔如椽,苟非宿植德本,岂能为此。为此合什稽首,随喜赞叹,殆为异时灵山会上,拈花微笑之缘欤!
(一九六五年冬月序于台北)
世人都言佛学浩如烟海,以烟海形容佛学,亦似是而非之辞。海即深不见底,广大无边,复加烟笼层面,永似缥缈难穷其际,如此境界,往往使人望而却步,不敢窥探究竟。迨有心人集佛说群经,综为一大藏教,纳无限而归之有限,如不游心外物,专诚恳读,浩如烟海者亦仅为一大藏。读而习之以勤,精研覃思,理与神会,言与寂合,一大藏教,亦只会心于方寸,又何足多哉!
距今六十年前,印刷尚未发达,全国伽蓝丛林,具有大藏一部者,寥寥无几而屈指可数,如欲深入经藏,几亦难如登海。及至现在,以台湾一隅而言,普遍印出历代各部大藏经,先后已有五六种。无论善本残编,每出一部,僧俗竞相争购,肆无遗弃。若此情况,意谓并非深入经藏,实乃藏经深入民间,人人皆在佛学烟海之中,毋须再行推广矣。
然有向子平者,仍欲在此苍茫烟海中别出心裁,另放异彩,多年发心,以影印《敦煌大藏经》为一大愿力,并屡促我为之序。人间善语,佛皆说尽,文艺才华能在佛头着粪作序者,前修已尽其词,今则几同绝调矣。予何人,岂敢谬赞一词。唯愿向子此书印出,有愿必成,所求皆遂,凡有功德,亦普覆回向烟海为幸。向子当不以我又犯绮语戒耶!
(一九九〇年岁次庚午端阳,南怀瑾寄于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