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为东方学术思想之主流,此为世界学者所知之事。而中国文化之中坚,实为道家之学术思想,此则往往为人所忽略。盖自秦汉以后,儒道与诸子分家,儒家学术,表现其优越成绩于中国政治社会间者,较为明显。道家学术则每每隐伏于幕后,故人但知儒术有利于治国平天下之大计,而不知道实操持拨乱反正之机枢。更何况后世之言治术与学术思想者,虽皆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而故作入主出奴之笔,使之迷惑其源流。复因历代修纂历史学者,与乎明清两代编集群书,如《永乐大典》《四库全书》等,主持之编纂者,大抵皆极力标榜儒术而偏斥道家。于是冠以经、史、子、集为正统传统文化之经纬,外若道家学术,若不冠以异端偏说之论,即漫存少数于子部之中。虽贤如纪晓岚亦有明言评其内容为“综罗百代,博大精微”之语,要皆囿于传统学者之习见,不敢明扬而推广之,殊为遗憾。因此而使后世学者,不知中国文化主流之一之道家学术思想为何事,仅以老子、庄子、列子等数人学说,即以概道家学术之全体,岂但贻人浅陋之讥,实亦不悉周秦以前儒道本不分家之渊源脉络,与其演变为百家学说之因由,至为可惜。至于清代以后之道家者流,高明之士,大都高蹈远引,不预世务。粗浅之辈,多半孤陋寡闻,师心是用,抱残守缺,自以鸣高,尤堪浩叹。
然以中国往昔历代古人,对于固有文化学术之重视,虽因见仁、见智,各有不同,而具有远大胸襟,不避世俗讥议,修集道家学术思想为一大藏,仿效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之整编工作,有明正统万历间,相继纂修,以千字文为次,自天字至群字为汇刻旧藏之目;自英字至缨字,为明人新续之目,总为五千四百八十五卷,即为传世之《正统道藏》正续编。固已将自周秦以前以迄明清为止之五千年来,凡有关于道家学术思想之撰述,真伪精粗,均已一并罗列俱存,使后世之人,欲穷先民学术思想之根源,以及黄帝子孙,欲了然于列祖列宗博大精微之思想者,确已藏集无遗。虽如长炬明灯,自来皆埋光于幽室之间,然终将有时烛照天下,透其五千年来智慧结晶之光辉于无间也。
前人保存将护此一文化学术之巨帙,固已历尽艰辛,而后世子孙能加发扬而光大之者,尤当责无旁贷。但自民国初年,由康有为、梁启超师弟为之号召,促成当时大总统徐东海主衔其事,曾经影印北平白云观版之《道藏》及《续藏》全部以外,至今仍如暗室幽灯,隐晦不明。故有心之士,身际此时此地,当此民族文化存亡续绝之秋,宁不见义勇为,为之重新铸版而阐扬之耶!近年以来,即有自由出版社萧天石先生首倡影印《道藏》精华中有关丹道之古本以来,今有艺文印书馆严一萍先生,独力具此壮志,不计成败利钝,毅然从事重印,岂独为经营而牟利?实亦泣血椎心,有不得不姑作牺牲之怀抱也。何况正当此时,又得侨居海外学者及国际友人等之鼓励,岂可让此中国文化之主流,湮没而不彰乎!
然因世人不知《道藏》之内蕴为何事,往往误以画符练咒,捉妖拿怪之法术,即谓此即为道家与道教之学术思想,卑陋浅薄如原始之巫医而不足道者,诚为可怪。假设《道藏》为一毫无价值之丛书,试想历三千年来我辈之先贤,皆为有目无珠,胸无点墨,而盲然为此者乎?积数千年前人学者之累积,而不经悉心研究阅读,动辄斥为卑陋,恐贻识者有非狂即愚之诮矣!宁不见每当国家板荡之秋,若干命世之才,其匡时救世之韬略兵机,阴阳钩距,纵横捭阖,建功立业而措变乱于安定者,靡不学宗道术,德操中和,重如伊尹、姜尚、张良、孔明,以及刘秉忠、姚广孝、刘基等辈,此皆彰明较著者;他若功成身退,没世而名不称者,比比皆有。至如南面君人之术,无为至治之道,若不知黄老之学,未有成功而不败者。故须略加说明其内容,望吾民族国人与国际人士之有明见者,应当更加珍惜而推广流传之。上则可以对先民及吾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下则使我后世人类之子孙,或可由此藏帙中温故而知新,藉得启发而光大之,对于人类生存之未来大计,将大有裨益矣。
盖《道藏》中所列诸经,汪洋渊博,只需去其宗教神话色彩之外衣,则可由此了解东方古代文化思想中,对于宇宙形而上之形成万物根元,早已另有发现。此则凡研究东西方哲学与宗教之士,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天文推步,日月星宿运行之原理与现象,要亦为东方原始天文气象学之渊源。故凡研究天文学说,以及了解印度、阿拉伯与中国天文之沟通者,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阴阳术数,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等学。故凡研究奇术异能者,此中尤多原始渊府,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河渎名山,神仙洞府,则为中国三千年前对于地球物理之基本观念。故研究自然科学如地球物理,欲参考先民远见之资料者,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五金八石,烧铅炼汞,捣药凝丹,则为三千年前人类远祖之化学端绪。故研究药物化学与矿物学者,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灵芝奇卉,本草仙葩,足以治疗身心寿命。故研究中国医药以及医学与药物发展史者,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符箓咒术,神通天人之际。故研究三千年前中国音声瑜伽,与印度梵文,以及埃及符箓之关系,与乎催眠术与心灵学者,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修身养性,志存长生不老之仙道,坎离交媾,姹女婴儿会合,河车旋运,九转丹成等。故研究神仙丹道者,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堪舆风水,奇门择日,九宫紫白等术。故研究山川地理、与地质学、气象学者,不得不读。
其中有关于日月奔璘,飞腾变化。故研究三千年前中国学术思想之追求太空宇宙,与探寻其他星球之理想者,不得不读。
至若研究周秦以前儒道同根之源头,与欲了解汉魏以下,佛教思想传入中国以后,其与固有儒道学术之沟通踪迹,对于中国文化儒、佛、道三家之汇通者,尤其不可不读。
此皆举其荦荦大者而言,其他如穷究东方神秘世界之玄妙,与乎人类原始神人思想之学术,语多怪异,文多奇诡者,尤其难以尽述。至如文章奇丽,词藻清新,瑶苑琳台,霞迷云拥,其为想象难闻者,则为道家文学之特质,不待介说可知。今即约略言之如上,可知道家学术思想所形成两汉以后之道教原因,并非无故。盖因秦汉以后,因人文思想独揽社会风气之大权,将此五千年来固有传统之有关于物理世界之学术思想,一概摒弃,故惟如神龙见首而不见其尾,但能附形寄影于宗教外衣之下而建立依存于道教之中,宁非我民族国家文化学术上一大不幸与一大遗憾者乎!是故望天下有心人,应当共同奋起,加以推广,藉以保此先民文化,与我国历史传统文化之巨帙,俾使其与四库、佛藏,同辉千古,实为无量功德,岂仅为吹嘘艺文印书馆为文化服务之微意哉!是为启。
一九六三年七月一日,台北《新天地》月刊第二卷第五期
吾闻论中国医药者,皆云渊源于道家,而言道家之学术,则云综罗百代,博大精微,然则医药所宗之道家者,为方伎神仙之道?抑为形而上太极玄微之道?则似笼统未定其界说,故有扑朔迷离之惑,如折衷其旨,宜归于方伎神仙家之道较为互同。方伎神仙家之为道术也,以养生为宗,以修炼内外金丹为用,但言其术者,动辄推尊黄老,而黄帝之学,世谓其书大都出于后人之伪托,老子之学,已明白具于五千言,其间显见为医药之文者,未之见也。有之,唯黄帝《灵枢》、《素问》,世并称之谓《内经》,以及道家之《黄庭》内外景经与丹书杂学,确为养生医药渊源之新本,姑不论其问世时代之远近,信为秦汉间之著述,当无疑义,由此可见中国医药之源流,其由来久远,而昌明于周秦之际。
实则无论有无文化之民族,其生老病死之过程,莫不殊途而同归,有生老病死之人生现实存在,亦必有医药随之以俱来,唯其学其术有精微粗率之别,而无有无之分也。中国医药,既云渊源于道家,而道家又以精微博大著称,其学术自当别具高明,奈何近世以来,一遇西洋医药输入,举国之人,几视其为陈腐朽败不经之学,将欲尽弃而勿论之耶?吾甚疑之,故喜涉猎其中,探寻其迹,乃知古之习医学者,必以《灵枢》《素问》、《内》《难》二经为其初基,再次而研习《伤寒》《金匮》、《本草》《脉诀》,然后博通群籍,融会诸学,方可以言医。至若粗知《本草》,略记药性,读《汤头脉诀》或专于科方针砭者,即骤自行医,实为医家之左道,人群之危人也。晚近有研求金元四大家之学,或探《医宗金鉴》之集,已可称为此中巨擘,既谓五运六气之说,徒有名言,概无实义,观摩止此,其他何足论哉。
夫《灵枢》《素问》、《内》《难》之旨,先须详知人身气化之本,经脉血气与天地阴阳盈虚消长之理,然后效法以养生,应用以医世。神仙方伎,故奉之为修炼之宝典,但研读之者,苟未识小学训诂,不知天文地理,且乏文学之修养者,则往往被其阴阳名目之迷而益滋烦惑,反视为虚玄谬说矣。至若《难经》之五行六运之说,辄取《周易》八卦之理则,智者知其为人生物理学术之最高原则,浅者反视为一派胡言乱统而已。何况《黄庭》内外景与丹书所言,龙虎水火、婴儿姹女,尤迹近神妙,苟不好学而深思之,必不易知其设喻所指之真谛也。须知《内》《难》二经等所言生老病死之变迁,并天地间物理与人生之关系,统纳法则于《易经》,而易学之理,则本于天文地理人事物理之自然规律,其学术秉承,渊源有本,确非空言妄构,徒为虚玄也。老子有言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盖谓人之生存于天地之间,其生命本能现象,与天地自然规律之气化,固有息息相关者存焉,识知天地生物盈虚消长变通之理,然后方可以言养生与医药,中国医药之学术,其根本基础实秉此而来,则较之西洋医学,徒以人身为本位,以卫生医疗药物理论等为专科,大有不同者在焉。
人生天地之间,生活起居,不离地域,日月运行,寒暑迁改,皆与人有俯仰往来密切之影响,穷探此自然规律之来源,则须以本系星球中心之太阳为准则,古称五行以日元为主,即此意也。而所谓“五行”者,谓太阳辐射能之及于地球,互为吸引排荡而生变化,其间并感受其他四大行星互相放射之作用,地球上生物与人,即受行星间各种辐射能而生存,复皆藉地气之中和而受其变化之妙用。行者,即为旋转运行不息之意,强名谓金木水火土,亦为代表显示其现象之名辞,并非谓金即金铁,木即林木也,如食古不化,死守成文,则剑过已远,刻舟何用。至于九宫八卦,六壬推步,乃效法天地生物演变之一种固定法则,以卦显其演变之现象,以宫定其变迁之部位,六壬记其次序,推步述其过程,详知四时寒暑代谢之间,生物之成坏有序,昼夜明暗之际,精神之衰旺不同,例如七日来复,为天地气化同人身气血盈亏之规律,春生冬藏,为热胀冷缩心身互用之情形,良知疾病之由来,非但为外界传染,与饮食起居之所致,即太阳系内各星球之影响人类生存者,随时间空间而互变,更有大且甚者。医药所以为养生,养之医之而不穷究其本元在此,徒为术耳,未足以言学也。
由此研究人身之本能,法则天地造化之奥秘,其微密精细,如出一辙,古称人身为一小天地,亦决非夸张其词,丹书所谓:“日出没,比精神之衰旺,月盈昃,喻气血之盛衰。”则知精神与气血,并为生命之中心,五脏之互相关系,有同于五行之运转,六腑之流通,有同于天地气机之往来,血管神经,同于江河之流注,情意畅抑,同于气象之阴晴,奇经八脉,为本能活动气化之径道,丹田命门,为能量储藏之机枢,此皆为生之学,从生命存在而可验其状况,并非有固定之质,不能于死后解剖可知其究竟。余如认窍穴以针灸,为佛道两家之特长,炼神气以长生,乃神仙方伎之专业。秉其学而致用为医药之术,则有一针二灸三砭四汤医之分,辅之以精神治疗,如祝由符咒之神异,见之以本能力量,有推拿气功之妙用。其他如辨药性,须知地理地质气象性能之互变,究物理,须知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用,总此方得言医,岂非综罗百代,集学术精微之大成者耶!
中国医药之所长既在此,而近世不知而辟之者亦正以此,每况愈下,乃不能会中西医药之精华,而发扬光大之,徒持门户之争,而蒙文化之羞,不亦事有必致,理所固然者乎?须知中国医药,其源流由来虽久,而于东汉南北朝间,已随时代文化而一变,其间吸收古印度与西域诸国之所长,至盛唐而别具其光芒,历宋金元明,虽间有小变,但皆秉此余绪,出入乘除,现代一切文明,既与西洋文物接触,其交光回互,发扬精辟,正为此一时代有心者之职责,应当急起直追,融会而贯通之,实无暇闭户称尊,彼此拒纳也。西洋医药,寄精细于解剖,穷详证于物理,假手机械之神明,试临床之实验,其小心仔细,确非泛知虚玄理论之空言也。但其囿于生物之理,而昧于宇宙大化之机,视人如物而忽视其气化之精神,此则较之中国医药,似有逊色,若能截长补短,互相融化于一炉,苟日新而日日新之,岂仅为民族之光,进而可为人群世界造大幸福,则所谓自亲亲,自仁民,而及于爱物直致于大同之世者,实有厚望焉。
吾愧才疏学浅,有志于医药而限于智力所未能,今因此书编者坐索为言,乃不辞谫陋,略抒鄙见所及之处为论其概要,并引大医孙思邈真人之言以证吾知。如云:“为大医者,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若不尔者,如无目夜游,动致颠殁。又须涉猎群书,何者?若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不读内典,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不读庄老,不能任运体真,则吉凶拘忌,触途而生,至于五行休壬,七曜天文,并须探赜,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矣。”苟医能若此,则其为儒为道,实不得而分,直为圣人之智,吾不得而识其精微博大之涯际矣。是为序。时岁在庚子,月在太簇。
(南怀瑾序于台北)
历史本来就是人和事经验的记录,换言之:把历代人和事的经验记录下来,就成为历史。读历史有两个方向:
一是站在后世——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社会形态,另一种生活方式,从自我的主观习惯出发,而又自称是客观的观点去看历史,然后再整理那一个历史时代的人事——政治、经济、社会、教育、军事、文学、艺术等各个不同的角度去评论它、歌颂它,或讥刺它。这种研究,尽管说是客观的批判,其实,始终是有主观的成见,但不能说不是历史。
二是从历史的人事活动中,撷取教训,学习古人做人临事的经验,作为自己的参考,甚之,藉以效法它、模仿它。中国自宋代开始,极有名的一部历史巨著,便是司马光先生的《资治通鉴》。顾名思义,司马先生重辑编著这一部历史的方向,其重点是正面针对给皇帝们——领导人和领导班子们的政治教育必修的参考书。所谓“资治”的涵义,是比较谦虚客气的用词。资,是资助——帮助的意思。治,便是政治。合起来讲,就是拿古代历史盛衰成败的资料,帮助你走上贤良政治、清明政治的一部历史经验。因此,平常对朋友们谈笑,你最喜欢读《资治通鉴》意欲何为?你想做一个好皇帝,或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臣和名臣吗?当然,笑话归笑话,事实上,《资治通鉴》就是这样一部历史的书。
我讲《历史的经验》,时在一九七五年春夏之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时兴之所至,信口开河,毫无目的,也无次序的信手拈来,随便和“恒庐”的一般有兴趣的朋友谈谈,既不从学术立场来讨论历史,更无所谓学问。等于古老农业社会三家村里的落第秀才,潦倒穷酸的老学究,在瓜棚豆架下,开讲《三国演义》《封神榜》等小说,赢得大众化的会心思忖而已。不料因此而引起许多读者的兴趣,促成老古文化出版公司搜集已经发表过的一部分讲稿,编排付印,反而觉得有欺世盗名的罪过,因此,联想到顾祖禹的一首诗说:“重瞳帐下已知名,隆准军中亦漫行。半世行藏都是错,如何坛上会谈兵。”我当忏悔。
(一九八五年端阳,台北)
吾国学术,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千载以还,致使百家之文,多流散佚。诸子之说,视若异端。此风至宋、明尤炽。然纵观两千余年史迹,时有否泰,势有合分。其间拨乱反正之士,盛平拱默之时,固未特以儒术鸣也。明陈恭尹读《秦纪》有言:“谤声易弭怨难除,秦法虽严亦甚疏。夜半桥边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盖指张良受太公兵法于圯下,佐高祖一统天下也。近世梁启超先生,治学有宗。亦以忧世感时,愤儒家之说,难济艰危,曾赋言以寄:“六鳌摇动海山倾,谁入沧溟斩巨鲸。括地无书思补著,倚天有剑欲长征。抗章北阙知无用,纳履南山恐不成。我欲青溪寻鬼谷,不论礼乐但论兵。”目今世局纷纷,人心糜诈。动关诡谲,道德夷凌。故谋略一词,不仅风行域外,即国内亦萍末飓风,先萌朕兆。波澜既起,防或未迟,故有不得已于言者。
史迁尝论子贡曰:“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贡请行,孔子许之。……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又曾子亦有言:“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夫二子者,孔门高弟,儒林称贤。审曾子之言,析子贡之术,皆钩距之宗纲,长短术之时用也。故时有常变,势有顺逆,事有经权。若谓儒学皆经,是乃书生之管见,自期期以为不可。此其一。
谋略之术,与人俱来。其学无所不包,要在人、事两端。稽诸历史,亦人也,亦事也。入世之学,有出于人、事者乎?其用在因势利导,顺以推移。故又名“长短术”,或曰“钩距术”,亦称“纵横术”,皆阴谋也。阴者,暗也,险也,柔也。故为道之所忌,不得已而用之。“君子得之固穷,小人得之伤命。”若无深厚之道德以为基,苟用之,未有不自损者也。故苏秦殒身,陈平绝后。史迹昭昭,因果不昧,可不慎哉。此其二。
近世教育方针,受西风影响至巨。启蒙既乏应对之宜,罔知立己修身之本。深研复无经济之学,昧于应世济人之方。无情岁月,数纸文凭。有限年华,几场考试。嗟呼!一士难求,才岂易得。故大风思猛士,大厦求良材。此千古一调,百世同所浩叹也。或云时代之流风,岂非人谋之不臧。廿世纪末世界文化趋向,起复于东方,历史循环反复,殆无疑义。既光固有文化,岂限一尊?欲建非常功事,何妨并臻。此其三。
老子有言:“以正理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际此太白经天,兵氛摇曳。爰检《素书》、《太公兵法》(俗称三略,古之玉钤),详为阐述。或旁徵博采,用明其体。或记事论人,欲证其用。总君臣师三道之菁英,概三千年来历史之事。或奇或正,亦经亦权。非为自诩知见,但祈逗诱来机。只眼既具,或可直探骊珠,会之于心。倘能以德为基,具出尘之胸襟而致力乎入世之事业,因时顺易,功德岂可限量哉!
是书讲述之时,有客闻见之而谓曰:“三略之书,虽云太公、黄石所传,亦有谓宋相张商英所撰,考之皆系伪托,子以盲接引,穷极神思,得毋空劳乎?”师笑曰:“子之论似是而非。昔者,林子超先生喜藏字画,然多赝品,人莫能辨。有识者诘之,则答曰:‘书画用娱心目,广胸次,消块垒。虽赝品,其艺足以匹真,余玩之,心胸既畅,虽然赝,庸何伤哉?’余爱其言也。”客称善焉。
(一九七五年南怀瑾先生讲述,冯道元记于台北)
谋略之学,道家所长,儒者所忌。道家喜谈兵而言谋略,儒者揭仁义而力治平。道家如良医诊疾,谈兵与谋略,亦其处方去病之药剂,故世当衰变,拨乱反正,舍之不为功。儒者如农之种植,春耕秋割,时播百谷而务期滋养生息,故止戈而后修齐以致治平,舍此而莫由。若时势疾病,不事药剂之疗治则病将何瘳。如药到病除,则此牛溲马勃皆可藏之他山,封之后世,但知而不用,唯事休养生息而已矣。然则,儒道虽异其治,而其致同归也。今者老古出版社有鉴于侈言谋略之多歧也,思从传统文化儒道两家之古籍中,择其有益于拨乱反正之思维者而为书,嘱为拣选;乃就今古简册,随手成编,作此初辑,或有匡于思益,并以就正于方家云尔。是为之言。
(一九七八年端阳,台北)
昔人云:“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而孔子则自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作《春秋》而何罪之有?此为千古一大疑情,一大话头。吾人幼时读《春秋》、《左传》,而耆年硕学者则告诫曰:“少年不宜读《左传》”,恐因此而误入歧途;吾辈后生小子,则相讥谓:然则,何以关云长读《春秋》,俗世反称为武圣,美髯公真为《春秋》所误耶!此亦一大疑情,一大话头。大可一参。
先民遗产古籍中之有《春秋》《左传》《战国策》等著作,诚皆为可读而不可读之书;可读者,以其叙述历史人与事之险阻艰难,情伪得失,波诡云幻,变化莫测,实为壮观。其不可读者,人能观今鉴古而克己为圣为贤为善者难;人而读书而有知识,学足杂济其奸,文足掩饰其过,反而资助于为非为恶者易。由此而知孔子自叹罪我者《春秋》之言,则爽然而尽释疑情矣。
泛观秦汉以后历经魏、晋而南北朝之历史人物,慧黠者口说《春秋》大义而阴用《左传》《国策》之权谋者,代不乏人,尤其以魏蜀吴之三国局势,最为显著。于是初唐之际,而有赵蕤著《长短经》之作,评议古今,昭示正反之旨,其于三国权谋,尤所议论。自此以后,宋、元则误于理学之清谈,以积弱为能事而已。
顺沿而至明末,则有李卓吾辈之崛起,攻讦历史,揭橥用经用权之淡,骚然于学术之林;一变再变,复有冯梦龙等《古今谭概》《智囊补》等之作,杨慎修《廿一史弹词》以及明末清初金圣叹评论说部之谈,言赅意长,借词比事,往往深含夫子微言大义之旨,以示权谋韬略之可用与不可用,以彰善善恶恶之分齐,必须慎思明辨,方能得其圜中。
至若清初毛宗岗批《三国演义》之词,据称为金圣叹同意之作,事实为何,不得而考。但其批语,虽为说部小品,而涵义深远,足发《左传》《国策》谋略之旨要,诚为三百年来不可多得之慧解。惜乎历来被埋没于《三国演义》本事之外,而为明眼者所忽略,殊为可慨。今由老古文化出版公司特为汇集成为专书,俾世之讲谋略者,藉此可发深省,则为幸甚。
(一九八五年端阳,台北)